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里的大海

一

自从看见黄晓卉第一眼，万大安就喜欢上她了。尽管万大安对她一点不了解，可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深深地刻在了万大安的内心。

万大安第一次看见黄晓卉是在检验室。那时候他还是刚刚从学校毕业分配在技术科工作的大学生，研究所有规定，凡新入所的大学生都要安排到工厂车、钳、铣、刨各工种实习，一来熟悉工艺流程，二来认识工人师傅，为他们日后尽快进入工作角色打下基层。万大安被安排在钳工班实习，带他的师傅邱雨成工作严谨，手艺精湛，不拘言笑，四十出头就参与了HT003项目的研制试制工作。跟着这么优秀的师傅，万大安兴奋不已，他相信一定可以学到一手精湛的钳工手艺，没想到，在钳工班上班了的第一天，邱师傅给他领了大大小小的锉刀四五把，还有锯弓锯条，在废料堆里找了一块废弃的铁块，夹在台虎钳上，摆了个标准的钳工姿势，教万大安基本的锉刀技术。讲完了，将锉刀递给万大安，自己干活去了。万大安拿起锉刀，模仿师傅的动作在铁块上一下一下地锉着，锉了一个上午手打出了血泡，疼得扎心。

中午在食堂吃饭，万大安看见一群人在说话，听声音他们是在讨论阶级斗争和科研的关系。有的人说阶级斗争关系到国家的前途命运，有的人说科研生产事关赶美超英的大事，讨论了半天也没有一个结果。

万大安听不清楚他们具体在讨论什么事，他想走近去听，听见有人在叫“小万！”他寻声看去，是他的师傅邱雨成。邱师傅在向他挥手，叫他过去坐。邱雨成面前是一盘五毛的青菜，旁边还有一盘一块五的粉蒸肉。万大安坐下来，眼睛却还在看着那群在讨论国家大事的人。“快吃，菜凉了！”邱雨成边吃边说。

邱雨成将粉蒸肉推到万大安前面，自己吃青菜，万大安想叫师傅吃粉蒸肉，一想到师傅的脾气，又不敢吱声。邱雨成吃完饭，离开的时候敲了敲桌子，对万大安说：“不要掺和那些事！”

在工匠行当中一句口头禅：“乱打三年成将军”。意思是不管做什么事，只要坚持做下去，总有一天会成大器。万大安拿着锉刀，重复做着一个动作，单调、枯燥、磨性子，经过一段时间的磨练，他可以锉出像模像样的工件了，还可以锉出公母套。公母套是钳工的基本功，能够做标准的公母套，基本就可以出师，出师了才能和师傅一起干活。而师傅没有一点要他出师的意思，依然要他锉各种各样的公母套。

万大安忍不住问钳工班年长的师傅，自己都可以做公母套了，为什么邱师傅还不让他出师？那个师傅笑了一下，说：“这个要去问你师傅。”万大安要去问邱雨成，那个师傅叫住他，说：“你真是个急性子！我告诉你邱师傅是怎样学徒的，第一年给师娘倒马桶，第二年给师傅家做饭，第三年给师傅拿工具。”

这个师傅没有骗万大安，邱雨成是在解放前学徒的，那时候三年学徒基本都是这样，到了第四年才能跟着师傅学手艺。

既然钳工班的师傅这样说了，万大安只能继续练基本功。有一天，邱雨成递给万大安一张图子，公差要求±5个丝。这是个小零件的图纸，公差要求偏紧，做这样的零件，除了基本功，就是心细，钳工本来就是磨性子的工种。万大安按照图纸的要求，用高脚尺画线，确定基本的线条和位置，在台虎钳上敲打定型，半天时间完成零件，图纸和零件一起交给检验科。

万大安在焦急地等待检验结果的时候，检验科小李找来了，叫他去检验科一下。到了检验科，小李告诉他有个尺寸超差了。他拿起游标卡尺检测，果然超差了三个丝。他的脸一下子白了，喃喃地说：“我第一次做零件就超差了，怎么向师傅交代?”小李见状，忙安慰道：“谁都有不小心的时候，你不要急，可以返修的。”听了小李的话，他悄悄把零件拿回钳工班，敲敲打打，锉修一番，达到了公差要求，再次送到检验科。

