李大贤是兀烸市的名人。这一点大家都认可。
但这个名人给人的印象模糊不清,是一个谁都知道,谁都说起,没有一个人能说清楚的人,似乎是一个没有档案,虚无缥缈的人。
但他毕竟是个名人,都知道他很有学问。他是上世纪六十年代从北京打到兀烸市的右派,下放到兀烸市一中当老师。
关于他的来历,有说原来在国务院负责文字把关的,有说在外交部工作的,有说是国家领导人秘书的。至于他的学历,都说他上过清华北大两个大学。
1976年,我到兀烸市一中上初一时,他住在一中二层小楼的一楼楼门北侧的一个宿舍。我总去他那里,讨教些知识,看看他屋里的藏书,或者听他讲讲故事。
他讲的故事常常是耸人听闻的,比《蓝色尸体》里的故事还可怕。他说的学问,大多听不懂。我越来越觉出他不同常人。
你问他生字,没有他不知道的,他不但能说出这个字的读音,字义,还能说出这个字是怎么造出来的,由这个字生发出许多与之相关的知识和历史故事。
有一次去新华书店,新华书店来了一本新书《中国古代名家文集》,我们很想买回去,感觉中国那么多古代名家的文章都看看,对写作文有帮助。李大贤老师幻影般出现在我们面前。他说:“中国古代名家,不是通常说的名家,名家不是名家,是一家,是中国古代的一个学派。”这超出了我们的常识,原来很多名词有着更多层面或者另外更深一层的意义,背后有着许多不为人知的丰富而深远的内涵。
李大贤老师总是穿着一身蓝色中山装,帽子也是与之配套的蓝色,白衬衣,解放牌绿胶鞋。他从来不洗衣服,一套新衣服越穿越脏,直到脏得没法再穿,就扔掉,再买一套新的。
新分配来一位年轻的女老师,是一个师范刚毕业的女学生。有一次,她非要给李大贤老师洗衬衣,感觉那白色的衬衣领口实在太脏了。李大贤老师不让洗,她坚持要洗。洗完后哭丧着脸来给李老师道歉,说:“对不起,把衣服洗坏了。”那白衬衣是“的确良”面料,化纤的,开水一烫抽成了一团,报废了。李大贤老师并没生气。笑着说:“还是不洗好吧。”从此,再没人张罗着给他洗衣服,依然是一套衣服穿到不能再穿,扔掉换新的。李大贤的工资很高,据说比市长的工资高,他似乎不缺钱,但穿戴刻板而朴素,像个穷人。只是宿舍里堆的到处是书,书比谁都多。
李大贤不会洗衣服,也不会做饭。最初乌烸一中没有食堂,他拿着一个铁饭盒去学校附近的铸锻厂职工食堂去吃饭。他的宿舍除了堆到屋顶的书,就是一个茶几,几个小凳子。宿舍里没注意到有床,不知道他是怎么睡觉的。现在回想起来,那个宿舍也没有套间,没有卧室。这也是理不出头绪,让人既迷惑又奇怪的事。
李大贤有知识,学问好,在一中从校长到每个老师和学生人所共知,但他总完不成教学任务。语文课上,一篇文章的时代背景他能讲一节课,有时一个字能讲半节课,一段课文能讲一个星期。他没给我们班带过语文,不知道他带的班的同学期中期末考试语文是怎么通过的。
他每天笑着去上课,笑着下课。现在想来如同梦幻一般,他讲课的情景,他带的学生们,想来也如同电影中的故事。
后来,李大贤还做了一届市政协委员。也是笑着去开会,笑着离开会场,没听说他提交过一个提案。很难想象,大会分组讨论他会说什么——不说话,只是笑着听别人讲,或者讲些和会议不相干的故事。别人举手,他也举手,别人鼓掌他也鼓掌,他在会场上,会议似乎与他无关,他在人群中,所有的人也与他无关。
如果猜想他开政协会有什么有趣的事,可能晚上会有好事者到他的房间请他讲些神秘诡异的故事吧。
李大贤老师在公共场合总是似笑非笑地微笑着,但在私下里性情会变化无常。我放学后去他宿舍拜访,他多数时候是热情欢迎的,但有时也会赶我们出去。他疑心重,谁对他好,他自然高兴,你总对他好,他会怀疑你别有用心。这可能是运动中挨整落下的心结,谁都不知道他挨过怎样的整,是怎么妻离子散,独自一人来到塞外一个小小的煤城的。他的孩子们从遥远的地方找来,看过他。也不知道他认没认孩子们,反正他们很快就走了。对他的生活似乎没什么影响。
