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战友的名义

没有想到，到达西宁后，就觉着头脑昏沉，隐隐作痛。我明白，这是高原反应，便暗地里笑话自己，一位曾经在青藏线上战斗过十余春秋的老兵，现在怎么就娇气了！

可不，离开青海已三十五载。刚到青海那年，我不足二十岁，血气方刚。而现在，已入望七之景了。

此次青海之行，我揣着心事而来。

第二天，参加了一天会议，捧回了人生第一个“文学奖”，本该是兴奋状，可却不然，一天来，头，似乎还不见清朗，我不免有些发憷。因为明天，要随与会代表一同去青海湖采风，那里海拔比西宁高许多，高反一定会更加严重。我回到酒店房间，预备好防高反的药物，便早早躺下了。

次日清早醒来，忽觉神清气爽，好不欣喜。洗漱完，便想出去走走。刚到酒店大厅，便看见外面正下着雨。也是奇怪，昨晚还看了天气预报，没说今天有雨，怎么就下了呢？！糟糕，看来今天要冒雨前行了。真是“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司机师傅似乎知晓我的心事，汽车快速的向城外奔去。走着走着，雨小了。再走，雨停了。我的心情与这天空一样，随之开朗起来。

汽车行驶在青藏线上。同车文友，有的在交流文学创作体会，有的在探讨文学理论，还有的在闲聊。我静静地坐在车窗边，侧身望着窗外，满腹别样心绪。

阔别几十载，再见青藏线，于我而言，有如造访一位久违的老友，倍感亲切，颇多感慨。这条青藏公路，始自西宁，终至拉萨，建国后开始了修建。七十年代初，我们部队奉命从纳赤台接着往西藏修，另一支部队从西藏往青海修，直至两支部队会合。经过十多年的奋战，昔日的车马古道，在我们战士手中变成了一条金色的大道。也因此，我们之间便有了异样的情缘。千里青藏线，如同一幅长卷，上面书写着工程兵战士火热的青春，乌黑的柏油里拌有战士们的鲜血和汗水，铺路石上闪耀着无数年轻战士生命的光辉。转业后，我再也没有来过这里。但几十年来，我不曾忘怀曾经战斗过的青藏线，不曾忘怀那些为青藏公路捐躯的战友们。今天，我终于来了。

天晴了，天空瓦蓝，朵朵白云时而凝滞，时而匆忙，波谲云诡，蔚为壮观。远处，碧绿的山坡上，一群群似银锭滚动的羊群，与蓝天上的白云相连，上演着天上飘着羊群，地上跑着白云的梦幻；羊群散处，仿佛牧羊人遗落在草原上圣洁的哈达，起伏飘荡。前方，草原与天相接，镶嵌在绿毯上的大道，似一条褐色彩练，时而飘舞，时而逶迤。道路两边，大片金黄色的油菜花迎风飘香，花海中佳丽梭行，倩影横流。

我贪婪地欣赏着天地间的景色，心中不禁叹道：变了，这条路变了，变得我全然不识。那时，在青藏线上行驶，几十公里不见人烟。可如今，道路两旁，店栈林立，人潮涌动，一片繁荣。我们的汽车如同穿越一条百里长街，绵延不绝。这条人间天路，已经连着世界，承载着青藏人民的福祉。

感叹间，汽车便到了日月山。这是一个令人敬仰，值得人们下马驻足之地。当年，一支庞大的送亲队伍，从古都长安出发，沿着这条祖先开辟的古道，护送美丽的文成公主走过这日月山口，远嫁西藏。守望在此的日月山，见证了那铭心刻骨的历史感动，记载了那无尽苍凉的凄美传说。从此，日月山便闪亮在人们伫望公主远去的心海。我的眼前不禁再现当年部队途径日月山的情景，战士们意气风发，沿着公主的足迹，远赴格尔木，开始了一场火热的战斗。终于，一路飞跨昆仑，天堑变通途。从此，西藏与祖国人民紧紧相连，彼此再不遥远，也实现了公主当年的遗愿。  

