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家里的长孙长子,快过年了,我都会提前回老家。
年关临近,花园村炊烟袅袅,户户都要滩豆丝。每当闻到豆丝的香味,孩提的我们都知道,要过年了。
腊月二十八,打糕蒸馍贴花花。腊月二十八这天,家家户户滩豆丝、打糍粑,豆丝、糍粑在我的老家豹澥镇花园村是家家必做的过年食品,没有豆丝、糍粑就缺少年的味道。
豆丝是用大米和绿豆、黄豆制作而成。头一天,将精心挑选的大米和绿豆、黄豆洗干净,一起放在盆子里,六爷爷(老家管叔叔叫爷爷)从井里挑回水(那时还没有自来水),用井水浸泡一夜。第二天,六爷爷脱了棉袄,挽起袖子,拖出封尘一年的磨子,用扫把扫除蜘蛛网,清洗干净磨盘,开始研磨泡了一夜的食材,六爷爷挥起膀子推动磨架,婆婆(老家管奶奶家婆婆)用小勺子一勺一勺往磨眼里添加浸泡好的食材,一会儿,细腻的米浆从磨嘴汩汩地流出来。几盆子食材磨完,六爷爷已是汗流浃背。
豆丝的制作对大米和绿豆、黄豆的比例很有讲究,花园村的人祖祖辈辈一代传一代,上辈人做,下辈人看,日积月累,都成了制作豆丝的行家里手,按照上辈传下来的比例,制作出来的豆丝柔软筋道有韧性,不易破皮。
吃过晚饭,婆婆点燃土灶,叫六爷爷往灶里添加柴把,自己在土灶前滩豆饼。婆婆身材矮小,做事很麻利。滩豆饼是门技术活,大锅里不放一滴油,婆婆拿着瓷碗挖起一碗米浆,延着锅沿快速倒一圈,手持被打磨得铮亮光滑的蚌壳,在锅里滩开,形成毫米厚的豆饼。土灶里柴把烧得很旺,大锅被烧得很热,一块豆饼刚刚滩开,一面就熟了,婆婆快速拿起豆饼,“扒”地一声将另一面滩在锅里,用手在锅里转一圈,拿出拍在簸箕里,一块热气腾腾、满屋清香的豆饼制作而功。
滩完几盆子米浆,便开始将豆饼转起来,切成丝,这就是豆丝。
第二天,在村后面的山坡上铺一层塑料布,将豆丝放在上面晾晒,遇到天气好的时候,二三天便可以晒干,用蛇皮袋装起来,随吃随取,亦可年后进城走人家,当作礼物送人。
滩完豆丝,打好糍粑,转眼到了大年三十,在城里上班的大伯一家人和我父亲一家人,都回到了花园村,几十口人的大家庭团聚一次不容易。现在回一次老家几十分钟,那时候辗转几个小时,到了老家已是蓬头垢面。三十晚上守夜是传统,年轻力壮的清爷爷(叔伯叔叔)在后山挖回一个树墩,在婆婆家的堂屋里架起生火,火势很旺,不时有人往火里添加干柴,拷得大家满面通红。大家围坐一起,谈论国家大事,回忆过去一年各自的生活经历,我们小孩子则在雪地里跑来跑去。
我从六爷爷哪里得到了一小窜鞭炮,拆成一颗一颗的鞭炮,朝六爷爷要了半截烟头,将鞭炮插在雪地里,用烟头点燃,“叭”地一声,雪地被炸出了一个小坑。
我每次进屋,清爷爷都会叫我给他点烟,“给老子点烟!”清爷爷将烟刁在嘴里,把火柴递给我,对我说。点一次烟可以,可他老是叫我给他点烟,我就烦了,耽误了我玩鞭炮,于是,我找六爷爷要了只烟,悄悄倒出半截烟丝,把鞭炮放进烟里面,将烟丝填回烟里,去给清爷爷点烟。清爷爷吸了几口烟,“叭”地一声鞭炮炸了,“小杂种,把老子的眼睛炸瞎了!”清爷爷笑骂道,引得满屋子人哄堂大笑。
初一大早被六爷爷叫起来,随他一起去拜年。花园村同族同姓,其乐融融,初一都会互致拜年。每到一家,六爷爷都会边作揖边说:“恭贺您新年好!”我也学着六爷爷,边作揖边说“恭贺大爹爹新年好!”“恭贺二婆婆新年好!”遇到有糖果的家庭,会往我的口袋里塞二颗硬糖。从村头拜到村尾,差不多要一个小时。
回老家过年意味着什么?记住自己的根?记住乡愁?我常常在回忆婆婆滩豆丝的情景,婆婆家堂屋的树墩燃烧起来的火苗,还要挨家拜年的美好记忆。小的时候,我想过,等我们长大了也要像父辈一样回老家过年,可是当我们长大了,花园村已无从寻找,仅仅是一个名字了。但是,无论过去多少年,婆婆家堂屋的树墩燃起的火苗时刻在我的心里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