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楼中思悄然连载

白居易官居秘书省校书郎时，三十出头。那时，其诗词文赋已卓有成就，早已声名远扬，用现在话讲，网红，拥有粉丝无数，走到哪里，颇受粉丝们追捧。

一次，白居易外出远游，来到徐州。

听说白居易来徐州了，一时满城轰动。时任徐州刺史的张愔，对白居易的诗才仰慕已久，朝中官员来了，作为地方官，自然是要接待的，何况是自己的偶像呢。见了白居易，两人一见如故，相谈甚欢。张愔盛情，将白居易邀至家中，设宴款待。

张愔有一妾叫关盼盼，书香门第出身，其风姿绰约，貌美绝伦，工于诗文，通晓音律，尤其舞技非凡，当地无数大家公子，争相乞拜于其裙下而不得。关盼盼本是颇有志向的女子，只因家道中落，迫于无奈，方被钦羡已久的张愔以重金娶回为妾。张愔虽一介武官，却腹有诗书，颇有儒雅之风。他曾读过关盼盼的诗文，关盼盼对张愔的才华也早有耳闻，二人彼此欣赏，也算情投意合。此外，令张愔钟情于关盼盼，还在于她那妙不可言的清歌曼舞，张愔对此如痴如醉。

家宴贵客，关盼盼自然要出面接待。其实，关盼盼对白居易这位颇具影响的大诗人心仪已久，未曾想到，白居易居然能来自家做客，能亲眼一睹诗人风采，自是欣喜不已。席间，关盼盼频频敬酒，以显示主人的热情，还有对这位诗人的崇敬之情。

酒过三巡，兴致正浓，为助雅兴，张愔便请关盼盼为贵客表演歌舞，关盼盼欣然应命。张愔在当地也是大户人家，又官至刺史，家中自然是姬妾成群。一时，音乐四起，关盼盼声如黄莺婉转，态似飞燕轻盈，一首“长恨歌”，绕梁回转，余音袅袅，不绝如缕。接着，“霓裳羽衣舞曲”轻启，群姬翩翩，关盼盼着轻薄如羽的霓裳裙，裙摆旋动，光影如流，似仙气氤氲，一种清虚缥缈的意境被淋漓尽致地展现在眼前，白居易看得朦胧恍惚，赞叹不绝。曲罢，白居易端起酒杯，以表谢意，随之一饮而尽，便诗兴而起，脱口吟道:“醉娇胜不得，风袅牡丹花”。

关盼盼的娇态，倾国倾城，得到了白居易的极高赞许。很快，白居易赞美关盼盼的诗句便传遍徐州城，关盼盼的芳名也随之香溢四方。

徐州之行，与张愔结为好友，给白居易留下一段美好的回忆。然而不幸的是，二人分别两年后，张愔在徐州病逝。

张愔去世后，年轻貌美的关盼盼回避俗流，矢志守节，便远离尘世，隐居在徐州城西郊云龙山麓边的燕子楼中，惟携一女仆相随。从此，凌波不越楼，锦瑟孤度，月台花榭，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

燕子楼，是张愔生前专为关盼盼所建的一栋别墅，二人一同为鸿居取名为“燕子楼”。燕子楼倚山邻水，对月临风，一泓清泉从楼前缓缓淌过，溪水汩汩，杨柳依依，山花烂漫，鸟鸣山幽，景色分外雅致。昔日，二人常在此，或赏朝霞暮色，看云卷云舒。或溪畔微步，柳丛踏尘。如今，风光依旧，却人不再双。拈指十年，关盼盼在燕子楼中，伏案读书，倚楼吟诗，年复一年，过着与世隔绝、孤苦凄清的日子。

