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雅明谈论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时说,像一张巨大的网撒入水中,拉起来什么鱼都没有,挂在网上的唯有晶莹的水珠。——题记
小雪后的塞北,傍晚天黑得快。下午五点多,暮色像跌了一跤似的直接跌入夜色,一转眼天就黑透了。
灯下读书,随手记下星火般闪烁的文字,聊以照耀和温暖漫长的冬夜。
遗忘的事情,会像植物一样径自生长,过去若干年,蓦然回首,竟然长成了参天大树。
人们往往把文学作品视为文本,其实它就是现实,是现实种种。如果作品引经据典,那一定是现实中再现了经典中所隐含的事实。
好的作品,文本背后潜藏者更为厚重的潜文本。
有深度的作品,不是给定一个结论,而是两端都是方向,而且中间任何地方都能找到门径和方向。
每个人都是以自己的经历开始阅读和写作,逐渐提高想象力和洞察力,从而提高作品的水准和高度。
博尔赫斯说:“但丁认为人的一生可以凝缩为一个特别时刻。这个时刻可以展示多年的生活或整个一个人。”一个记忆回来了,然后一切都改变了,这就写作。
早起的人,走在黎明的黑暗里,能闻到雪花、雨水、尘土、草木的气味。午夜未眠的人,打开窗户,能嗅到月亮、星星、夜色幽微的气息。这种感觉,不仅是心灵的复苏,是身体的每个细胞都在苏醒。
人们总是有很多不同的生活境遇,境遇不同,生活态度也不同。没有相似的经历,很难进入共同的话语体系。
“埃娃好像有什么不好的预感,悄悄对我说:‘直到剧终都别离开我,求求你别让他们杀我。’ 这话听起来很荒谬。观众席上人头簇动,很难想象在眼前这个实在不怎么样的舞台上能出什么事;不过是上演一台荒诞剧,到处充斥着假标语、假发、面具和画出来的树木。 可谁能想到……她们把道具枪换成了真的……而且设计得天衣无缝——说是拿错了…… ”这个故事记得很清楚,忘记出自哪个小说。现实有时也如此荒诞。
“L的角色是演一个人对着一群哼哼唧唧似吠非吠的猧子不知所措地哭。L觉得角色太局限,很无趣。导演提醒说,有太丰富的哭法了,又没限制你哭的动作,所以,你在哭上享有最大限度的自由。 原来,哭是如此的自由——多美好啊!”《漆楼》中的这一段有点像卡夫卡。卡夫卡的时代过去了,但卡夫卡式的故事却会重复上演。
“L每天早早上班,迟迟下班,工作紧张而谨慎,一年两年三年……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严格遵守虚假的条例,完成一个接一个虚假的任务,努力追求虚假的价值,有时还很累。到退休那一天,回头一望,就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又记不清的梦。”《漆楼》中的这一段,又是卡夫卡、贝克特式故事的延续。
比起现实的荒诞,荒诞小说的想象力还是太有限了。
刘节先生曾写下这样的文字:“凡是恶势力其破坏人无所不用其极,威逼利诱还不算厉害,最厉害的莫过于制造空气来动摇你心理上的常态,使你逐渐失掉自信心,觉得害怕、觉得前途无望,而自己投降。所以我须预备下满腔能死的精神,才能有长生的出路。”真诚地活着,何以成为一件艰难的事?
