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六年的春天来得早了些。刚过完年,天气稍稍褪去了寒意,偶然间从山谷里吹出来的风,拂过屋檐化雪成露,拂过桃枝添上一抹嫩绿,拂过涧边荒地带来生命的韵味。
袅袅的雾气和炊烟夹杂在空气中。雾雨飘散开来,冷冷的雨,凉凉的,刺上人的脸颊。附着几滴眼泪的芸皮肤红润,娇娇欲滴,小脸上写满了天真。姑妈手里抱着刚满周岁的芬,直到下午姑妈离开,芬也一直在睡觉,很安详。芸和芬是我姑妈的女儿,我的表姐,她们来我爷爷家的时候,我还没有出生。
上世纪末贵州农村的日子过得极度清贫,一般儿子只要娶了媳妇儿,铁定得分家单过,这样才能够养活自己的家。我妈妈九五年夏天嫁过来,中秋打了谷子就和爷爷奶奶分了家。姑妈把两个姐姐送到爷爷家来,她跟姑父出去打工,躲避计划生育好生个儿子。那年爷爷奶奶身体还硬朗,干农活体力都还很强,两个表姐都是爷爷养活,芬比较小,跟我奶奶睡,芸则跟我的父母睡。
日子平淡无奇。那时候妈妈肚子里怀着哥哥,爸心疼她,不让她上山下田去干活,她自己在家里煮煮饭﹑打扫打扫卫生﹑洗洗爸跟两个姐姐的衣服,顺带着帮奶奶照看两个外甥女。两个表姐就跟我那几位堂哥堂姐一起玩儿,摸黄鳝﹑打茶萢﹑过家家﹑放牛﹑采野菜……青翠的山上和肥沃的田地里,遍布她们的足迹。
芸爱吃黄鳝和鸭脚板,每每捉得黄鳝都叫我妈给她炖汤喝,鸭脚板用清油和着辣椒面炒了吃也很香。现在芸一边说起这两样山珍的时候,还一边夸她二舅妈做得是最好的。
近年的夏季,热得难捱,吹起风来也是赫赫炎炎的浪,在路上走着总是要沁出许多的汗液,黏黏的,让人难受。
幸得去年入夏后高考结束赋闲在家,才偷得短暂的清凉;无奈囊中羞涩,又不好去问父母求钱花,所以上街找了两天的暑假工。未踏入社会真不知险恶,事事难做,艰难地在一家餐馆干了两天服务员,被经理批了六次。所谓读书人的尊严,在金钱面前荡然无存。好在,旅游回来之后的我,曾托过芸帮我找找帮人补课的活儿。在家呆了几天不见消息传来,只得独自去撑起自己的生活,去面对已经来临或将要来临的生命恶魔。当我无助的时候,眼望这繁荣的城市夜里亮着瑰丽的灯火,感叹自己身无着落,多少还是有些凄凉。芸打来的那个电话,好像天上的星星,微小的光芒也似乎照亮了我空虚的胸膛。
那天晚上送走了最后一桌客人,街上的路灯微亮,老板娘正在拖地的时候,我的电话响了。芸说话很温柔,春风化雨般的甜美,几声问候和玩笑,便缓解了我一天浑身酸痛的感觉。关键是,她给我找到了我想要的家教工作,孩子的父母约我明天早上在芸的家见面。那晚,我兴奋得到凌晨两点过才睡着。
第二天一大早,我跟老板好不容易请到了半天的假期,收拾好自己的仪容,显得我看上去像一位老师。从餐馆到芸家不过短短两公里的路程,在太阳刚刚爬起的时候我竟走出了满背的大汗。许久没有去芸家,特意绕道去果蔬市场买了点水果拎着。站在她们小区楼下,我忘了她家住哪一栋,只得又悻悻地打电话问。
芸不在家,说是出去买菜了,还问我中午想吃什么,给我做。我站在她家门口,等了约莫半个小时,门才打开。开门的是我的一个小外甥女儿,十来岁,穿着睡裙﹑蓬头垢面,看上去很困地揉揉眼睛,没有叫我,单单闪了身子让我进去,她便自顾自地回房间去了。我大概在客厅里坐到十点过,两个小外甥女梳洗好,芸又打电话过来,叫我们去她店里吃饭。
