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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木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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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8/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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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聋子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中期的一个清晨,位于江汉平原腹地的西江河,宽阔的河面上水雾弥漫,纱幕缥缈。一只小渔船在朦胧的景色中缓缓游动。船上有两个人,男人坐在船头,身体朝向右侧,两手不停地忙碌着;女人在船尾,轻轻地荡着双桨,目不转睛地看着男人身边的水面,有一桨没一桨地划划停停。当地人一看就知道,那是田聋子夫妇在收“卡子”。

田聋子是高台村人,住在河的西面,五十挂零,一米七的个子,黝黑的皮肤,粗糙的双手,宽厚的身板,典型的农家人。

田聋子本名田大海,从小就跟着父母学会了下卡子捕鱼。此外,他还有个瓦匠手艺,可没有从过师。田聋子有一股认真劲,凡事爱琢磨,勤于动脑子,也就成就了他做什么像什么。农村人盖房子,起初常常被人请去帮忙,他不甘心当下手,总是瞅空偷偷地拿起瓦刀做正活瓦工师傅看他做起活来有板有眼,就尝试放手让他干,一来二去就学会了,很快成了瓦工师傅。田聋子做活干净利落,活做多了,手艺突显了出来,不久就成为当地瓦匠中的“一把刀”,人们都说他天赋异禀。后来,里一百多户人家,谁家盖房子请瓦工师傅,都会想到他。

五年前,生产队盖队屋,田聋子是“主刀”,谁料到,在砌山墙过程中,架子突然坍塌,他被从五米高的架子上摔了下来,正摔在一堆砖瓦上,人们赶紧跑来扶他起来,可他已动弹不得,一个劲地喊:“哎呦我的腰,哎哟我的腰。”起初还以为他的腰摔坏了,把他抬到空地上后,发现他的头部多处挫伤,左耳流血。队长忙叫人把队里的板车拉来,将他送到了公社卫生院,当时就被留下住院了。住了几天医院,田聋子感觉好了一些,因惦记地里的农活,就要求回家了。从此田聋子的听力明显下降,跟他说话时,声音得大点。自那时起,人们便叫他田聋子了。

田聋子年轻时还会撒网,再加上又会下卡子,捕鱼使得他们家多了一种谋生手段,即便是在三年困难时期,他们家也都不曾断过腥,村里人很是羡慕。

田聋子的父母也是打了一辈子鱼,打鱼用的小木船传了下来。早前,田聋子经常下河撒网,他站在船头潇洒一挥,媳妇在船尾把住船桨,那幅画面常常出现在西江河河面上。自从从架子上摔下来后,他的身体大不如从前硬朗,腰伤未痊愈,不能太使劲,渐渐撒不动了,就挂了网,于是就专心下卡子。田聋子夫妇能吃苦,每天晚上下卡子,第二天天不亮就下河收卡子,天刚睁开睡眼惺忪的眼时,两口子已经把鱼提到家了,一点也不耽误白天的农活。除非天气原因,夫妇俩一年到头天天如此。农闲时,上下午分别还要下一次。不管什么时候,每次都有收获,少则两三斤,多则四五斤,这是他们家主要经济来源。

下卡子捕不到太大的鱼,鱼大嘴大,吃了鱼饵,卡子吐出来就跑了。下卡子捕的大多是二三两重的喜头(即鲫鱼)和一拃多长的翘嘴白,有时也会少量捕到黄鳝(即黄辣丁)、小鲤鱼。鱼提回家后要进行分类,每一种鱼够做一碗菜时就拿到河对岸的西江街上卖,太少不好卖,便放在自家的一个大水桶里养着,与下次收回来的鱼拼够了再拿去卖。两口子虽说天天打鱼,自己并不是每天都吃鱼,总想能多换就尽量多换几个钱。每次都是田聋子上街卖鱼,媳妇在家里理卡子。在西江街上小市场的地摊上,经常可见田聋子蹲在那里卖鱼的身影。沿河两岸捕鱼的人不多,卖鱼的自然也少,所以鱼很好卖,有时在半路上就被人截走了。大多数时间,村里人早起开门时,田聋子已卖完鱼回来了。有了这门生意,手里总有点活钱花,田聋子家的日子比其他家过得着实要好得多。

