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家的老宅建在大林家的村头,离豹澥镇只有二公里。豹澥现在是武昌到黄石的高速公路“武黄”高速公路的第一个出口,这里也是湖北省建的第一条高速公路。豹澥的“澥”字在字典上查到的读 “谢”音,外地人开车了豹澥都说在“豹澥(谢)”出高速公路。当地人则祖祖辈辈都读豹“澥”(海)。古时称渤海为“渤澥”,现在称豹澥(谢)为豹澥(海),总之,就是水很多的意思。的确如此,湖北省被称为“千湖之省”,豹澥更是出门就是湖,湖水孕育着肥沃的土地,肥沃的土地养育着这里勤劳的人们。
在我的记忆里,外公佝偻着背,本来就不高的身躯,显得更加矮小。他天不亮就出门放牛,在湖里割一担茅草回来,顺手还要捡一筐牛粪用作田里的肥料。这时候,大舅、小舅从井里挑回了水,还未出阁的四姨五姨也都起了床,把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将外公割回的茅草挽成草把,放进土灶里烧火做饭,不一会,袅袅炊烟升起,锅巴粥的香味飘满了整个宅院。
老宅是三进清式建筑,灰色的砖,黑色的瓦,四个飞檐上各站着一只青鸟。大门口立着一块青石板门槛,时间长了被人踩得亮亮的,有一面已经形成了圆弧状。进了院子便是前庭,前庭里放着犁耙等各式农耕工具。过了前庭可以看见一个天井,天井是用青石板垒砌而成,青石板上长了一层青色的苔丝,天井里面没有放水,但一年四季都是潮湿的,天井里面养了几只乌龟,乌龟在天井里面悠闲地爬来爬去。看见乌龟爬动,我找来一根竹竿拨弄他们,有一次我不小心滑进了天井,小姨们见状噗嗤地笑了,外婆则笑眯眯地说:“自己爬上来!”不让拨弄乌龟,我只能在下雨的时候,拿个板凳坐在天井旁边,看着雨水顺着天井落下,急的时候如断了线的珠子,慢的时候可以看见雨滴,落在天井里,发出嘀嗒嘀嗒的声音。过了天井便到了堂屋,堂屋里摆了一张八仙桌,这里是吃饭的地方,男人可以坐下来吃饭,女的则快速捻菜到一旁去吃,外公不动筷子没有人敢吃饭。天井两侧是三间并排的厢房,再往里是厨房,土灶建这里,堆着一堆外公割回来的茅草,小姨挽成了茅草把子。整个建筑由十二根齐腰粗的红沙木作顶梁柱,六十六根碗口粗的红沙木相互连接组成屋梁,盘座在顶梁柱之上,屋梁上或雕刻或绘画了各种图案,雕梁画栋,美不胜收。
小的时候,我喜欢回老家,住在外公家的老宅里,和外婆、小姨,还有舅舅一起,其乐融融,外公不拘言笑,只有我回去了才会露出难得的笑容。每次回去,外婆都叫我住左边第一间厢房,这间厢房有蚊帐,外婆说:“城里伢怕蚊帐,住这间。”厢房里的木床下面都开了门,门上贴了红纸,纸上写有“开门大吉”或“福”字。后来我才知道,这是箱式木床,上面睡觉,下面做成了箱子,里面可以存放稻谷或衣服、杂物。
有一年,我放暑假回老家,大人都干活去了,我约几个小伙伴去豹澥镇上玩,可是,大家都没有钱,我发现外婆家的蚊帐钩子是用铜钱串掇而成,于是,我打起了歪脑筋,将蚊帐钩子拆了,拿了一把铜钱上豹澥镇的废品回收站卖,换了几毛钱,玩累了,每个小伙伴买一个包子吃。钱花完了,我一不做二不休,把另外一个蚊帐钩子也拆了,和小伙伴一起吃吃喝喝,玩得不亦乐乎。暑假结束了,我要回城,外婆悄悄塞给我五毛钱,我想告诉外婆蚊帐钩子的事,外婆说:“小伢爱玩,反正留着也没有用,只怪外婆没有钱给你!”原来我的小把戏外婆都看得清清楚楚。
最后一次回外公家的老宅,是我成年的时候。外公的背更加佝偻了,他总是忙忙碌碌,不知疲倦。春节前夕,外公带着大舅、小舅去五里地以外的湖里割茅草,妈妈叫我也一起去。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田坎上,跟在外公的后面,却老是跟不上他的步子,到了目的地,我已是汗流浃背。这一片湖被抽干了水,湖里长着一人高的茅草,有劳动力的人家都会来这里割茅草回去烧火做饭。大舅、小舅挥起镰刀,很快割了一堆茅草,外公用绳子捆成一垛一垛,一担有一百多斤,外公知道我没有经过劳动,给我捆了二小垛。回去的路上,我不是将茅草散了一地,就是力气不够要歇歇,大舅走了很远,放下担子回过头来给我捆茅草,或者给我挑一段路程。因为我的缘故,回到家已经天黑了。
如今,外公家的老宅已经消失在岁月之中。我常常想,如果外公家的老宅还在,我可以回去寻找童年的记忆,去看天井里悠闲自在爬来爬去的乌龟,在箱式木床上寻找被我遗漏的铜钱。
外公家的老宅还在,才叫回老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