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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告文学
202007/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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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产队里的那些事

1

玉米快成熟时,生产队和往年一样,在玉米地旁搭起守夜棚,而守夜人就是李想.

李想原是一名抗美援朝的军人,退伍后分在生产队做了个副队长,虽是队长,他却常常觉得无所事事,这次,他主动要求负责守夜这项任务,挣些工分.队长王吉很同意他的提议,并夸奖了他的主动精神,但却告诉他说:“守夜得好好守,如果丢了玉米,是要受处分或扣工分的,不得马虎.”

那是个饥饿的年代,村里有句俗语:你不偷,我不偷,饿死怪哪个?正是因为如此,李想不敢大意,每天早早就吃过晚饭,带上手电值班去了.

生产队有四十多亩玉米地,仅凭李想一人很难看管,李想也知道,若有人偷,大多也是本队的——家里缺少口粮的、饿得没法的,才会大胆一试.都是一个队的,李想守夜时也不会那么严阵以待,如果发现地里有啥动静,往往狠狠咳嗽几声,以此警告对方,知趣的就会离开.

有一天晚上,李想依旧去巡视一圈,当走到坟场附近的一块玉米地时,忽听得地里有窸窸窣窣的掰玉米的声音,借着朦胧的月光,他隐隐约约看见一个黑乎乎的影子,那人挎着个大篮子,正掰得起劲呢!李想先是咳嗽了几声,那人听到咳嗽声,吓了一跳,挎着篮子拔腿就逃.李想打开手电,这才看见玉米居然被偷掉了一大片,他不敢大意,朝那人大喝一声:“你站住!”便紧紧追过去.

追了一程,李想已经跑得气喘吁吁了,刚停下脚步,那人却趁空一头钻进长满半人多高茅草的坟地——消失了.这是个多么熟悉的身影啊!一定是他!李想想到了村里的阿三,阿三全家七口人,五个小孩,尽管夫妻俩拼命上工,可全家还是经常吃不饱,一定是他贫贱起盗心了.想到这里,李想叹了口气,回到棚子里,决定明天再做决定.

李想一家就三口人,夫妇俩都在队里上工,儿子初中毕业后也在队里谋了个会计工作,虽不是大富大贵,却也能吃饱穿暖.阿三跟李想是邻居,阿三媳妇经常来借米,在李想的印象中,一大清早只要听到门前有咳嗽声,那一定是阿三家闹饥荒,又借米来了.他家借完米,要等到队里分了粮才能如数归还,可经常还没到下一次分粮,阿三家的米又吃光了,再借,再还,如此周而复始.

阿三为啥不借而选择偷呢?李想越想越气愤,本想把他揪出来,但想到他的五个孩子还都在上学,全靠阿三夫妇维持生计,心顿时软了下来.既不能把这事告知生产队,可又怕被人发现了告发,最后自己落得个玩忽职守的罪名,李想心里很矛盾,最后踌躇再三,还是决定走一步算一步吧.

李想忐忑不安地度过了两天,居然平安无事!第三天,队里就开始热火朝天地收玉米了.

历来,农忙似乎都是男人们的事,等女人忙完家务到地里搭把手时,地里已忙得不可开交了.李想也不例外,一大早就吹着口哨,挨家挨户喊着去地里收玉米,等大伙儿都出工了,他才胡乱吃些饭,匆匆赶到地里.

李想最不放心的就是坟场附近的那块玉米地.等他赶到那里,那块玉米地已被阿三及他的几位本家“承包”了,阿三夫妇只是低着头,拼命干活,甚至连抬眼看一下李想的工夫都没有.李想叹了口气,心里这才踏实了许多.

王吉与大队长等领导也已在公路上站定,兴致勃勃地谈论着今年的玉米收成,却没有一个人肯下地干活.

都九点多了,王吉的老婆(人称队长婆)才睡眼惺忪地挑着大箩筐赶往地里.

村里人都知道,王吉家就夫妇二人上工,但日子比谁家都过得舒坦.平时大家吃的是稀饭咸菜,他家却每天都是米饭面条,特别是农忙前后,队里快要分粮了,村民们才感到有了盼头——终于可以吃顿饱饭了,可王吉一家却如同过年一般,他趁机利用公款,大鱼大肉招待那些视察工作的上司,正可谓是吃得满嘴流油,喝得腾云驾雾.

王吉精通“人情世故”,是个趋炎附势的伙计,经常把大队长之类的干部巴结得像亲爹似的,正是这种酒肉关系,为他这十几年队长的铁饭碗巩固了坚实的根基.

日上竿头,村民们在李想的安排下,分工明细,忙得不亦乐乎.