虽说田聋子有捕鱼这门手艺,可下卡子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每天起早摸黑不说,还要制作卡箍子、加工鱼饵和理卡子。过去捕鱼手段单一,金属鱼钩难见,在河里捕鱼大多是用卡子。卡子按主线的长度分为大盘小盘,大盘的主线长度在三百米左右,小盘的在两百米左右,也可以根据需要适当接长或剪短。田聋子家用的是两百米长的小盘卡子。

一盘卡子实际上就是在一根几百米长的主线上等距离地挂若干个卡子。主线大约像农妇纳鞋底用的索线那般粗,主线上每间隔一米系有一根花线般粗、六十公分见长的鱼线,鱼线的另一端系在卡子中部。卡子取料于竹子,约三公分长,一毫米粗细,卡子两端很细很尖,微微上翘,呈弧状,裸卡子看上去像一只微型弓箭,很有弹性,不小心很容易扎手。

理卡子时,要用手指捏着卡子两端,轻轻压拢U形状,然后在卡子前套上一个卡箍子,再从卡箍子中间塞进一粒鱼饵。卡箍子取料于通过精选的秆,经过泡蒸等多道工序,使其富有较好韧性,然后剪成四毫米宽的一截一截的圆环。鱼饵则是经温水泡至发芽状的麦粒。当鱼吞食卡子时,卡箍子在鱼的口中会立即断掉,卡子瞬间弹开,鱼就被卡住了。

整理卡子也很有讲究,是一件细致活,田聋子家通常是由他媳妇干,女人心细。卡子收回来后,先放在大盆里用水清洗干净,然后坐在一个大筛子前,找到主线的头(主线的两端通常系有一截粗红线或红布条做标识),放在筛子中,像画一个直径约二十公分的圆一样,一圈一圈地盘。到鱼线时,装好鱼饵后,右手将卡子牵到筛口外边缘,左手将鱼线轻轻拉直后放下,多的鱼线放在主线的圆圈上。就这样,卡子一个挨着一个,互不交叉。整理完的卡子,主线在筛子中形成一个厚实的圆,鱼线分别直直地伸向筛口外边缘,看上去,颇像小学生画的一轮放射着光芒的太阳;筛子边缘垂吊一圈的卡子,像一圈珍珠吊坠一般。

下卡子时,先将主线的一端轻轻拿起,拉出来,系在一根长竹竿中部,将竹竿插入水中。这时,总是田聋子轻轻地向前划着浆,小船慢悠悠地向着主人希望的方向行进;田聋子媳妇则坐在船前的右边沿,从筛中一下一下有节奏地将主线拉出,鱼线和卡子随之落入水中。一支烟的工夫,卡子就下完了,接下来就交给时间。四五个小时候后,两口子拿着鱼捞子,划着小船开始收卡子了。

西江河两岸住满了人家,偌大的一条河,河里鱼也不少,可捕鱼的人并不多见。河西的一条村,除了田聋子夫妇两会下卡子外,不见其他人捕鱼。河对岸也只见有一对夫妇常在河里下网,他们将网用棍子插进水里,围成一个很大的栅栏状,之后,女人划桨,男人拿着一根粗短木棍在船头上不停地敲击,河里的鱼受到惊吓后四处逃窜,慌乱之中钻入网眼,钻不过去的鱼就被卡在网眼里,成为了人们的盘中餐。此外,只是偶尔会见有划着小舢板的渔翁,用几只鹭鸶捕鱼。