据说他不会到银行存钱,工资藏来藏去——墙缝里,墙角的书本里,一些犄角旮旯里,藏了又很不放心。可能有时候自己也忘了放什么地方了,就怀疑别人把钱偷走了。所以有一段时间,他不让我们在他宿舍呆,可能是钱找不到了。
有一次去他宿舍看他,屋顶正中的电灯上吊着一根绳子,绳子上吊着一个小白布袋,布袋上竖着写了一行字——此物有毒!袋子里是什么毒物呢?我和同学说起这件事,同学猜想:“八成袋子里装的是钱,怕人偷,就写上此物有毒。”这老头真是一个既天真又幼稚的人。
后来,学校有个老师想照顾他的生活,照料了一阵子,最后好像也闹翻了。他还是怀疑照料他的老师有所图谋,图他的钱。这让人想起巴尔扎克小说中的守财奴,不舍得吃不舍得穿,视财如命。但怎么说来,李大贤老师也不是一个守财的人。我想,他还是运动中被人整怕了,他不再相信任何人,总担心有人害他。
说来也是,这个世界很奇怪,往往害你的人就是你最信任、最托底的人,你把自己完全交付出去,他却害你最狠,害你的有时是一个人,有时是一群人,有时是一个组织,有时是几个组织,但无论是群体还是组织,总归还是人干的,拨开各种迷障,说到底,还是真正善良,有慈悲心,有底线的人太少,少到近乎没有。
李大贤老师的遭遇,其实也是很多人的遭遇:李大贤老师的状态,其实也是很多人的状态。程度不同而已。何况多数人既没有李大贤的学问,也没有过李大贤曾经有过的地位,更没有过他深刻反思,视一切皆扯淡的看破。
说看破和放下,没有谁能和李大贤比。据说他的夫人是某省日报的社长,似乎也来找过他,他不置可否地把人打发走了,既没追随而去,也不再提及此事。
你说他是麻木,是决绝,还是看破?我觉得是放下。这个给人印象模模糊糊的老头,回想起来,不一般。
这个看似百无一用,万事不关心,似乎活在虚无中的人,真是一个废人吗?这是让人颇费思量的。
回想起来,我上初中生时,那些经常去他宿舍聊天的人,陆续做了这个学校那个学校的校长,有的做了市委市政府的重要领导,当时他们聊得那么津津有味,恐怕也不只是说些闲话,东拉西扯讲故事吧。
他的那些谈客们一个个飞黄腾达后,没见李达贤给他们提出过什么要求,请求什么帮助,依然故我地继续着看似一成不变的生活。这不很有些庄子、陶渊明的味道吗。李大贤一定是熟知庄子和陶渊明的。只是它没留下什么文字,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李大贤这个恍若游魂的名人,不时地让我想起。其实,世上像李大贤这样的人还有很多。老子曰:“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世道亦然——世道不仁,以名人为刍狗。
以名人为刍狗的时代,往往是世事荒诞,各种各样的狗仗势欺人的时代。
在一个寒冷的冬夜,李大贤给我讲过一个发生在他身边人身上的惨绝人寰的真事。他不动声色地给我讲完,我俩默默相对,静坐了很久……我试过多次,想把这个故事写出来,但总是下不了笔。我也曾经想给人复述这个故事,但试过几次,还是说不出口。运动中的那件事,太没人性了,连禽兽也不会那么干……可能只有像李大贤这样历经磨难,最终达到“心如死灰”的“活死人”,才能讲出来。
这个名人,不是一般的名人。
2024年1月29日刘朝侠于止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