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厚达2259页,读和写都不是件轻松的事。写出这样的作品是不得已的事。
《追忆似水年华》2152页写道:“真正的著作不应是光天化日和夸夸其谈的产物,而是黑暗与沉默结下的果实。”2153页写道:“我大悟,文学作品的所有这些素材,那便是我以往的生活……被我积存起来,未及预期它们的归宿,甚至不知道它们竟能幸存,没想到种子内储存着将促使植物成长的各种养料。我就像那种子,一旦植物发育成长,我便会死去,而且我觉得自己无意中就是为它而生存的……”一个作家之所以要写作,是因为有话要说。说话的方式,取决于他所经历的世态。人所能达到的最高境地,就是他明确地意识到他自己的信念和思想,认识自己,并且由此深切地认识到别人的思想和感情。
鲁迅所使用的语言,表面上看是主动的,实际上是被动的。从彷徨到呐喊,鲁迅的文字是被逼迫出来的。
一个作家若无勇气,是写不出什么真实、深刻的东西的。
我一向对道歉不感兴趣,觉得认错和赔偿更为有效。 如果做错了,道个歉了事,杀了人,道个歉心安,道歉就成了罪犯心安理得的妙药。这常让我联想到某些人抢劫杀人之后,到庙里烧香磕头,求佛菩萨保佑,颇具黑色幽默和后现代意味。
在上帝的笑声中,奴才在鼓掌,小人在随喜,局外的人在观察思考。
雨果在《心声集》序中说:“诗人的力量在于独立。”
困境的无解和努力的无效,会造成抑郁,抑郁用死亡的阴影笼罩一切,抑郁过后,一个人会炼就连上帝也无法摧毁的坚强,如孙悟空跳出太上老君的八卦炉。
尊严来自内心,和财富、地位没有联系。一些靠财富、地位维护尊严的人,其实维护的是虚荣。为了所谓的“荣誉”,他们会动用恶的力量。
詹姆斯在《多元的宇宙》中说:“理智上的暧昧挫折了我们的科学体系,而且宇宙最终的残酷打乱了我们的宗教态度和宗教前景。宇宙不承认已经得到的善之特殊体系的价值是神圣不可侵犯的。这个价值一会儿垮了台,一会儿转了向,只是满足历史的大体系里贪婪的毁灭欲望……每个事物的后面紧跟着它的否定,它的命运,它的毁灭……任何事物的完全的实情不仅是这个事物本身,还包括这个事物以外的东西。”轻易相信眼前的事物,身边的人,可能会陷入难以扭转的困境。
处理问题的办法,以更高的理性回到理性上来,是比较好的选择。
文学艺术做着做着,会产生自身的智慧,这时,它就像活了一样。
艺术的突破不是别的,就是对现时困境和价值体系困境的双重突破。
张岱《读易居》诗曰:“夜寂山如洗,月光生道心。始知读书意,不及山水深。”山水、江湖,都深于纸面上的文字。
人们常常把朋友认为是和自己有相同想法和智力的人,这往往是一种错觉。
对待熟悉的人,总有一种会慢慢变得明达,老了会变好的想象和期待。这种期待往往会落空。
作者和读者的交流,有时是沉默,在特殊的场域和时段中,沉默是最深刻的交流。
一个人不知不觉地变好,一个人不知不觉地变坏,都是因为身边有一个引领的人。有人把它归结为环境,环境说穿了还是人。
卡尔维诺说,检测黑暗的深度和广度,同时意味着检测光明和欢乐短缺到什么程度。在一个不正常的环境中,从卑鄙者的得逞,能检测到楼房根基损毁的程度和速度,这几乎和看蚂蚁开会,能预知下雨一样准确。
经常看到许多低于正常智商的运作,一再大获“成功”,“成功”会变得无聊透顶,这是对正常心智的戕害。
卡夫卡小说的独特,是他经历和经验的独特决定的,他只是把这些独特的经历和经验写了出来。从卡夫卡的日记,不难发现《城堡》中的K就是卡夫卡名字的缩写。他在1931年8月15日的日记中写道:“我将不顾一切地与所有的人隔绝,与所有人敌对,不同任何人讲话。”卡夫卡像外星人一样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他借K的视角,观察体味着城堡中巨大的官僚机器以及与之其相关的人和事。卡夫卡小说中所有的细节都是反常的,但这很好理解,设身处地地瞑目体会……哦,城堡,权力的莫名其妙,村民的诡异冷漠,不就是这样吗?
卡夫卡的《变形记》对很多人来说很难理解,可以这样理解——它就是一个梦,现实就是一个噩梦。如此一来,就好理解了。
随着一天天变老,你会发现,原来很多熟悉的人,逐渐变得陌生。这没什么奇怪,就像我们一天天变老,万物都在变化,我们无法亲临和了解事物变化的每一刻。
每个人面对镜子,和自己互为镜像。现实中,善和恶也互为镜像,一个人和自己的敌人,也互为镜像,也就是说相互能看得清,因为对方的出现,双方的存在变得更为清晰。
命运无常,在卡夫卡小说中一再出现。命运无常不仅仅是好人遭遇厄运,“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也是命运无常,当然后者实属必然。
所有的寓言都是现实,是拐弯抹角说出来的现实。
噪音是什么?噪音是人诡异的声音,即便是机器发出来的,那也是人弄出来的。大自然的声音是天籁,从来不是噪音。
天上的星星和云彩,有时壮丽而神秘,有时寂寞而自由,它们洋溢着启示的力量。
《渔网上的水珠》这个题目,看上去很美,其实就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关键是,我们每天不得不起早贪黑地去“打水”。
之所以把人生这一场一场的落空记录下来,是因为,通过写作可以更深刻地领悟——现实的是怎么回事。
人生如旅,很多东西终将无用,所有得失都会化为乌有,倒是渔网上晶莹的水珠悦人心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