下卡子和扎网是两种不同的捕鱼方式,一种需要静,一种需要闹,这两种方式不能同时在同一水域进行。时间长了,捕鱼人都清楚这条河里有哪些人在捕鱼、什么方式、什么时间,虽然彼此并不相识,却很默契,自觉地错开时间,不影响他人。

乡下人成年累月脸朝黄土背朝天,累死累活,拼的是身子骨。肚子里有油水,身子骨才硬朗,这就需要经常有点鱼和肉来补补身子,不然,时间长了受不住。水乡人喜欢吃鱼,总是希望经常有点鱼来改善一下生活,可又没钱买,河里有鱼又捞不上来,也没时间去捞,地里的农活都忙不过来,况且还得要有渔具,饭都吃不饱,哪来的钱买渔具?即便是买来渔具,除非还有条船,否则也下不了河。用当地人话讲,穷得裤子都没穿的,还想要船,那是痴人说梦喔!没办法,只能干守着眼前的这条河,吃不上鱼就不吃或少吃。

水乡人离不开鱼,对鱼香特别敏感,哪家要是烧鱼了,那煎鱼的香味几乎满村子都能闻得到。有时实在是太想买点鱼吃了,没钱,怎么办?通常由家里妇人出面跟田聋子交涉:“想要一碗喜头鱼,用一升(’升子’是南方农村常用的、上大下小的木质方形量具)豌豆换好不好啷?”田聋子一家人好说话,也清楚每家的情况,知道这家人确实没办法,所以从来不说不字,回道:“明天早上来拿吧。”交易就这样成了。没有豌豆,用黄豆换也行,至于用多少豆子换一碗鱼,没有定数,彼此都觉得差不多就行,即便少了一点,田聋子也不会去计较。田聋子很讲究信誉,从来不会让人失望,除非第二天没捕到或没捕够人家想要的鱼,那没办法,只得等下一盘卡子,最终一定会满足对方。

日子久了,只要不是办大事,平日里,村里人想吃鱼不一定到河对岸的街上去买。田聋子早给村里人说过,谁家想要鱼的,头一天打声招呼,他好留着,第二天一大早来取就行。田聋子人很实诚,称秤时秤杆子总是翘得高高的,像跷跷板一样,不会短斤少两,但价钱得和街上的一样,他说:“价钱看公道,份量见良心。”称好后,有多的鱼时,田聋子总会随手送一条,买鱼人免不了要谢一声,田聋子总是会很认真地重复那句:“是这条小河养育了我们,要谢就谢这条河啷!”

是的,这条河是水乡人的母亲河,她无私地养育了两岸儿女,两岸儿女也传承了这条母亲河朴实无华的性格。几年前的一个夏季,小河遭遇史上罕见干旱,门前的这条河几近见底,潭湾最深处也不足一人深。一天傍晚,河里的鱼儿因缺氧全都浮头,河面上黑压压的一片,鱼吸氧时发出的“嘬嘬”声,汇聚起来似北风呼啸,惊动了两岸的人们。见到此景,人们惊呆了,有人大声喊道:“河里的鱼都浮头啦,快下河去捞鱼啊!”顷刻间,两岸男女老少拿着各种捞鱼工具,倾巢而出,争先恐后地跳进河里,疯狂地打捞。河里的鱼不但多,而且大,平时深藏水底的十多斤重的大鲤鱼、大青鱼也都浮到水面吸氧了。为了求得生存,鱼只顾吸氧,见到人也不躲开。无论大人小孩,但凡手执打捞物件都会收获满满。满河人哄抢一河鱼,其场面蔚为壮观。老人们说,活了一辈子,还是第一次见。那一次,西江河如同母亲般的慷慨,让水乡人大饱了口福。事后不少人感叹:这下可是把一辈子的鱼都吃了。

 