本来以为躲了一劫，没想到第二天检验科长黄晓卉拿着图纸和零件直接找到了邱雨成，告诉他零件上面有明显的锉修痕迹，作报废处理。徒弟的零件报废，师傅的脸上无光，万大安是大学生，邱雨成不便发火，他把万大安叫到自己的钳台前，阴沉着脸将报废单递给万大安。

二

检验科分军品组和民品组，黄晓卉身为检验科长，她的重点工作是把控军工产品质量关，遇到质量问题与生产车间和军代表协调。这天，小李在和同事谈论万大安做的零件质量问题，小李认为万大安是新进所大学生，而且是民用产品，返修可以使用，能放一马就放一马。黄晓卉听见他们的话，批评小李的做法是对万大安不负责任，越是新大学生越要严格要求，要他们认识到产品质量的重要性。

万大安拿着邱雨成给他的图纸和零件去找小李，他在工厂实习快一个月了，这是第一次到检验科。在检验科门口遇见小李，小李悄悄告诉他，报废单是黄科长开的。

进了检验科，万大安说道：“我找黄科长！”

黄晓卉正在埋头检验产品，听见有人找她，扭过头来，她的马尾辫在空中划了个弧线。万大安愣愣地站在原地，他是来找黄晓卉解释零件公差的，这会儿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他上大学时曾经暗恋过的女老师扎的马尾辫和黄晓卉的马尾辫一模一样。

“小万，你找我？”黄晓卉看见万大安手里的图纸和零件，明白他来的用意。“你是新进所的大学生，现在严格要求你，是为你强化质量意识，凡事不能蒙混过关！”

万大安忙将拿图纸的手放到身后，说：“我想请你吃饭。”

黄晓卉一笑，问道：“为什么？”她放下手里的检测工具，接着问道：“是不是你的零件不合格，想贿赂我？”

万大安一下子脸红了，忙说：“怎么敢呢！”

“那你说，为什么请我吃饭?”黄晓卉追问道。

万大安看了眼黄晓卉，又低下头，说：“你像一个人……”

黄晓卉抿嘴一笑，说：“我像一个人？像谁呀？像你姐姐？”

万大安不敢看黄晓卉，眼睛看着窗外，说：“下班了我在小南京等你。”说完，匆匆离开了检验科。

小南京离单位不远，万大安选了个偏僻的位置坐下，店子里吃饭的人不多。这会儿，他想起在检验科对黄晓卉说话的情景，心里还在兀自突突地跳。黄晓卉真的像一个人，像谁？大学的女老师？邻居的姐姐？好像都不是，又都是，也许是存留在他大脑已久的那个女人，就是黄晓卉这样的模样。

万大安还在胡思乱想的时候，黄晓卉已经坐在他对面的位置上了。“你是不是还在想我像谁？”黄晓卉笑眯眯地说。

“哦，你来了。”万大安将菜单递给黄晓卉说。“点你喜欢吃的。”

黄晓卉一边看菜单一边说：“我不打算来的，我很好奇我像谁，就来了。”

“这家的鱼做得好吃，鱼三吃的那种。”万大安躬身看菜单，指着鱼图样说。“这个，这个。”

黄晓卉说：“我不是蛮饿，吃碗馄饨就够了。”

万大安知道，黄晓卉是在为他节约，鱼三吃四元，馄饨只要一毛五，而今天不是节约的时候，他希望黄晓卉吃好。于是，他叫来服务员，还没有等他开口，黄晓卉先说话了：“二碗馄饨。”

从小南京出来，万大安想拉黄晓卉的手，试了几次还是没有勇气拉，快到单位大门口，万大安把手里的东西塞到了黄晓卉的手里。这是几张单位食堂的菜票，黄晓卉感觉到菜票的温度，热乎乎的，还有些潮湿，显然在万大安在手里捏了很长一段时间了。