王吉与大队长虽没干活,但也耐不住烈日的炙烤,早已汗流浃背.王吉望了大队长一眼,微笑着说:“热坏了吧?走,这里有李想顶着呢,去我家喝杯茶去,好久没聚在一起了,今天中午咱们好好喝几杯.”大队长正求之不得呢,忙连声应允.王吉趁机喊回老婆:“别掰了,回家给大队长烧茶去呀.”队长婆停下手来,乐呵呵地走在两人后面.

全村一百多户人家,四十多亩地的玉米不到天黑就全部集中在了队里的晾谷场,并用篷布遮盖好了,等待明天分粮.李想的儿子李会计跑来问父亲:“王队长呢?”李想没好气地说:“他‘干爹’来了,在家伺候着呢!”何会计笑了笑,又问父亲:“今年玉米丰收了,明天人均分多少呢?”李想说:“这事我做主吧.今年比去年人均多分二十斤.一会儿给乡亲们吩咐下去,明日早点过来领粮.”分粮这些事都是李想一个人负责,王吉嗜酒如命,见酒就醉,今天又和大队长喝得酩酊大醉.

李想看不惯王吉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虽然同在一起做队长,却因性格迥异而产生意见隔阂,就连平时做事也是各忙各的,很少聚集在一起商量事儿,这让王吉成了孤家寡人.他很伤脑筋,但又拿李想没办法,因为李想退伍后是乡里依照有关条例安排在生产队做的队长.

第二天一大早,生产队的晾谷场就站满了前来分粮的村民.李想父子俩忙着为大家过磅,登记,村民们都高高兴兴地领走了属于自己的那一份玉米,阿三也不例外.轮到王吉家了,李想让儿子把被阿三偷掉的一篮子玉米算作四十个,扣在王吉的份上,剩下来的玉米入库,算作来年的种子.

队长婆九点多才过来,那时人都陆续走光了,她见了自己的那份玉米,就朝着大家漫无目标地骂开了:“眼晴都瞎了!我们家就分了这些啊,简直无法无天了,连队长都敢欺负……”骂了一阵,见没人搭理她,自知无趣,只好收拾妥当,挑回家去.

到了家里,王吉还没起床,大队长还惦记着昨天的剩酒残菜,屁颠颠地赶来了.队长婆一见大队长就喊起冤来:“太欺负人了!”

大队长问:“谁欺负你了?”队长婆说:“都在欺负我家……”大队长想都没想就说:“那一定是你们家有毛病了!”

王吉连忙起床,冲着女人说:“别在这儿胡说八道了.”然后对大队长说:“这就叫做‘林子大了,啥鸟都有’‘身正不怕影子歪’,我王吉只要不做亏心事,就不怕半夜鬼敲门.”“这话我爱听!”大队长大声应呼道.王吉趁机又说:“中午再来两杯?”大队长说:“来两杯……”

此时,王吉眼里似乎又浮现出李想父子俩的身影,心里得意地说:“小样,就你们这两下子,整不倒俺!”

2

队里经常组织社员开会,无非就是传达上级精神,或分配次日的工作,或表扬一些积极分子等,思想工作极少提及.有一次,还是大队长先提了几句:“咱们村的某些人要团结,好好工作,都是为集体生产,为啥把个人情绪带进来啊!影响生产就是消极怠工,这可不行……”其实大家都知道,这些话是针对两位队长的.

开会总是松松垮垮的,队长在上面讲话,下面的男人就抽烟聊天,妇女们不是纳鞋底做针线,就是叽叽喳喳地说笑,甚至还有些人闹哄哄地追逐打骂,直至队长大声训斥,才稍微安静一些.还有些“老油条”,会开至一半,才慢慢吞吞地走进来,找个地方坐下,点上一支烟.这些事儿,队长都司空见惯了,也不计较,只是提醒以后早点,便继续开会.

开会一般是由王吉主持,在布置完第二天的分工后,就开始点查今天各社员的业绩.特别是检查推粪(一般都是由男劳力从各家各户的茅坑里掏粪,再用粪车推到地里)这活儿,王吉就依次叫出各社员的名字,比如问:“张三,今天推了几车?”回答说:“12车.”又问:“李四,今天推了几车?”回答说:“13 车.”接着又问王五:“今天推了几车?”回答说:“20 车.”这时王吉往往会有一种“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惊喜,不由“龙颜大悦”,并予表彰:“不错,继续努力!”说完还会甩给被褒奖者一支烟表示友好或敬意.每到会末,王吉总不会忘记问一下山娃:“今天两头牛喂饱了没?”一声清脆响亮的声音回答说:“喂饱了.”

山娃是队里年龄最小的社员,才十六岁,小学三年级.他十一岁才开始念书,一年级留二年,二年级又留二年,到三年级,成绩依旧很差,父亲就让他辍学了,说他不是读书的料,命该受苦.于是他找到队长,要求让山娃挣工分,最后经队里开会研究同意,山娃成了队里的放牛娃.