田聋子夫妇无子嗣。第一胎是个儿子,未满月就夭折了,媳妇在月子里悲伤过度,满月时正值收割季节,几乎每天都泡在凉水中干活,不是挑就是驼,加之高温,受了蒸,就得了病,从那以后一年四季身上不干净,也就没有了生育。随着年龄越来越大,田聋子媳妇一年到头总是病病殃殃,动不动就发烧浑身疼,瘦得一阵风能吹倒。大队有个小卫生所,村里人有病都到那里看医生。可别小看只是一个村卫生所,浅水里也藏着龙。卫生所里有一位年近六旬、姓姜的老医生,西安人。老医生医术高操,一般毛病,人到病除,人们都很佩服和敬重他。据说,姜医生解放前在国民党部队里是一位很有名的医生。解放后,自己名声不好,不想连累老家人,没有回老家,带上媳妇四处行医,到了这里才落下了脚。一个大队就百多户人家,时间长了,谁家里有病人、是什么病,姜医生都了如指掌。田聋子媳妇刚得病时就曾到卫生所看过姜医生,姜医生询问病情时,田聋子媳妇羞于启齿,犹豫了一阵才很不好意思地讲了自己身上老不干净,下身磨的疼等症状。讲完后,脸红到了脖子根。姜医生告诉她得的是子宫下垂病,就是当地人常说的“茄子病”。田聋子媳妇觉得得这种病说起来不好听,便不愿多讲,更不想作进一步检查,于是要了一点药就回家了。之后,姜医生多次提醒田聋子:“你媳妇的病得抓紧去大点医院好好治治,不然,就不能有生育了。”田聋子跟媳妇商量多次,媳妇最后同意让田聋子陪着去了一趟公社卫生院。田聋子媳妇进去一看,都是男医生,说什么也不想看了,也是只要了一些药就回家了。

农村人皮实,这病一拖就是二十多年。近些年来,田聋子媳妇身体状况越来越差,整天没有精神,究竟哪里不舒服自己也说不清,只是知道自己的病与“茄子病”有关,但就是不愿去医院医治,花钱不说,脱光了裤子让一堆男人看过去看过来,丑死了,宁愿去死也不干。她认为,老天爷让她得这病,是想让老田家断子绝孙,拗不过老天爷,为此常常感到很愧疚,觉得对不起田家,曾多次想到死,趁田大海还年轻再娶一个填房,免得田家断了香火。她也曾多次在田聋子面前袒露心迹,每次都被田聋子骂一顿:“你是吃了饭没事做,胡思乱想。如果真是老天爷要跟我田家过不去,即便你死一百次,老天爷也不可能饶了我田家。信那些有么用呢?”

有一天,一位算命先生从门前走过,田聋子媳妇犹豫了一下还是叫住了算命先生。她想让算命先生算算自己的病还能不能好。算命先生算了一会,既没说能好,也没说不能好,只是建议他们两口子去一趟武当山,而且一定要上到金顶,好好烧上几炷香,许个愿,会很灵。田聋子媳妇把算命先生的话听进去了,像有了救星一样,盼望着能去一趟武当山。心里想,快五十的人了,即便是“茄子病”好了,也不可能给田家生个一男半女了,只是希望自己的病能好起来,多活几年,也就能多帮丈夫几年。

这年农闲时节,田聋子带着媳妇,辗转几天到了武当山。上山那天,在离金顶不远处,他们看见前面黑压压的有一群人在向山顶上一路小跑,人群中多数是老人,其中有许多身体有缺陷的年轻人,有的还被人抬着往上走。人群前面有两人打着一面黄色的横幅;人群中,不少人还佩戴有红袖章,有的人手里举着一面黄色的小三角旗。田聋子夫妇不识字,横幅、袖章和小旗子上写的什么也不得而知。眼看就要到金顶了,队伍突然在一稍宽阔地停了下来。田聋子好奇,拉着媳妇挤到了前面的围观人群里。只见队伍中走出一人,蹲下,在自带的一矮口陶罐中烧了一些纸钱后,面向前方跪在地上,叩了三个头,遂起身站到了一边。这时有两壮汉从队伍中架着一位四十多岁的男子向前迈了一步,只听“咚”的一声,被架男子双膝跪地。很快,从身后人群中出来两位男子,分别站在跪地男子两侧,一位手里拿着一根筷子样长的细铁签子,另一位端着一个小香炉。拿铁签子的男子来到跪地男子身边,跪地男子主动抬起头,张开嘴巴,拿铁签子的男子很熟练地将铁签子从跪地男子的右嘴角像穿豆腐干一样插了进去,然后从左嘴角穿出,铁签子没有拔出,而是横在口腔上,顿时鲜血从两嘴角流了下来,围观的人同时发出“啊”的一声惊叫。拿小香炉的男子迅速抓起香炉中的香灰,分别向流血的两嘴角抹去。这时,烧纸钱的男子从地上抱起陶罐,两壮汉架着被插铁签子的男子迅速向山顶冲去

