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原野

三月的塞北，乍暖还寒。和几个朋友沿大青山南麓西行。靛蓝色的天空，白云变幻。积雪融化，大地苏醒，在旷野中隐约感到一种蓬勃生发的气息。

杨树、槐树的枝头鼓出了小小的芽蕾，垂柳的嫩条在骀荡的春风中如女子柔曼的披发。冰封的大地解冻后变得有了弹性，走在上面很舒服。

西乌素图路南是一望无际的田野，地皮上残留着玉米秸秆一奓多长的根茬，给松软的土地增加了几分坚强、锐利的力量。上百头牛在远处慢悠悠地咀嚼地皮上的干草，牛的花色不同——黑色、黄色、黑白花色，个头不同——公牛、母牛、小牛犊间杂着。细看，牛群里还游走着几匹活泼的马，生灵们给苍茫的原野增添了许多生机。

置身于黄色的土地、黛色的远山、雪白的云朵、金色的阳光中，你仿佛回归为纯粹的自然——成为了一棵树、一株草、一头牛、一匹马、一只羊、一只鸟、一个小小的昆虫、一块石头或泥土……其实这才是人本来的样子。

举首东望，远处一棵百年大树静静地站在一带长长的院墙中间，将院墙分割为南北两段，北面一段是白垩色，南面一段是藤黄色，院内脊檐参差，在广漠深远的天地间，静穆、洁净，虽然不是寺庙，但有着寺庙般的庄严，让人内心不由地也沉静庄严起来。

远离城区的野外，白杨夹道的公路、牛羊踩出的小道，在寥廓的天地间，也成了美丽的风景，就连野地里闪闪发光的碎玻璃，似乎也有了自然的属性。

我们谈论着天地，天地也关照着我们，阳光暖暖地抚摸着我们的脸颊，云影为我们变幻出多彩的远山。在大自然中，人就是自然，不是么？

继续西行，经北海流村，回望北面的远山云雾缭绕，这在北方也是难得一见的景观。尤其奇特的是云雾丝丝缕缕从山中向上升腾，升到天宇凝聚平移，好似龙腾九霄。有人说：“今天是阴历二月二，二月二龙抬头，总算看到龙抬头了！”可不是么，那云酷似龙抬头。大家纷纷拍照，录视频，留下了这神奇的影像。

到了北海流水库，水库还没解冻。一望无际的冰面像圣洁的净土，像晶莹的净琉璃。冰面的远方，一群水鸟时飞时停。用望远镜观察——白鹭、银鸥，红嘴鸥中间有几只桔黄色的赤麻鸭。天鹅、夜鹭、灰鹤还没归来。

水库堤坝的内侧长满了兴安升麻、蓖麻、蒺藜，这些植物长得粗壮而茂盛，很像吕西安·弗洛伊德的画风。水库附近是盐碱地，白花花的盐碱像落了一层细雪。堤坝的西边有一片低矮的芦苇，芦苇经过雨雪浣洗的穗子洁净而轻盈，在阳光下闪烁着金色的光芒。盐碱地上镶嵌着一汪汪形态各异的水沼，此地自然形成的水沼无论大小一律叫海或海子。天上的白云映在海子里，与天空互为镜像，让人联想到互联网上不断提到的平行宇宙。

水库堤坝的南面是一片辽阔的平地，远处一片狭长的树林将天地分开。堤坝和树林之间有一条东西流向的小河，河水清澈，波光粼粼，河边有两棵大榆树，一棵倒伏在水面上，主干如桥，旁枝盘曲，如虬龙戏水，另一棵挺拔高耸，插入蓝天，树冠的上方有一个很大的鸟巢，不知是喜鹊还是渡鸦的窝。清澈的小河、沧桑的古树、澄碧的天空、洁白的云朵、盐碱斑驳的褐色土地，构成了一幅天然的图画。这图画壮丽宏大，堪比好莱坞大片。

我们漫步在河边，河叉的支流伸展到脚下，俯身撩水，冰凌下竟然有不少活蹦乱跳的小鱼，让我们惊诧而欢欣。

浪漫的茶友带来了热水和精美的茶具，大家坐在堤坝阳坡下品茶。在大自然中品茶，对我来说还是头一遭。

这让我想起一部日本纪录片，拍的是一位茶师，周游各地，四季不辍，推广茶道，渐渐成为一种修行。她请人领略茶道，有时在茶室里，有时在旷野中，有一次是在大雪纷飞的雪原上。她将茶道做成了艺术，提升到了精神的高度，以茶为媒介将人和自然、天道融为一体，让人通过品茶安心，禅静，凝神静虑，回归自然和本真。我们在北海流野外品茶，也有这种感觉。

水静而鉴，心静也能鉴天地，会真如。品茶之间，忽然感觉到一个被忽略的现象，一堤之隔，水库冰封如境，小河水流潺潺，多么有趣啊，活水总是充满生机。我们用手机近距离拍下河水井然有致，变幻有序的波纹，发在网上，引来很多朋友的赞叹。

举起手机拍摄渐渐偏西的太阳，镜头中的太阳像扑了水红色的粉，周边的云朵幻化出七彩的颜色，这也是以前没有注意的。更有趣的是，镜头所及，太阳下方是一个圆圆的海子，天上的景象倒影在纯净的水中，小小的海子显得深邃而神秘，似乎太阳是从这小小的海子里升起的，天上的云也是从这里升起的，偌大的蓝天似乎也是从这里升起扩展开来的。这种情趣恐怕只有在内心极为宁静的情况下才能遇见。这让我想到川端康成敏感而纯净的文字，博尔赫斯从平淡中展开玄想的文字，卡尔维诺把任何事物都能写出辉煌裂变的童话般的文字。

早春三月的北海流水库以及北海流村从地表来说是荒凉的，绿草还没冒出地面，花朵还在地下做着七彩的梦。但天光云影下的大地没有一块不是神奇而浪漫的。我们走在这片土地上，感觉这就是心中的故乡。有些远离家乡的人，由于种种原因可能一生再难回归故乡，从另一个角度想，作为自然之子，哪里不是故乡啊。

因为热爱脚下的土地，所以才有一颗热忱的心和甘于担荷的诚挚的努力。

返程的途中，一群群蹦蹦跳跳的山羊、一群群缓步慢行的绵羊，驮着夕阳和我们相伴而行。我希望这段相伴的行走慢些，再慢些，这段相伴的路程长些，再长些……在万物一体的世界上，这段路程多么温暖啊；在浩瀚无边的宇宙中，这段时光多么珍贵啊。

2024年3月12日刘朝侠于止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