放工后,山娃就骑着牛出去了.他经常去的地方就是西山坡,那里水沛草肥,村里的狗蛋经常去那里放羊,正好有个搭伴.他悠闲地坐在牛背上,任由牛儿四处漫游,牛儿吃饱喝足后又会驼着山娃回来.队长婆说山娃机灵着呢,每次都能把牛肚儿喂得圆圆鼓鼓的.

与其说山娃是在上工,不如说就是在享受,因为山娃放牛几乎不下牛背.平日在家里,如果山娃的父亲想让他做些家务,山娃就会找出借口说:“我该去放牛了,否则队长就要骂了.”父亲拿他没法,他母亲也担忧地说:“唉,这孩子又笨又懒,不知将来怎么生活呢……”

山娃与九头鸟是邻居,每次碰到九头鸟就央求说:“九头哥,你跟队长说说,让我也跟着你养鱼吧.”九头鸟每次都回敬说:“八字还没一撇呢!放牛不是挺轻松的嘛,养啥鱼呢?”山娃说:“这两头牛也经常不听使唤,难伺候呢,再说工分也低啊.”九点鸟每次都没好气地对他说:“你连牛儿都伺候不了,还能伺候得了鱼儿……”

村里第一位提出承包事儿的是九头鸟.据说他小时候有一次大病不死,算命先生说他是属猫的,有九条命,后来渐渐被村里人叫偏了,他有了一个新昵称——九头鸟.

九头鸟原先在乡里摆了个地摊,出售各类瓜、菜种子,虽说收入比村里的社员丰厚,但他不满于现状,后来又提出要承包村里的十二亩鱼塘.他先是跟李想提出,李想说:“集体的鱼塘为啥让你个人承包?”九头鸟说:“也不是白给我啊,我可以一年给集体一定数量的鱼呀,亏赢与集体无关.”李想想了想说:“这似乎可以,但我一人说了不算,得告知王吉与大队长,还得队里开会研究通过才行.”

九头鸟硬是往李想口袋里甩了一包大前门,说:“何队长,您一出面,事半功倍,还是劳驾您跟王吉与大队长通融一下吧.”李想拗不过,想了想,说:“我试试看吧.”

虽说李想与王吉平时关系不太好,但王吉知道权衡公私,所以不会给人留下话柄.听完李想的汇报后,他说:“不行,集体的池塘为啥让他个人承包?再说这小子很抠门,平时从乡里回来,都抽不上他的一支,说是年底给村里一些鱼,他能舍得给多少?”

李想没法,回来把话转给了九头鸟,最后建议他找大队长来解决问题.九头鸟听从了李想的建议,找到了大队长.

大队长和几个人正在理发师徐师傅那里打,听明九头鸟的来意后,说:“现在不方便,晚上再谈吧.”到了晚上,九头鸟不敢怠慢,特意买了两瓶洋河大曲、两条大前门前去,大队长二话不说就把东西收下了,并说:“这事仅我一人同意也不行啊,王吉是一队之长,他同意才行呢.”

九头鸟对王吉当然也不敢怠慢,第二天晚上依旧准备了两瓶洋河大曲、两条大前门登门拜访,说明来意.王吉满脸堆笑:“都是弟兄,有话好说,何必这样客气昵,俗话说得好,肥水不流外人田嘛,不过这事跟何队长说明一下会更妥当些,否则别人不是会骂我‘’吗?”

九头鸟出得门来,心里叹了口气:都是一群喂不饱的狼……

3

针对九头鸟承包鱼塘的事,队里决定通过开会来征求群众的意见.一直过惯集体生活的村民们对承包二字感觉很新鲜,也不是很理解,都想知道九头鸟的那只葫芦里到底卖的是啥药.

山娃今晚显得特别精神,头发也梳理得整齐滑溜,不过跟平时不一样的是,今晚他嘴里居然还叼着一支烟,这是他第一次发工资后花了一毛四分钱买的“大丰收”牌,这也是村民们第一次见他抽烟.

山娃紧靠九头鸟坐下,并给九头鸟敬了支烟,九头鸟说:“也不知咋地,我看你这样感觉特别别扭.”山娃知道九头鸟经常拿他开心,正色说道:“跟你说正经事呢!今天开会主要是针对你承包鱼塘的事,这得经过我们举手表态呢,我上次跟你说的那件事,你今晚可得想好喽.”九头鸟说:“嗬,你今晚是在贿赂我,还是在威胁我?”山娃呵呵一笑:“你要是答应那事,今晚我双手赞成,你要是软硬不吃,那就怪不得我了.”九头鸟气乐了:“别看你平时老实巴交的,竟然还是花花肠子!看我会后怎样收拾你.”