田聋子夫妇被这血腥的场面深深地震撼了,他们不清楚这是一种什么仪式,田聋子拉着媳妇跟着人群往上跑。到了金顶,早有先遣人员在维持秩序,无关人员都被挡在了一边,不让上前去。田聋子这时才想起问问身边人这是怎么回事,陌生人告诉他,这是从河南来的孤老许愿队,都是些孤寡老人和身患疾病或身有残疾者,这些人是来许愿的,老年人是为来世许愿,年轻人是为今世许愿。为表示虔诚,那个被插铁签子的男子是虔诚者的典型代表。田聋子夫妇一听,惊悚地相互对视了一眼,田聋子媳妇打了个寒颤。田聋子对媳妇说:“等一会我们去烧柱香,叩几个头吧?”他媳妇颤抖地回道:“那还能么样呢!”

从武当山回家后,田聋子媳妇的身体非但不见好转,由于走了太多的路,加之舟车劳顿,病情反而加重了。他媳妇后悔了,也彻底灰心了。她说是自己命不好,老天爷不让你好,你做么事都没用,还能斗得过老天爷呀!往后,田聋子媳妇便很少下床了,人熬得像没油的灯,哈口气就灭。几个月后就去世了。

媳妇去世后,田聋子觉得一个天塌了半个,地里的农活也没有了帮手。本来自那年摔了后,自己身体就一年不如一年。现在媳妇也走了,田聋子的精神状态陷入低谷,时常头晕得厉害,挑重担、做重活越来越吃力。有一天在稻田里“挑草头”(刚割下捆成捆的水稻),在田埂上走着走着,两眼一黑,两腿一软,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想爬起来却不能。队长赶来,见田聋子脸色煞白,满头冰凉冰凉的汗水直往下淌,便派人将田聋子扶到队屋里去休息。

后来,田聋子又有几次挑担子摔倒。种地人哪一件事少得了挑啊驼呢!田聋子觉得自己已种不动地了,村里人也都觉得田聋子当年那么硬朗的一个人,这几年说垮就垮下来了。尤其是在媳妇死了后,就像一架山遭遇大滑坡一样。为了照顾田聋子,生产队帮他向大队申请了五保户待遇,田聋子时常会帮助队里做一点力所能及的小杂活,诸如放牛、打扫队屋之类。尽管不能干农活了,但下卡子这活还能做,他依然还是坚持每天去河里下卡子。

 