“不至于这样吧？”黄晓卉看见是一沓菜票，一时不知所措，过了一会，才缓缓地说：“我对你严格要求，是我的职业，你不应该这样做，还真的贿赂我？”

万大安的脸急得通红，忙说：“我不是贿赂！”

“不是贿赂，那你说是什么？”黄晓卉停住了脚步，一沓小小的菜票在她手里感到有些沉重。“工作中我可以帮助你，但不能收你的东西，这样做了对不起我的职业，更对不起我的良心！”

黄晓卉伸手还回菜票，万大安顺势拉住她的手，急促地说：“我喜欢你！”

“太老套了吧？”黄晓卉收回手，哈哈笑了起来。“开始说我像一个人，现在又来这一套，你说你想干什么？”

万大安看着黄晓卉，不知道说什么，许久，他鼓足了勇气说：“嫁给我吧，做我的老婆！”

黄晓卉推了一把万大安，咯咯地笑，马尾辫随着她的笑在一抖一抖的。“兄弟，你在想什么呢？你知道我大你多少？”

“我不想这些，我就是喜欢，喜欢你这个人！”万大安急促地说。“我要你做是老婆，我们结婚吧！”

“荒唐！”黄晓卉不紧不慢地说。“你进所才几天？我们刚刚认识就要结婚？”

“我没有说现在就结婚。”万大安说。“你等我几年，我在工作上做出了成绩，我就娶你。”

三

万大安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喜欢黄晓卉。上大学的时候，他曾经喜欢过一个年轻的女老师，他尝试向女老师表白，还没有等他开口，被女老师察觉到了，女老师说他是恋母情结，叫他好好读书，死了这个心。在检验科，他第一眼黄晓卉就觉得是他喜欢的女人，不仅仅神似女老师，而且，浑身充满了成熟女性的韵味，现在他已经不是大学生了，走向了社会，是个成熟的男人，有权利向任何一个喜欢的女人表白。

在工厂实习结束后，万大安回到了科研室，参与到HT005项目的研制工作。他对黄晓卉的思念和牵挂都寄托在菜票里面，他会不期定借故跑到检验科，用信纸包着菜票，他们用这种方式传递情书，信纸里写满了对黄晓卉的关心和爱恋。

有一天，万大安约黄晓卉到小南京，说有事商量。这天黄晓卉先到，万大安看见黄晓卉抱着一个方形纸盒子，好奇地问道：“怎么带个纸盒子来吃饭？”

黄晓卉把纸盒子抱在怀里，喃喃地说：“你坐下，我有话跟你说。”

万大安坐下，嬉皮笑脸地说：“你今天好严肃！正好，我今天也有一件严肃的事情要告诉你。”

黄晓卉打开盒子，从盒子里面倒出了一堆菜票和万大安写给她的几十封情书。“这是两年多来你给我的菜票，我一张也没有舍得用，本来是想留着我们结婚的时候拿出来的，不管以后生活多么困难，我都不会用一张，还有你写给我的这些信，我都保存了，这些是你对我承诺的铁证，我会一直保存到我80岁的时候，连同我的心和你的心，我都保存在这个盒子里，今后无论你走到那里，无论什么年龄，我要你和这两年一样对我好！”

万大安已是泪流满面·，他拉着黄晓卉的手一个劲的点头，说：“会的，我一定会的！”

黄晓卉拿出手绢给万大安檫拭脸上的泪水，像姐姐哄小弟弟似的，说：“你看你，这么多人，你还这样，不怕被人看见了笑话？”

万大安抬起头，含着泪咧嘴一笑，说：“我一直在等待今天！可是，我明天要出差了，可能要出去很长时间，具体多少年，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的是，这次出差不能和任何人联系，包括我爸爸妈妈，还有你，都不能联系！”