会场上闹哄哄的,王吉拍了拍桌子,大声嚷着:“安静!安静!现在开始开会.”王吉把九头鸟承包的事儿说了一遍,让大家说说看法.阿三先发言说:“我不管是谁承包,队里的鱼塘,到了年底,大家都能得到实惠,如果被个人承包了,没实惠给大家,我们是不会同意的.”

阿三一发言,大家都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那是集体的财产,为什么让他个人去发财,集体的利益就是大家的利益,集体的利益让个人受益,那叫啥事?”

阿三趁机又说:“对,要发财,要让大家发财才行.”

一直沉默不语的九头鸟沉不住气了,冲着阿三说:“你啥意思?”阿三说:“我没意思.”九头鸟说:“你意思中有意思.”阿三反问道:“你啥意思?”九头鸟说:“我没意思.”大家听着两人的对话,都乐了.山娃哈哈大笑,冲着九头鸟说:“九头哥,你真笨,大家的意思就是让你意思意思,这你都没看出来呀?”

会场一阵哄笑.

“啥乱七八糟的,大家安静些!”王吉接着对九头鸟说,“这样吧,经队里研究决定,队里十二亩鱼塘每年收鱼将近二千五百斤,如果你愿意承包,每年归纳队里一千斤鱼就行,至于其他风险、工时、辅料等,队里一概不管.如果同意,可以签合同,咋样?”

九头鸟想了想,最终还是答应了,但合同只签了一年,他的意思是:毕竟没多大把握,先骑驴看唱本,走一步看一步吧.

哦,到这时,大家才明白:原来这就是承包,只要集体受益,大家都没意见了.

王吉激动地握住九头鸟的手说:“鱼塘的事就拜托你了,你多操操心,这样你好,我也好.”

其实,九头鸟承包鱼塘并不是一时心血来潮.他在苏南有个表哥,也在队里上工,后来在山上开荒开了几亩地,种了些茶叶,自产自销,尝到些甜头.有一次他到九头鸟家串门,谈到此事,说:“现在还是自己单干有前途.”并问及九头鸟卖种子的情况,九头鸟如实相告,说不咋地,最后这老表建议他不妨把买卖做大些,这才让九头鸟想起了村里的鱼塘.

初始,九头鸟也很担心,一没投资,二也不懂经验,表哥怂恿说:“这都好办,关键就看你有没有信心了.”

九头鸟经过再三考虑,最后终于决定承包.他东拼西凑了几百块钱,准备来年春天买鱼苗,又花钱买了几本养鱼方面的书籍,满怀信心地准备明年大干一场.

4

队里的鱼塘承包出去后,王吉与李想又腾出手来大搞经济创收,准备种植西瓜,并高薪请来两位西瓜种植技师辅助生产,就等清明前后开工.

这一天,队里的两位队长正跟西瓜技师谈论着种植情况,九头鸟气喘吁吁过来反映情況,说是有人偷鱼,在一条芦苇丛中,居然发现了八只钓鱼竿.二位队长感到问题很严重,决定晚上开会来说明利害,制止偷钓现象.

会上,王吉发言说:“鱼塘虽然被九头鸟承包了,但有一半还是集体的财产,现在发现有人偷钓,这是盗窃集体的财产,是犯罪,发现了是要严肃处理的.”王吉刚刚说完,会下就有人慢条斯理地说道:“我知道这些贼人是谁.”大家顺着说话声音望去,原来是阿三.

王吉忙追问:“谁呢?”阿三说:“我不守鱼塘怎么能知道是谁?”王吉冲着阿三说:“尽兜圈子说废话.”气氛一时活跃起来.

阿三趁机向队里提出要求,说是家里又快断粮了,要求队里给他找份事儿,挣点工分,并说守鱼塘也行.

王吉说:“如果让你守鱼塘,队里也只出一半工分呀,九头鸟再出一半,所以必须征得九头鸟的同意.”九头鸟想了想最终没答应,说:“我本身就身强力壮的,是劳力,不需要人帮我.”阿三心里气得直骂:“小样,太绝情了.”

没过多久,阿三家又断粮了.他找到李想,李想说:“你这样总靠借粮来过日子也不是办法呀.”最后他建议阿三找大队长,看看咋整.

阿三找到大队长,大队长找来王吉和李想一起商量,最后队里决定让阿三抽掉于家坟桥(村里通往邻村大姜生产队的一座边界桥)桥板,让阿三以摆渡的形式收取每人二分钱的过桥费,挣点钱,改善生活.