田聋子家的房子在河边老台上那一排房子后面的新台上,新老台相距一百多米。他家房子在队屋旁,彼此间距四五米。队屋比田聋子的屋要大一倍还不止,一胖一瘦,一高一矮,田聋子家的房子活像站在一位相扑运动员身边的幼童。当年盖队屋时,就有人私下跟田聋子说过,队屋那么高大,会挡了你家的煞气,不吉利。果然,田聋子从架子上摔了下来,把人摔坏了。有人就说,怎么样,很灵吧?起初,田聋子也有点信这话,可又一想,当年是自己提出要在这新台上盖房子的,理由是这里离潭湾近,下河下卡子方便。于是把原来老台上的旧屋连同宅基地转卖了,按说自己还占了一点便宜。队里也很给面子,批了这块宅基地,并且队长当时还特意讲明,旁边这块地是队里的,今后是要盖队屋的,如果你愿意,那就在这旁边盖吧,如果你信迷信的话,你家房子就不要离队屋太近,可以稍隔远一点。多么通情达理的队长啊!这么多年过去了,现在再来讲挡“煞气”的问题,就没有必要了。再说,自己家旁边已有几户人家的地基都处理好了,很快也要挨着盖房子。人家都不信,我也不信。人生老病死很正常,凡事也有意外,本来已经活得很累了,何必再自寻烦恼呢!

的确,当年队里之所以批给田大海这块宅基地,在很大程度上考虑了田大海下卡子能给村里人吃鱼提供方便这个因素。田大海这人人缘好,村民们都觉得有田大海下卡子,吃鱼变得更容易一些。

田聋子媳妇去世两年后,队里接收了从县里下放来劳动锻炼的陈姓一家四口人,夫妇四十出头,听说两口子都是县里学校的老师,育有一儿一女,男孩十五六岁,女孩比她哥哥小两岁。队长头一天接到这项任务时感到很棘手,接收这家人倒是可以,可让他们住哪里呢?想了好几个方案都需要将这一家人分开,可这家人的孩子都还小,怎么能分得开呢!最后,队长想到了生产队里的队屋。

队屋倒是很大,大门在中间,在挨着田聋子家的那一端开了一个侧门,侧门里隔了一间二十多平米的房间,用于存放相对贵重一点的物件。屋里另一端用竹楔子圈起来存放有少量种粮,地上放了一些农具。屋里中间是牛栏,三头水牛是队里的重要财产。每天晚上收工后,牛就被系在队屋里吃草、喝水、过夜。夜间,三头牛就地拉屎拉尿,屎尿被踩得脏兮兮的,污水流得满地都是,恶臭熏天。队长无奈地摇了摇头,自语道:“实在想不出好办法,只能委屈这一家人了。”于是立即派人将杂物间清理了出来,叫来田聋子帮助把小房间里里外外清扫了一遍,又叫人把盖队屋剩下的木板搬来,让本村的周木匠做了两个简易床,总算可以把陈家一家人安顿下来了。

陈姓一家来后不久,因为紧邻,与田聋子每天低头不见抬头见,田聋子与这家人很快熟络起来。陈家的两个孩子长得水灵灵的,田聋子无儿无女,对城里来的这对孩子很是喜欢。看到这一家人到农村来遭罪,田聋子很是心疼,特别是可怜那两个孩子。田聋子把自家不常用的锅碗瓢盆抱了过来,对陈家夫妇说:“这些我都用不上,放着也是放着,如果你们不嫌弃就先用着,省得花钱去买。花钱买这些东西,今后要回城了也不带走,就白白浪费钱了。”第二天,田聋子找来一堆废砖块,和了一堆泥,又去把自家麦草抱了一些来,剪碎后拌在泥里,帮陈家盘了一个土灶。陈家夫妇被这位乡下人的热情所深深感动,连声道谢。之后,田聋子时常给陈家送一点去鱼,说孩子们正在长身体,做给孩子们吃吧。这一家人没有自留地,种不了菜,只能上街买,田聋子说,天天买菜,得要多少钱花啊!我那菜地里的菜一个人也吃不完,你们去菜地看看,想吃么菜就拔么菜。陈家夫妇怎么好意思去拔菜呢,于是,田聋子隔几天就把各种菜拔一些来给陈家送去,说:“菜地里有就不要花钱买了,吃完了再种。”陈家夫妇不知说什么好。