“我知道，保卫处的同志找我谈过了。”黄晓卉说。

“怎么保卫处的人找你？”万大安问道。

黄晓卉莞尔一笑，说：“我已经向营房科申请房子结婚了，他们问我和谁结婚，我说和你，所以，你这次出差保卫处也要找我谈话。”

“你是我的家属了，按照惯例都要找家属谈话。”万大安得意洋洋地说。

“你是我的家属！”黄晓卉说。“按规定是男方向营房科打报告申请房子，我的工龄比你长，我打报告，可以要个好点的房子，是你沾我的光。”

“娶个姐姐做老婆真好！”万大安说。

“你这次可以看见大海了！”黄晓卉说。“我一直梦想去看看大海，在大海里游泳，享受海风拂面，碧海蓝天，想想都美！”

“我去替你看大海。”万大安说。“我把大海保存在我的眼睛里，我回来了你就可以在我的眼睛里看见大海。”

“在你的眼睛里看大海，是个不错的主意！”黄晓卉说。“为了奖励你为我看大海，这个给你。”她拿出一沓粮票递给万大安。

全部都是全国粮票。“这些你留着，我出差有补助。”万大安说。

“我好不容易找人换的。”黄晓卉说。“你饭量大，带着会有用的。”

四

黄晓卉向营房科申请的房子很快批了下来，她请人将房子刷白，在营房科领了几件家具，买了床上用品，添置一身新衣服，新家办成了。这是黄晓卉的婚房，可是，男主人却不知道在哪里。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只能把对爱人的思念埋在心里，寄托在纸上。

安：见字如面！

你出差有一段时间了，一直想给你写信，知道你忙，不敢打扰你，但还是忍不住要给你写信。

你出差不久房子就批下来了，我们有了自己的小家，按照你的生活习惯，我把家里布置得温馨别致，收拾得干干净净，就等房子的男主人回来享受了。

上次我说你是我的家属，因为我的工龄长，可以分到好一点的房子，后来营房的郝科长告诉我，第一女职工不分房，第二我们还没有领证不分房。我又是怎样分到房子的呢？因为你，这是所里对你们这些在一线工作同志特批的。

哈哈，我成了你的家属了！

一个人在外面照顾好自己的身体。卉

安：

我知道你们出差每天工作很忙，有空了去看大海，你答应过我，把大海保存你的眼睛里，带回来给我欣赏。我对大海的理解仅限于高尔基的《海燕》：在苍茫的大海上，狂风卷集着乌云。在乌云和大海之间，海燕像黑色的闪电，在高傲地飞翔。……海燕叫喊着，飞翔着，像黑色的闪电，箭一般地穿过乌云，翅膀掠起波浪的飞沫。……这是勇敢的海燕，在怒吼的大海上，在闪电中间，高傲地飞翔；这是胜利的预言家在叫喊——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哈哈，安，我是不是像个诗人？你带我去看大海，我也会成为诗人！

记得多吃一点，把身体养得棒棒的！卉

安：

你出差一年多了，这一年里所里发生了很多事情，我们科室的小王结婚了，她爱人是空军基地的飞行员，长得一表人才，他们上个月生了个大胖小子，我给他取了个小名，叫小年糕，我们同事都说他们是没有按照规定时间飞机提前起飞了，反正是小王高兴得合不拢嘴，她爱人说等着吃我的喜糖，还说我结婚了肯定也会生个胖小子。

还有，邱雨成师傅被评为省劳动模范了，前几天所里给他披红戴花，敲锣打鼓送邱师傅参加省里的表彰大会，号召大家向邱师傅学习。学有榜样，邱师傅是我们身边的榜样！他以前是你的师傅，我们都要向邱师傅学习！

想你！卉

亲爱的安：

中秋节到了，小王回基地和她爱人团聚去了，临走前她问我你什么时候回来，我苦笑了一下，摇摇头说，我没有你的消息。

每逢佳节倍思亲，在这个万家团聚的日子，皓月当空，我更加思恋远方的你，明月寄相思，唯愿千里共婵娟，我多么希望那轮明月是一面镜子，可以照进我，也可以照进你，即使不能拥你入怀，哪怕在镜子里面看看你，我也心满意足了！