原来这于家坟桥年久失修,桥板也大都是朽木,来往行人过个桥都提心吊胆的,大家意见很大,只因它是“边界桥”,两村都相互推诿,无人问津.又适逢六七月,庄稼青黄不接,阿三家又断粮了,闹到大队部,大队长也为这位特困户头疼,实在没有好的解决办法,最后才这么决定的.

大家虽然过桥方便了,却因收费的事儿一直怨声载道,用阿三的话说:“每挣二分钱都要经过一阵口水战,都是粗脖子、大嗓子挣来的,不容易.”

据说九头鸟有一次从乡里买鱼饲料在此过渡,本以为阿三不会载他,但阿三却收了一半的过渡费.有人问他为啥,阿三说:“因为他的鱼塘(九头鸟)一半为公,一半为私.于公,我分文不收,因为队里给了我这份工作;于私,我只收取我付出的相应劳动的报酬,做人要厚道,要懂得感情.”

九头鸟很惭愧,托人带话说,等鱼儿大些时捎几条鱼给阿三,阿三却说:“从这等人嘴里说出这样的感情话真是难得啊,鱼儿必须收下,是为了让他记住我说的那些话……”

5

进入六七月,又值汛期,鱼儿也一天天地肥壮了,九头鸟既要隔三差五地给鱼投放饲料,又要日夜守鱼塘,有点累,想帮忙,以减轻些负担.最终他物色了两个人——山娃与阿三.但考虑山娃要放牛,而且年龄小,比较贪玩,最终选定阿三.队里也答应了,就这样,阿三白天摆渡,晚上就住在船上看守鱼塘.

山娃找到阿三说:“阿三叔,你来评评理,我缠了九头哥那么久,可他偏偏选择了你,真气人.”阿三看着山娃坐在牛背上懒洋洋的样子,没好气地说:“因为你嘴上没毛,怕你办事不牢.”山娃讨了个没趣,边走边说:“谁说我嘴上没胡子.”阿三逗乐说:“那也是稀稀疏疏的,溃不成军呀.”

山娃不服气,又找到李想说:“何队长,过了年我就十八了,就是队里的劳力了,我想换份工作,帮九头哥养鱼,学个手艺.再说整天喂牛太无聊了,也不是一个劳力该做的事情呀.”李想说:“那牛谁来喂呢?”山娃早想好了,说:“都一起交给队里的饲养员吧.”李想说:“那也是,你再找找王吉吧,征求一下他的意见.”

山娃知道王吉的脾气,也像九头鸟那样,买了两瓶酒、一条“大前门”登门拜访.说明来意后,王吉依然是满脸堆笑,照例收下,并夸他说:“这该子,别看年龄小,挺懂事呢.”队长婆也附和说:“是呀,挺机灵的.”于是山娃顺理成章地成了队里的鱼塘养殖员.

再说阿三,他一下子兼了两职,虽然收入不多,但一家人的生活有着落了,感觉很充实,就连平时走路都哼着歌呢.

这一天,阿三又在河边摆渡,对岸来了两位衣冠楚楚、样貌斯文的客人说要过河,阿三不认识那二人,担忧收过河费时对方难缠,决定吸取以往的教训,要求先收钱再渡河.一提收费,其中一位戴着眼镜的人就冲着阿三嚷起来:“谁让你在这里收费的?去,把你们的队长给我找来!”

“嗬,还挺横的!”阿三没好气地说,“我靠我的劳动来挣钱有错吗?先给钱再过河,队长你自己去找.”陪同的人见阿三说话无礼,走近阿三并小声提醒说:“说话客气些,这位是新来的王社长.”阿三并不买账:“王社长咋了嘛?我也要挣钱养家呀.”陪同的那位见阿三语气坚定,没法,又走过去低声对王社长说:“您大人不记小人过,跟他争犯不着,咱们还是先过河,找到他们大队长才能解决这问题呀.”王社长一声不吭,跟着陪同的那位付钱过河.

原来有人把这摆渡收费的事闹到公社里,新来的王社长很重视,“新官上任三把火”,他想先给老百姓做件实事,留个口碑.

王社长找到大队长,大队长忙召集各小组长开会.最后商量决定,由社长出面,让两个生产队共同出资修建一座桥.回来时,王社长对阿三说:“已经跟你们队里说好了,明天起取消摆渡,修桥!”阿三没理会,倒是王社长低声叽咕了一句:“真是穷乡僻壤出刁民!”

至此,阿三两个多月的摆渡生计宣告结束.

晚上队里又开会了,队长王吉就此问题发话说:“大集体的优越性就是保证人人有饭吃,既然摆渡不成,那你(阿三)还可以守鱼塘挣工分嘛.”

6

自此,鱼塘也成为村里的关注焦点.三人雄心勃勃,一心想干出番事业,村民们把鱼塘的动态戏谑为“三国志”.