我尚未从日月山的故事中走出，眼前出现了一片一望无垠的蓝色水面。青海湖到了，这是我们此行的目的地。

烟波浩淼、碧波连天的青海湖，四周被巍巍高山所环抱，犹如一幅幅天然屏障。山下的千里草原，广袤平坦，苍茫无际，青海湖如同一只巨大而又古老的青花瓷盘，嵌在高山与草原之间。在蓝天的映衬下，湖水湛蓝，波光潋滟，微澜如靥，构成一幅山、湖、草原与蓝天相映成趣的壮美景色。

如今，青海湖已成为我国旅游名胜，政府投入大量建设资金，把青海湖打扮得分外妖娆，中外游客络绎不绝，游人如织。良好的环境保护，使得青海湖的天比过去蓝得更纯正、更深沉，蓝得温柔恬雅。她像一位成熟女子，比西湖娇媚，比东湖清丽，比南湖博大，给人们一种别样的美感与震撼。

在蓝天的映衬下，青海湖水显得愈加深邃。我来到湖边，俯下身去，有鱼儿游了过来，我轻轻地招了招手，鱼儿没有得到食物，便游走了。我顺势掬起一手湖水，送至唇边，尝了尝，湖水不咸，凉丝丝的，抑或有点甜。我想起了当年，每当路过青海湖时，都要停下车来，和战友一起到湖边提水，为汽车发动机加注冷却水。他们中，有的早已长眠于青藏线上。

我无心再欣赏青海湖的美景，便独自来到公路边，伫立良久，眺望路的远方，高处入云端。恍惚中，我仿佛来到了格尔木，抑或唐古拉山；我仿佛站在了五道梁，抑或沱沱河工地；我仿佛看到了工地上那些皮肤黝黑、挥汗如雨、悬在半山腰开山凿石的战士们；我仿佛又听到了那令人撕心裂肺的哑炮声，传来又一位战友尸无可寻的噩耗。修建一段青藏路，仅我们部队就被夺去了四十六条鲜活的生命，其代价可谓之大。欣慰的是，战友们的血没有白流，这条世界屋脊上的天路，改变了西藏长期封闭的历史，开创了青藏经济发展的新纪元，她像祖国母亲一只巨大的臂膀，将青藏儿女紧紧地拥入怀中。

那些逝去的战友永远长眠在青藏线旁，他们的生命也永远定格在逾弱冠之年。多少年来，总想有一天能到格尔木烈士陵园，去看望一下那些牺牲的战友们。今天，我来到了青海湖，离格尔木不远了，到了这里，就算来看望他们了，也就了却了我多年素愿。可是，不能给他们献上一束鲜花，似乎太缺少仪式感。对！那就给他们敬个军礼吧，他们一定会看得见的。

我平复了一下心情，放下背包，整理了着装，用手捋了捋头发，见路上车辆少了下来，便走到青藏公路中央，朝着格尔木方向，以一位军人的姿态，缓缓地抬起了右手：“亲爱的战友们，你们还好吗？我来看你们了！我以一位老战友的名义，向你们敬个军礼！亲爱的战友们，请原谅我不能去格尔木了，我已是一位近七老人，健康状况不允许我继续前行。还记得吗？当年，青海湖是我们每个战友都非常喜爱的地方，想必这些年你们也会常来这里，看到青海湖如今的变化，你们也很高兴吧？也许今天你们也来了。方才，我看到天空中有好多朵淡淡的白云，圆圆的，活像一张张笑脸，那是你们吧？我看见你们了，如果你们也看见我来看望你们，我就高兴了……”

泪眼婆娑中，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站在路中央已经许久，或许已影响了交通。我立即转过身来，看到的一幕让我惊呆了。原来，在我身后已有多辆车排成了长队，他们竟然没有鸣笛。我赶忙让开，歉意地看着前车司机。让我感动的是，他那善意的目光，让我看出他并无责备之意，而是过了好几秒钟，汽车才缓缓启动。我懂了。刚才，他们也在与我一起向那些为青藏公路建设献出生命的建设者们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