陈姓一家来后,为田聋子孤单单的的日子平添了一些生气。特别是陈家的两个孩子时常跑过来玩,给了田聋子些许慰藉。陈家的儿子陈光毕竟还是一个孩子,爱玩,对田聋子在河里下卡子非常感兴趣,多次要求帮田聋子下卡子,田聋子笑着说:“下卡子你还不行,不过可以学着帮我划划船。”之后,几乎每次下河,田聋子都会叫上陈光。但凡陈光帮忙,田聋子都会给陈光带一点鱼回去,起初陈光怎么都不肯要,田聋子说:“要是这样,那你就不要来帮忙了。这是我们两人共同劳动得来的果实,我不能吃独食。”

两年后,陈姓一家人要回城了。接到喜讯后,陈家夫妇首先想到了田聋子,并在第一时间与之分享。临走的前一天晚饭后,陈姓一家人去田聋子家辞别。家人回去后,陈光留下来和田聋子又聊了好一阵。

田聋子像嘱咐自己的孩子似的,说:“陈光,你还小,虽然在乡下耽误了两年,但还来得及,回去后要好好读书,把这两年的课补回来。城里人没文化可不行,不像我们农村人,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只能种田。”

陈光很温顺地“嗯”了一声,然后天真地问:“你真的不会写自己的名字吗?”

田聋子笑着说:“‘田大海’三个字还勉强认得,后来村民给我取了个外号叫‘田聋子’,我就不晓得‘聋子’两个字长的么样子。”田聋子眼珠一转,说道:“呃——要不你拿张纸来写给我看哈?”

陈光觉得特别好笑,还是起了身,一路小跑地拿来了纸和笔。田聋子连忙用手在身边小桌上抹了几下,陈光便趴在小桌上认认真真地写下了“田聋子”三个字,然后手脚快要朝天地仰身大笑起来。

田聋子仔细端详着这三个字,笑着打趣道:“嗯,田聋子啊田聋子,今天我总算认得你了。”说完,自己也哈哈地笑了。田聋子收住笑容,沉吟片刻,若有所思地说:“我田聋子下了一生的卡子,打了几十年的鱼,还不知道这‘鱼’字是个么样子,要不你在这纸的下面一点再给我写个‘鱼’字给我看哈?”

陈光像老师教学生一样工工整整地写了一个“鱼”字。“看,这就是‘鱼’字。”

田聋子看了又看:“嗯......还别说,这‘鱼’字还真像条鱼咧。”他停了停:“‘几条鱼’几个字么样写呢?你在这‘鱼’字前加上‘几条’两个字给我看哈。”

陈光扭了一下头,疑惑地看了田聋子一眼,很快按要求写好了。

田聋子接过陈光递过来的那张纸,看着,煞有介事地:“哦......哦......”

略停,田聋子轻轻把头转向远处,颇有感触地自语道:“明天,你们家就回到县上了,蛮羡慕你们一家的......不管在哪,你们这都是一个家啊!唉,一个人就不像家了......”他似乎想到了什么,说:“对了,最后再写一个‘家’字吧?我想看看‘家’的样子。”他用手指着“几条鱼”三个字,说:“就在这几个字的前头挨着写吧!”陈光觉着田聋子的情绪低沉了下来,不便说什么,只好低头写字。

田聋子拿起纸来,笑着说:“嗯,今天跟小陈老师学了好几个字,我得记着,别忘了......”这时,大队里的姜医生背着药箱路过,听见了田聋子刚说的话,边走边说道:“哟,怎么想起来学认字了?”田聋子连忙笑着回答:“好玩啷。给人看病去呐?”

 

田聋子继续下着卡子,只是这一年来,人们似乎很少见田聋子去街上卖鱼了。村里人还是时常有人去田聋子家买鱼,也时常有人向着田聋子说:“你家的腌鱼好香啊!”