不久,三十多亩西瓜地在村民们的勤奋努力下,加之技师的精心指导,喜获丰收.鱼塘的鱼儿也成群结队追逐戏耍,真所谓“硕果累累”,丰收在望!三人甚是欢喜.九头鸟找来两人,对他们说:“还是别高兴得太早了,还得把王吉伺候好,否则他一不高兴,收回鱼塘,咱这好日子就到尽头了.”大家表示同意,九头鸟特意捕了几条又肥又大的扁鱼给王吉送去.

大队长与队里的一系列管事的人正在王吉家吃瓜闲聊,见九头鸟拎着鱼走过来,一下子都静了下来,直勾勾地看着他,就像猫见了鱼似的.九头鸟一一打过招呼,然后对王吉与大队长说:“今年的鱼儿也是丰收在望,特意送几条让大家尝尝味道.”大队长喜出望外:“今年双喜临门,西瓜和鱼塘都喜获丰收,中午喝几杯庆贺庆贺也是情理之中嘛.”

席间,王吉对大队长说:“九头鸟包下了队里的鱼塘,规定每年给队里多少鱼,其余的事情队里一概不理,这个新鲜事村里人都管它叫做‘承包’.据说苏南许多农村都偷偷摸摸地干着呢,效益还不错.”大队长说:“嗯,咱也不妨试试,只要有利可图,咱就干.”

两人吃着鱼,越聊越投机,越喝越有劲,不觉酒过三巡,酒酣耳热.王吉对大队长说:“哥呀,咱哥俩经常一起喝酒吃肉,可算得上是酒肉朋友了,这酒肉咱也不稀罕了,难得的双喜临门,也应该庆祝庆祝一下是不?”大队长表示同意:“是的,是的,该享受时就享受,那怎么庆祝呢?”王吉说:“好久没看电影了,奢侈一回,放场电影快乐快乐.”大队长说:“不错,不错.”

两人一唱一和的,这场电影就算定下来了.接着王吉就吩咐李想的儿子何会计去乡里电影片库选两部喜剧影片——《双喜临门》与《五女祝寿》.

村里一年到头难得放一场电影,有时,村里年轻人为了看场电影,不惜走十几里路赶到邻村,电影就是村民唯一的文化娱乐.

听说今晚有电影,村民都提前放工了,为了抢个好位子,大家早早地就吃过饭,扛着凳子赶到队里的晾谷场,闹哄哄的.他们或谈天说地,嬉笑追逐,或兴致勃勃地四处打听电影片名,就等着放映员前来放映.看完电影后,大家往往还有些意犹未尽,边走边谈论着电影内容.

没几天,大队长从乡里开会回来,垂头丧气地召集大家开会,说:“乡里王社长说我们队大搞奢侈之风,说村里现在有人连饭都吃不好,有些干部居然还铺张浪费,不会过日子.”

大家各抒己见,颇有微词,阿三站起对大队长说:“我看王社长这人就跟他相貌一样,毛病不少呢.又没向他讨钱看电影,他操哪门子心?他这纯粹是在摆官腔.”

大队长苦笑着对阿三说:“兄弟,若是让你站在我的这个角度去开会,你会对他说些啥呢?”

阿三说:“我穷得连锅都揭不开了,我怕谁?”

7

“边界桥”在两村村民的共同努力下终于完成了.由于都不肯不出资,只出力,最后由两村村民用泥土硬生生填成了一条河道,还美名其曰“同心桥”.只要到汛期,河水时常漫过小道,给行人与鱼塘都带来不便.

按照以往的惯例,鱼塘漫水,队里就要在河坝处堵漏,一般都是下桩、张网,防止鱼儿流失,减少损失.

守鱼塘听着轻松,却也是苦差事,特别是在夏天,蚊子成群结队地向阿三轮番进攻,虽然点上蚊香,但也无济于事.阿三白天上工,夜晚带上狗上船,一般就是巡视一圈,村里都安静了,估摸着大家都已经休息了,也就蒙头大睡.

夜里,狗若叫个不停,阿三则起床瞅瞅,狗若安静,阿三则放心睡觉,阿三守夜的责任似乎全托付给狗了.

山娃平时有点爱溜马须,他把这事情反映给九头鸟说:“阿三叔守夜就是狗守夜.”阿三知道后骂他道:“小屁孩,咋说话呢?”

晚上,有时狗“汪汪汪”一阵狂叫,阿三也不敢怠慢,便起床拿着手电四处瞅瞅,除了两岸黑黝黝的芦苇荡,啥也没有,便拍着狗说:“乱叫啥,小心把贼招来.”

忽一日,夜半暴雨,狗安静,阿三也睡得很香.