今年是我们确立关系过的第二个中秋节，二个没有你的中秋节，天有阴晴圆缺，在我的天空，那轮明月一半是你，一半是我，没有你都存在，那轮明月缺了一半！

天气逐渐凉了，记得加衣服。爱你！卉

亲爱的安：

小王家的小年糕快二岁才会说话，听说男孩都说话晚。小年糕长得胖嘟嘟的，嘴可甜了，特别懂事，每次见到我都叫干妈，叫我给他买吃的。听小王说她爱人想转业，不知道能不能回所，小王在托人找关系，小王怀了二胎，她爱人回所方便照顾她和孩子。

小王都快有第二个孩子了，我好羡慕她！她经常对我讲，女人要乘早生孩子，过了三十要孩子就困难了。我何尝不想要孩子，给你生一群孩子，让孩子们天天围着你转，享受天伦之乐！孩子们的名字我都想好了，老大叫万一，老二叫万二，一直到万十。哈哈，想起来都美！

想你，未来孩子他爸。卉

安：

不知不觉你出差四个年头了，这一千多个日日夜夜，我无时无刻不是在煎熬中度过，每分每秒都在想你！

去年，我妈妈问我为什么还不谈男朋友，我身边的人二十多岁都结婚了，我说我有爱人了，单位房子都分了，妈妈不相信，叫我把你带回家给他们看看，我说你出差了，妈妈说我在骗他们，唉！真是说不清楚了。

爸爸和妈妈经常为了我的事吵架，有一天，他们说着说着，爸爸对妈妈动起手了，爸爸怪妈妈没有教育好我，把一个老姑娘养在家里，街坊邻居都会笑话。他们生了我们姊妹五个，吵了一辈子，打了一辈子，还在为子女的事情操心。

想你！卉

亲爱的安：

这是我在我们共同的家给你写的最后一封信。

我告诉你二件事：

第一，我调到质监局工作了，单位的房子我退还给营房科，郝科长说房子是分给你的，不用退。家里的东西我原封不动留着，你回来了有地方住。

第二，我妈妈给我介绍了一个男朋友，十一结婚。我和这个男人见了一面，我三十多了没有多少选择的余地了，找个男人结婚算了。

心里爱着你的卉

黄晓卉放下手里笔，看着她一个人住过的家，四年多时间，她把希望寄托在每一天，盼望着万大安突然回来，回到她身边。抽屉里是她写给万大安的信，五十多封，不到一个月就给万大安写了一封信，她把对万大安的思念之情，爱念之心，都记录在这些信里。

五

万大安去执行一项绝密军工任务了。

四年多时间他与外界失去了联系，没有人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他去执行什么任务。任务结束以后他回到家，看见黄晓卉留给他的一抽屉信。这些信，黄晓卉按照时间顺序一封一封整齐地摆放在抽屉里。有的信装进了信封，有都留有日期，更多的信没有日期，将信纸折成一个鸽子形状，放在抽屉里。当初，黄晓卉写这些信的时候，不知道万大安会不会有一天能看见信。万大安一口气看完了所有的信，从信里，万大安看见了黄晓卉四年多来对自己的牵挂，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对现实的无奈和屈服，也有顽强的抗争。

读完黄晓卉留给自己的五十多封信，往事在万大安脑海里一幕幕闪现，他相信黄晓卉不会走远，一定在那个老地方等他。他来到小南京，还是那个熟悉的饭店，还是那个熟悉的位置，他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背影。“你像一个人……”万大安站在这个人的背后说。

这是黄晓卉熟悉的声音。她猛地起身抱住万大安，看着他的眼睛，说：“我要大海，要一整片大海，全世界的大海属于我一个人的！”