关盼盼避世绝俗，杜门无迹，本已心如止水，静若蓝莲。然而，一件事将她生活的潭水掀起了巨澜。

一天，曾在张愔手下供职多年的司勋员外郎张仲素来访，告知其欲拜访白居易，晓知关盼盼对白居易十分崇拜，且曾设家宴款待过白居易，临行前，特来奉告，看是否有托。关盼盼很是高兴，便托张仲素将自己新作的《燕子楼新咏》诗三首带给白居易，请其指点。其诗：

一

楼上残灯伴晓霜，独眠人起合欢床；

相思一夜情多少，地角天涯未是长！

二

北邙松柏锁愁烟，燕子楼中思悄然；

自埋剑履歌尘散，红袖香销已十年。

三

适看鸿雁岳阳回，又睹玄禽逼社来；

瑶瑟玉箫无意绪，任从蛛网任从灰。

关盼盼的诗，道不尽对丈夫的思念之苦，仿佛用泪水写就。白居易看过诗稿，从字里行间，看到了关盼盼的十年思亲之情，不由心生感慨，深表同情，于是，提笔依韵和诗三首：

一

满窗明月满帘霜，被冷灯残拂卧床；

燕子楼中寒月夜，秋来只为一人长。

二

钿晕罗衫色似烟，几回欲著即潸然；

自从不舞霓裳曲，叠在空箱一十年。

三

今春有客洛阳回，曾到尚书墓上来；

见说白杨堪作柱，争教红粉不成灰。

十年来，关盼盼倍受相思煎熬。白居易想，张愔去世多年，其墓边的白杨树都可作柱子了，而生前宠爱的红粉佳人却还孤单的独守空帏，实在是太凄苦了。既然彼此情真意切，生者与其这般痛苦，何不化作烟尘，随夫而去呢？这样，既不再受思念之苦，还可留下贞节烈妇的好名声，或成千古美谈。于是，又补上一首七言绝句：

黄金不惜买娥眉，拣得如花四五枚；

歌舞教成心力尽，一朝身去不相随。

张仲素回到徐州，将白居易写的四首诗给了关盼盼。听说白居易给自己亲笔回赠诗稿，关盼盼喜出望外。然而，她看着看着，渐渐神色凝重起来。随之，泪如雨下。继而，她感到一种强烈的心痛。原来，白居易诗中颇有怨言。她心想，我为张愔清苦守节十年，白居易非但不予丝毫同情，反而以诗怨我未能随丈夫而去，这是何等冷酷啊！顿时，十年来无处诉说的失夫之痛，守节之苦，伴着一声恸哭，如排山倒海，倾泻而出。她哭着对张仲素说，当初，不是我不想以身殉之，只是恐世人误怪丈夫让爱妾殉身，玷污了他的名声，方苟且至今。看来，是我错了！关盼盼泪如雨下，走到门前，望着楼外的天空，几近绝望地自怨道，是啊，谁叫红粉不成灰呢？！

关盼盼强忍满腹委屈，转身来到案边，依白居易诗韵，奉和七言绝句一首：

自守空楼敛恨眉，形同春后牡丹枝；

舍人不会人深意，讶道泉台不相随。

笔落泪满纸，诗成泣无声。这首诗成为关盼盼的绝笔，也是对白居易怨诗的无声哭诉。此时的她，芳心已冷。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自己的一片痴心，居然连一代诗人都不能理解，自己还何必偷生，她悔恨自己太自作多情。

张仲素走后，关盼盼便卧床绝食。十天后，一位丽人于燕子楼上香消玉殒。

白居易得知关盼盼的死因后，顿感震惊，半时方回过神来，内心万分愧疚，觉得是自己害死了关盼盼，不由深深自责。他思虑再三，决定将关盼盼的遗体运往邙山。在朋友们的帮助下，白居易将关盼盼紧紧地安葬于张愔墓侧，祈祷他们在阴间永远厮守，不再分离，以弥补他对这位烈女不尽的亏欠。

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然而，纵观古代诗人，却因诗葬送仕途、惨遭斩首者皆是。看来，闲时可谈笑，无事慎吟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