阿三睡得正香,不知啥时候,一阵急促的狗叫声把阿三吵醒了,阿三睁眼一看,天已大亮,河岸两边已站了许多人,吵吵嚷嚷的.阿三急忙起床,原来水已淹过河坝,鱼塘里的水正哗啦啦地流向邻近的一条河呢.

李想与王吉以及九头鸟等人已找来大网,大家七手八脚地在河坝两边下桩拉网,防止鱼儿流失.山娃也是忙得热火朝天,却不小心一脚踩空,掉进河里,成了落水鸡,幸好他水性好,游上了岸继续干活.大家都忙得不可开交,谁也没有逗乐.阿三大惊失色,急忙起床,赶过去搭手,心里却暗暗叫苦,知道今儿个犯事儿了.

果然,王吉看到阿三,狠狠地瞪了一眼,欲言又止,最后终于挤出一句:“今晚开会!”

忙乎了半天,大家终于在鱼塘两头的河坝拉上了网,这才松了口气,但鱼塘的损失却没法估算.李想想出了办法,让大伙在附近的河塘里张网捕鱼,捕多少算多少.大家一想,也只能这样了.

村民们又打起精神忙活去了.最后在那条河里捕上了几箩筐流失的扁鱼、鲲子等养殖鱼,这让九头鸟与大家都痛心不已.

晚上开会,王吉首先表扬了山娃,说他干活积极,然后话锋一转,责问阿三是怎么看守鱼塘的,阿三心里恐慌,忙说:“太累了,睡死了.”王吉大发雷霆:“你这是玩忽职守,队里决定撤去你的工作,扣你的工分算作损失补偿!”阿三理屈词穷,心慌气短,一时十分尴尬.

会上气氛紧张,大家都替阿三捏了把汗,却又不知说些啥好,只有王吉的嘴一张一合,训斥着阿三.

王吉终于训斥完阿三了,至于如何处罚阿三,决定征求大家的意见.还是李想先开口了:“我看这事先算了吧,就算是给阿三的警告吧.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但愿这次他能接受教训,下不为例.”之后大家也先后为阿三说话,王吉也感觉众意难违,只好顺水推舟,最后仅给阿三一个“记过”的处分,算作了事.

整个会上,阿三就像个泄了气的皮球,没有了往日的活力.事后有人打趣说:“阿三谁都不怕,就怕王吉发脾气、扣工分.”

8

自从鱼塘漫水事件后,阿三对九头鸟很愧疚,一有空闲,就在鱼塘打捞浮萍和杂物,帮九头鸟做些杂事.九头鸟对阿三说:“这年头大家都是为了填饱肚子,很不容易.那件事是天灾,你也不要内疚,我不会计较的.”

山娃也整天屁颠屁颠地跟着九头鸟,做些杂事.累的时候,三人时就在芦苇荡中抽烟闲聊.有一次,九头鸟对山娃说:“你这怂样,跟着我算你祖上积了阴德,烧高香了!整天就知道贪玩,啥事都做不好.”山娃大喊冤枉.九头鸟说:“快大半年了,你跟着我都学了啥呢?”山娃苦着脸:“啥也没学到.”阿三趁机说:“山娃就是靠拍马屁混日子的人呢.”

“话可不能这样说,没功劳还有苦劳嘛.”山娃又神神秘秘地对二人说,“其实我有个秘密,憋了很久没跟你们说呢.”

“有屁快放!”九头鸟有些不耐烦.

“我看到好几次了,王吉偷着钓鱼,每次还都钓得不少呢,他还叮嘱我,不让我告诉你们.”

九头鸟听后,气不打一处来,恨恨地说:“这个王八蛋,他这做法可谓是‘一箭双雕’呀,损公又损私,缺德啊.”

阿三说:“想法治治他!”九头鸟摇摇头,说:“如果治他,咱这好日子恐怕算是到头了,只要他不常钓就行.”最后吩咐二人:“你们别多嘴,如果他偷钓,让我去跟他理论.”

自此,九头鸟开始留意河塘了,他经常在水边转悠,有一次果然发现王吉在偷钓,王吉躲避不及,非常尴尬.九头鸟跟他打过招呼,并微笑着说:“这样多累啊,有时间我给你送过去几条吧.”王吉忙说:“不用,不用,我也只是娱乐娱乐.”九头鸟脸上赔着笑,心里却骂道:“你这个贼,你乐了,我可不乐呢!”

王吉钓了一会儿,见九头鸟没有离去的意思,也感觉无趣,于是“鸣金收兵”,拎着几条鱼走了.

