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父亲常打着光蒿蒿的赤脚,粗布裤脚会挽到膝盖处,在水田里被泡得发白,拟像薅掉了茅须壳的灰白色稻草芯杆。
那个年月,用草绳捆柴草、搭瓜架、挑猪菜、担牛草粪都很实用,父亲常带我编草绳。当年度收割完稻子后把稻草挑回来,泡在池塘里浸润透了,捞上来薅掉表层的茅须壳,留下光溜溜的草芯用来编草绳。
父亲坐在一头,稻草整齐地码在父亲的椅子旁,爽致而听话。父亲捏起稻草歪着头一撮一撮把稻草将在手掌内搓拢成绳。每一次搓拢,一朵稻草花便在父亲的手掌上旋转绽开,灰白色的稻草花衬托着父亲黝黑的脸庞。我找来一截小木棍穿插在草绳一头,被父亲牵着徐徐放引开来,那情状,像是把我当风筝一样慢慢放远,再放远。
两手交换着转动小木棍,我一边向后退开步子,手在酸胀时停下来,草绳便如一座拱桥反拱在地上。再忆起,恍如拱起了那紧凑简朴年岁里勤劳遒劲的日子,与土地深切交流劳作、情感。
岁月似水如烟,三十年过去,弹指一挥间。草木永恒向上生长,未曾想,父亲的严厉与伟岸早已休止在生界的另一头了……尘世漫漫,风霜操起沧桑冷酷的刀锋,解剖并昭示生命的黯淡与辉煌,一代人的黯淡总是点燃了一代人的辉煌。
沽二两浊酒,邀谁对饮?几多次暮霭沉沉里依稀可辨父亲旱烟的红火点忽隐忽闪。早稻田翻垦后稻草的清香和泥土的气息飘忽在风中,隐约中父亲那一声又一声“吼——嗤——”、“吼——嗤——”的驱赶黄牛,也将天边一轮红月催促上天际,月华潺潺湲湲,滋润着我浓郁的乡愁。
缱绻总如草绳盘绕着我的心,戚戚念想的花蕊被相思的酸楚塞满,三十载春去秋来,谁在梦里把黝黑笑靥涂抹成江南烟缈的一笔,刻画了万重山水,多少寻觅,多少呼唤,多少徘徊,多少相随,多少温馨,多少倔犟——个中滋味哦……
人生这杯酒啊,怎么喝都是醉。乡愁似乎总是沉封为一坛陈酿,历久弥香着夙愿。儿时天高地阔的憧憬梦想,总想着去青睐外面的阳光与清风,人生的每一个驿站路口,曾经父母的操劳和守望都如那根草绳一直系住我的自勉:去不断努力,至少应该为父母活得体面一点。
白云在幽蓝往事和未来可期中咝咝蚕食岁月,已记不得多少次炽热的乡情萦绕故土,多少次回到家屋,已然不是当年。仿佛竹椅上慈祥的父亲,平静的缄默成某一页泛黄的日志,几盏萤火虫从某条乡间小路的田垄边丁丁当当地蹦跶出来,闪烁着几行斑驳的慨叹与隐喻,渐渐煨老了牵挂与思念。
云匆匆,山越越,我们奔波忙碌如蜂亦如蚁,搬运着各自的花影与生活,有时突然就明白了,当年父亲手里如风筝线一样的草绳,越是放远,越是挣扎,越是历经尘世风雨的洗涤磨砺,越是会强烈地扯动我的心,甚至竟成为我人生笔记的标志性书签,催促我反复去爵读、感悟血脉亲情,原来,那根草绳就是一径生长在心间的血管。那些年一程又一程疙疙瘩瘩的日子,早已消逝在故乡的河汊汀洲、田园山林。几番番父母的期盼聚散成云朵,可无论我们生活的剧情在何处演绎,双亲都是我们永恒的读者。
在父亲眼角细密的皱纹里,我一直寻找一条曲折蜿蜒的小路,去芨芨解读岁月河流的情绪和灵魂激触的感悟,宿梦中那些人和事物的声音、影子在向我倾诉,依依引领着我去春天花信的枝头叶脉,去读懂并铭记深厚博大的慈爱、真挚深切的情怀。
乡土啊,久违安好!
我把乡土的根与魂植入血脉,这育我奶的土地,这教我以血的土地,父亲曾甩动笤刷子催促黄牛耕耘的土地,母亲曾砍柴割猪菜的土地,我用诗与魂滋养出的乡情去亲吻田野村庄,去亲吻茶花树、茅栗树,去亲吻燕子、油菜花,去亲吻白鹭、蜜蜂,去亲吻这三千年的乡土。今天读着父亲用草绳写下的散文诗,我也知有一天我亦如父亲会老成飘荡在风中的旧报纸,可是谁,来读乡土的情怀?
久违。安好。乡土啊!
请容我在你乳房畔再撒一次娇吧,我用坦诚三千年的根与魂去抱紧你,拥一方乡土延我旷袤情怀,来陶醉这今生来世的拳拳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