六

若干年以后，小南京已经从一栋小楼房改造成高楼大厦。每当夜幕降临的时候，都会有一位老妇人怀抱一个方形纸盒子，来到那个固定的位置坐下，她从纸盒子里倒出菜票，一张一张地数着，还有那些她永远也看不完的信。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这个老人是黄晓卉。她早已不是那个扎着马尾辫的小姑娘了，而是满头银丝的老人。

有个老爷子跟在黄晓卉身后进店，他手里同样抱着一个方形的纸盒子，在黄晓卉对面坐下，将盒子里面的全国粮票和信倒在桌子上面，老爷子是万大安，他笑眯眯地看着黄晓卉。

黄晓卉缓缓地抬起头，说：“你像一个人！”

“我像谁？”万大安笑问道。

“安！”黄晓卉答道。

“安是谁？”万大安又问道。

黄晓卉用双手捧起桌子上的菜票，说：“安送给我的！”

万大安拿起全国粮票，问道：“认识这个吗？”

“我给安的，他去执行任务了。”黄晓卉说。

“安给你写信了，我念给你听。”万大安说。

万大安从自己面前的纸盒子里拿出一封信，念了起来：

亲爱的卉：

我们一行来自不同单位的20个同志登上火车，不知道火车开往哪里，我们有纪律，在到达基地前，互相不能打听单位，也不能知道我们的目的地。坐了二夜一天的火车，我感觉火车在向北方开，车窗外的树木由绿变黄，开着开着，树木越来越少，只有荒突突的山丘。火车在一个小站停了，好像是下半夜，我们下车，还没有看清楚站名，就分别上了吉普车，一路颠簸三个小时到了基地。到了基地，天已经蒙蒙亮了，隐隐约约可以听见海浪拍打海岸的声音。

总之，我们一路顺利到达了基地！

亲爱的卉：

我们虽然远离城市，但这里的基本生活设施还是比较全的，工作了一天可以洗个热水澡，营区的绿化建设得很好，仿佛沙漠中的一片绿洲！

每天紧张的工作，但我心里放不下你，我们家的房子批下来了吧？你一个人孤零零的住在空荡荡的房子里，害怕吗？孤单吧？其实，我在这边忙忙碌碌，心里也是很孤独的，没有你的陪伴，我这颗心难以安生。

亲爱的卉：

今天我们到海上做试验了，请原谅我不能告诉你我们的工作内容。

当我第一次看见大海，投身到大海的怀抱，我的心情万分激动，在以后在日日夜夜，我们将与大海为伴，以你的名义，将大海的每一天，每一朵浪花，每一只翱翔的海鸥，每一阵海风，以及海边的每一个海螺，都收藏在我的眼睛里，为你保存着，留给你慢慢欣赏，哪怕我人老眼花了，那些海浪、海鸥、海风、海螺都还在，都是属于你的，你一个人的！

亲爱的卉：

我们都喜欢裴多菲的“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

我更喜欢他的《我愿意是急流》：我愿意是急流，山里的小河，在崎岖的路上、在岩石上经过……只要我的爱人 是一条小鱼，在我的浪花中 快乐地游来游去。我愿意是荒林，在河流的两岸，对一阵阵狂风，勇敢地作战……只要我的爱人 是一只小鸟，在我稠密的树枝间 做窠，鸣叫。我愿意是废墟，在峻峭的山岩上，这静默的毁灭并不使我懊丧……只要我的爱人 是青青的常春藤，沿着我荒凉的额，亲密地攀援上升。我愿意是草屋，在深深的山谷底，草屋的顶上，饱受风雨的打击……只要我的爱人 是可爱的火焰，在我的炉子里，愉快地缓缓闪现。我愿意是云朵，是灰色是破旗，在广漠的空中，懒懒地飘来荡去，只要我的爱人 是珊瑚似的夕阳，傍着我苍白的脸，现出鲜艳的辉煌。

仅以此诗，献给我最爱的人！

亲爱的卉：

时光飞逝，不知不觉我们来这里已经二年多，我内心十分纠结，希望时间过得快些，完成任务了早点回去与你团聚，同时，我也希望时间过的慢一些，大家为了完成任务争分夺秒，一天当三天用，能为国家做贡献，是我们每个人的光荣和使命，在国家最需要我们的时候，我们责无旁贷，哪怕献出生命！