九头鸟说是要给他送鱼,其实也只是嘴上随意打发他的,并没在意,但王吉却记在了心上.他在家等了半个月,就是不见九头鸟提鱼来拜访,不觉大怒,说:“这怂人,连我钓几条鱼都不乐意,看来他若是(承包鱼塘)发财了,我是沾不上丁点儿腥味了.”

队长婆也说:“这个九头鸟也不懂事,再说他承包鱼塘咱又沾不上光,干脆收回鱼塘吧.”

王吉斜了她一眼:“你真是头发长见识短,这事也没那么容易呢.反正我得治治他,咱也得让他知道,得罪了我,他就要大难临头!”

不久,稻忙开始了,王吉与李想商量了一下,说是生产队缺少人手,让山娃与阿三回到队里,准备农忙.

9

九头鸟正想找王吉问清缘由,碰到了李想,于是把情况告诉了他.李想安慰他说:“这事不要过早下定论,让山娃与阿三回队里帮忙都在情理之中.过了农忙,你再把他们要回去,看他咋说.”

九头鸟为了摸清王吉的底细,决定亲自去拜访他,并且特意准备了两条大鲲子.晚上,他敲开王吉家的大门,王吉见了他还感到很意外,问:“什么事?咋还兴师动众的?”但见了两条大鲲子,他心里就明白了,说话的口气也缓和了许多:“你这是干嘛?多让人不好意思啊.”九头鸟问山娃与阿三是怎么回事,王吉说:“这不是快农忙了嘛,过了忙再把你的搭档还给你,现在这是借用!看你想到哪里去了,哈哈……”

九头鸟出得门来,叹了口气说:“屁玩意,真是捉摸不透.”

山娃与阿三都找九头鸟,问啥情况,九头鸟叹息着说:“这是条永远喂不饱的狼,难伺候呢.”

转眼冬天来了,因为每年这时候队里都得挑河工(疏通河流,防止夏天洪水泛滥),决定提前清理鱼塘.九头鸟也满心喜悦,毕竟辛苦了一年,而且销路也基本找好,就等鱼塘抽水捕捉.

大队长以及生产队长都赶来了,大家围在河坝上,都想知道今年鱼塘的产量如何.按往年惯例,大队长还有件特殊使命,就是得给公社社长“敬供”一些,以便队里能得到些“照顾”.

王社长也“风尘仆仆”地来看鱼塘的情况.大队长及各小组长都前呼后拥的,围着王社长问寒问暖.最后,王社长问起鱼塘的事,大队长解释说:“鱼塘今年承包给队里的九头鸟了,合同规定他每年向队里交一定量的鱼,其余的事情队里一概不管.据说江南许多农村都管这叫‘承包责任制’,都干得不错呢!这样做也挺好,省心啊.”

“啥乱七八糟的?啥承包?”王社长冲着大队长说,“我并没接到上级下达的这类文件啊!”

大队长及几位组长面面相觑,都傻眼了.还是大队长脑子快,说:“我们也只是尝试尝试,如果不理想,再收回呀.”

“一点集体主义思想都没有!”王社长发话说,“上次批评你们奢侈,你们反倒更放纵了,真是越来越不像话!”王社长越说越激动,“谁让你们这样搞的?你们眼里还有我王社长吗?”

大队长等一行人对王社长都毕恭毕敬的,谁也不敢再多嘴了,唯恐得罪这位大神.王社长见大队长及几位组长恭敬得连大气都不敢喘,口气也缓和了:“今年鱼塘的事就算了,明年收回.俗话说得好,打出头鸟,俺们不做出头鸟,倘若上面怪罪下来,这不都是给我找麻烦吗!”

大队长与王吉不敢多说,连忙答应下来.

鱼塘今年的收入总体来说还不错,九头鸟找到王吉,说是明年想继续承包,王吉这才告诉他承包的事儿公社不同意,九头鸟与山娃、阿三都傻眼了.王吉对他们说:“以后别跟我说承包的事情了,这是公社的意思,我也爱莫能助啊.今晚开会,布置河工任务,准时到场啊!”说完就走了.

会上,王吉说:“今年河工的工作量比去年多了许多,要求队里所有的劳力都上阵,包括山娃与九头鸟.”九头鸟一听,不乐意了,说:“这活儿我根本干不下来呀,这些年,我除了做买卖,就是承包鱼塘……”王吉打断了他的话,说:“这些情况我都向社里反映了,社长说那都是二流子行为,游手好闲!你不去挑河工,那你就不是队里的劳力,队里有权不给你家分粮.”

九头鸟顿时无言以对了,再加上村民们的劝说,他终于同意去挑河工.

自此,三国统一归晋,鱼塘也纳入了队里滚滚生产建设的潮流中,山娃、九头鸟、阿三成了队里的三员劳力.

会上,九头鸟感叹地说:“原来我的人生就像是驴子拉磨——转圈圈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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