天气渐渐冷了下来,田聋子感到自己浑身疼,体力下降很快,下卡子也感到很吃力,他感觉不好。这些年来,田聋子心里很清楚,他的身体是那次盖队屋时摔坏的,不但耳朵摔伤了,正如姜医生说的,“你还有内伤”,腰越来越疼、心慌无力、额头冒冷汗,他觉得卫生所是治不好他的病的,就是公社卫生院也不可能。前些年,他几次想去县上的医院照个片子,看看骨头和哪里有么问题,可一想,那还不知得花多少钱,也就放弃了那个念头。他觉得自己的病还不便给别人说,如果说是那年盖队屋摔坏了,搞不好会被人误解,还以为我想讹队里呢。再说了,这队里穷得叮当响,哪来的钱给自己治病呢。

这年的冬季特别长,也特别冷。乡亲们都知道,冬天里鱼不好好吃食,下卡子很难捕到鱼,田聋子在冬天里很少下河,所以,冬季少有人去田聋子家买鱼。近些天来,有村民说好多天没见田聋子了。这话传到了老队长那里,队长听了,心里一咯噔。第二天早上,队长来到田聋子家,见门还关着,敲门又无人应,他预感不好,不会是生病了吧,或者......他连忙走到窗户边,推开那用几块破板子钉着的简易窗门,一股腌鱼味顿时扑面而来,见田聋子在窗户边的床上直直地躺着,喊了几声也不应……田聋子死了。于是他叫来人,翻窗户进到屋里打开了大门。

队长直奔房间,田聋子安详地躺在床上,像睡着了。队长伸手摸了一下田聋子已无血色的额头,仿佛他身子刚冷下来,便连忙喊道:“快!快!赶快去叫姜医生!”

姜医生很快到了,见到床上的田聋子就摇了摇头。出于职业习惯,他还是伸出手来,将两根手指往田聋子脖子侧边一放,接着拨开田聋子一只眼,对队长说:“田聋子走了,安排后事吧。”

田聋子家是三间屋,队长出了房间,不由来到对面一间的厨房,灶上干干净净的,应该好几天没动火了。他来到堂屋,见堂屋左上方一角用两条长凳子搁着一块大门板,上面堆放着一堆用线捆着的一小捆一小捆的腌干鱼,整整齐齐地摆放着,这些鱼大多都是喜头和翘嘴白,鱼堆上压着一张纸,上面有一行字。队长不识字,便喊:

“哪个认得这上面的字啊?快来看哈写的么事!”

这时,很多村民都已赶了来。一个小学生从队长身边钻了出来,说:“我来认......上面写的是‘一家几条鱼’。”

队长疑惑地重复了一遍:“一家几条鱼?!”

那小学生又补充道:“‘家’字前面的‘一’字不是用笔写的,可能是用烧过了的树枝画的吧,笔画有点粗。”

姜医生就站在队长身边,看了看那张纸,脑海里突然浮现出那天见到陈光教田聋子学认字的画面,他仿佛明白了什么,微微地点了下头。

这时,队里的刘会计也闻讯赶来了。队长看着纸条,沉思片刻。忽然,队长扭头叫刘会计数一数有多少捆鱼。刘会计数完后说:“一共35捆。我用手掂了下,每捆应该都差不多重。我仔细看了几捆,鱼大点的八九条,小点的十来条。”

队长似乎明白了什么,忙问:“我们队现在还是34户人家吧?”

刘会计说:“三个多月前张大财家的大儿子分出去了,分成了两户,现在是35户了。”

队长听了,顿时眼泪止不住往下淌。他转过头,面向田聋子的房间:“田聋子啊田聋子,你真有心啊!你比我还清楚我们队的家户人家情况。你知道腌鱼香,农村人很难吃得上,临死前你还想着让乡亲们吃一次腌鱼。你送给每家每户的鱼,叫大家怎么吃得下去啊......”队长话音未落,一屋人个个泪流满面,“呜呜”声一片。

老队长一边用那双粗糙的大手抹着泪,一边对刘会计说:“田聋子无儿无女,遭业哟!你快去把管红白事的牛顺顺叫来,然后再叫些男劳力,大家一起商量着把田聋子好好安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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