最近，我们每个人都填了一份《家庭情况摸底表》，在配偶这一栏我写上了你的名字，我们政委看见了，说你不能算配偶，是我的未婚妻。我们当时怎么没有领证呢？第一我接到任务第二天就要出发了，容不得我们犹豫和思考，在决定人选之前，组织上已经对每一个人进行了调查和考核，个人的前途命运要服从国家的利益。第二我们执行的任务具有风险，没有领证是对你的负责。但我相信，有没有这个证，都不会妨碍我们的爱情。等我圆满完成任务，荣归故里的时候，一定办一个风风光光的婚礼！

亲爱的卉：

我们忙得忘记今天是中秋节了，晚上我们每人发了一个月饼，有的同志舍不得吃，想寄回家给老娘、老婆、孩子吃，因为保密的需要，我们不能与外界联系。不管哪个年代，总要有人为国家的利益付出！

海上生明月，千里共婵娟，此时此刻，我们无不思念远方的亲人，有你们坚守在家里，我们才能安心在这里工作，卉，辛苦你了，爱你！

万大安每天在同样的位置，同样的时间，给黄晓卉读一封信，这些信是万大安出差的时候写给黄晓卉的，这些是当时无法寄出的信。这个时间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的那个时间，这个位置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坐的那个位置。黄晓卉只记得这个时间，这个位置，她听着万大安给她读信，脸上时常露出幸福的微笑，她接受到了万大安的信里传递出来的爱。

黄晓卉保存着万大安写给她的信和菜票，万大安保存着黄晓卉写给他的信和全国粮票，往事都已封存在记忆里。一旦记忆的闸门被打开，又如同回到了年轻时的激情年代。

万大安给黄晓卉读的一千零一封信：

我最亲爱的卉：

今天是我们在基地的最后一个晚上了！我们接到命令，明天早晨就要撤离了，经过四年多时间的不懈努力，我们圆满完成了上级交给的任务，我们虽然是无名英雄，但我们相信，祖国一定记得我们做出的牺牲，一定记得我们付出的青春年华！

卉，今天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为什么当初我一看见你就喜欢你吗？你确实像一个人，像我上大学时的女老师，大姐姐一样，无微不至的照顾我。我经常在回忆，在钳工班实习的时候，没有在你的严格要求，也许不会有我后来的成就，这么些年来，你像大姐姐一样，虽然包容我的任性，但在原则问题上你从不让步。

我时常在憧憬我们未来的生活，想象着我们携手从青年一起步入黄昏。还有几天我就到家了，我向单位打报告申请结婚，生孩子，生一群孩子，卉，你答应吗？

黄晓卉拉住万大安的手，说：“我愿意！只要你喜欢，要我做什么都愿意！”

七

还是在小南京，还是那个时间，还是在那个位置，黄晓卉在等万大安的到来。

她对面坐着一个人，这个人是万大安，但不是那个已经白发苍苍的万大安，而是从基地出差回来时的万大安。

万大安已经不在了，她对面坐着的是小万。

“安，你出差回来了？”黄晓卉问道。

“我是来给你念信的，你愿意听吗？”小万说。

“我愿意！”黄晓卉说。“只要你喜欢，要我做什么都愿意！”

小万念道：

安：

我知道你们出差每天工作很忙，有空了去看大海，你答应过我，把大海保存你的眼睛里，带回来给我欣赏。我对大海的理解仅限于高尔基的《海燕》：在苍茫的大海上，狂风卷集着乌云。在乌云和大海之间，海燕像黑色的闪电，在高傲地飞翔。……海燕叫喊着，飞翔着，像黑色的闪电，箭一般地穿过乌云，翅膀掠起波浪的飞沫。……这是勇敢的海燕，在怒吼的大海上，在闪电中间，高傲地飞翔；这是胜利的预言家在叫喊——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