十点过的街道上,早晨洒水车洒下的水已经干了,湿热的空气弥漫在身边,让人寸步难行,生怕中暑。芸开的美容店,就在隔壁小区里,她买了套房子,家庭式的美容院里美容美白﹑盐蒸汗蒸应有尽有,我也不是很懂,看上去蛮高大上的。客厅里坐着一位阿姨,芸一边叫着两个小孩儿叫我作舅舅﹑一边叫她们洗桌上的苹果来给我和那位阿姨吃,她自己则在切菜。两个小女孩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没有动,直到芸大声呵斥她们,两人才怏怏地洗来。那位阿姨笑道:“这位小兄弟,今天两个丫头是给你这个舅舅面子哩,我到这里这么多次了,第一次吃到两个丫头洗的水果。”她们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也不做声。
“这位阿姨,怎么称呼?是您要给孩子找家教吗?”
“哪样家教?芸。”
芸扑哧一声,笑了,说不是她。还怪我太心急,饭都没吃就要说事情了。
菜很丰盛,四菜一汤,清蒸的鳜鱼﹑肉末酸豆角﹑麻婆豆腐﹑爆炒小蒜苔﹑乌云托月汤,味道相当不错,于我来说稍稍清淡了些。再加上这毕竟是在表姐家作客,也不好太放肆,吃了两碗也没有再去盛饭了,芸一个劲儿地叫我一定要当成在自己家,不要害羞。可是哪能不害羞呢?芸又问我喝不喝酒,准备取姐夫的汾酒给我,我说一个人喝酒没意思,算了。
吃完饭,两个孩子躲进房间里了,芸叫我坐着看会儿电视,她收拾完厨房就来跟我说事情。好一会儿,芸坐到了我对面,没了刚才的那种轻松,让我感觉到屋内的气氛有些凝重。
“小东,其实没有外人请你当家教。是我跟你姐夫商量了以后,想请你给两个丫头补课。至于工资方面,你的同学在外面补课机构的标准我给不起。这样吧,你自己开个价吧。”
“姐,这不好吧。你看我这水平,糊弄糊弄外人还行,但真要教两个丫头,我可能力不从心啊。”
“没事,姐相信你,我们也是考虑请外人应该没有你上心,自己的外甥女,你肯定会好好教的。你别怕跟我们谈钱的事情。你说个价格,看我们能不能负担,能就教,不能就算了嘛。”
“姐,这不是钱不钱的事情。”
……
“我晓得,两个丫头脾气不好,又懒,教起来肯定累。你这个当舅舅的多担待点嘛。”
“姐,我还是觉得,咱们亲戚之间,说是给你帮忙,我这天天来来回回也麻烦。说是你请我,感觉这关系又疏远了。我看,还是……”
“这样,你住过来,我包吃住,再给你一个月一千八的工资﹑哦不﹑两千。少是少了点,当给我帮这个忙。”
“姐,我还是……”
“好了,就这么说定了。”
我用了一个月给她们讲了五年级的数学,顺带着讲些六年级的简单问题,两个孩子成绩从期末的不及格,一个提到八十几,一个七十几。期满那天,又是一顿更加丰盛的饭菜。那餐饭姐夫也在家,跟他喝了两杯,他对我赞不绝口。
今年回家去拜访我姑妈,姑妈提起我去年给丫头们补课的情况,姑妈叹了口气。说道:“你们年轻人的事情,我管不了咯。明明是两个丫头后来不好好学,六年级期中考试又没及格,你姐到处讲你教得不好,你别往心里去。”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