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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的夏夜,像女人的心,看不透,摸不准,指不定在孕育着什么。
七十年代初夏的一个夜晚,前半夜还满天星斗竞相闪耀,人们以为第二天会是个大晴日,便计划好了天亮后要做的事情。谁知到了后半夜,趁人们徜徉在梦乡之际,一场突如其来的雨说下就下,且来势很猛,像农人浇地一样往下泼。
直到第二天午饭后,雨才小了下来,但似乎并没有停的意思,雨雾像一张灰色的网,把西江这片土地罩得严严实实的。屋檐下,雨水像不断线的珠串,砸在地上,碎瓣四溅。
林远家的大门半掩着,雨水把堂屋门口的地都溅湿了。
离这里四五里路的姨家盖房子,林远被叫去帮忙打杂好几天了。下雨,活就停下了。见天空依然阴得很重,这雨估计一时半会还停不下来,吃完午饭,林远决定先回去,等雨停了再来。
林远的腿不是很利索,小时候患小儿麻痹症留下的后遗症。走路时,右腿有点使不上力,得靠身子往前带。所以,挑啊驮啊这类重活干不了。好在不是太严重。
快到家了,林远脚下被一块碎砖头拌了一下,没能站稳,脚一滑,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弄得浑身都是泥水。
走到家门口,见大门半掩着,以为媳妇去串门了。正要推门进去时,觉着屋里有动静。门缝有一人身宽,林远往里探了一下头,堂屋里没人,他觉得有点蹊跷,便轻轻地从门缝中溜了进去。他屏住气,竖起耳朵,像小偷似的猴在堂屋中央。这时,从房间里不断传出叽哩嘎哩的床响,间杂着媳妇那“嗯啊……嗯啊……”急促地娇喘声。
结婚三年多了,林远没见过、也不知道媳妇还能闹出这般动静来。但是,没吃过肉,还没见过猪在地上跑?尽管他对媳妇这种放荡的呻吟极为陌生,可他知道,这是女人高度兴奋时才会发出的一种酥麻娇滴的声音。他断定,自己媳妇和别的男人上了自家的床。他久久的担心终于成真了。
刚摔了一跤,满手泥还没来得及洗,又遇到了这种令人不齿的龌龊事,林远气不打一处来。妈的,趁我不在家偷人,我非教训教训这对狗男女不可,让你们知道我的厉害。他火星四射,冲冠眦裂,气得满屋子找打人的家伙。
见门口鸡窝旁放着一根牛皮鞭子,他咬牙切齿地抓起来,猛地撞开了房门。果然,自己媳妇素荣被一男人按在床上......
突然见人闯了进来,床上的男女被吓得魂不附体。那男人正要松开怀里的女人,林远手中的皮鞭早已暴风骤雨般地抽打在了那男人的身上。顿时,女人的惊呼声,男人的惨叫声,加上林远的狮吼声乱作一团。
林远发了疯似的,咬着牙,使出吃奶的力气,一鞭接着一鞭地猛抽了好一阵,那男人赤溜的身上便布满了一道道由红变紫的血痕。他想赶紧下床,觉着下身脱不开,他又试了试,还是不行。此时,鞭子雨点般地打来,他担心伤着素荣,索性死死地趴在素荣身上,将素荣护得严严实实的。
起初,一鞭下去,那男人身子还抽搐一下,后来就一动不动了。林远想,不会是被我打死了吧?此时,他也感到有些累了,于是停了下来。顷刻,床上的男人抬起了头。林远这才看清楚,这王八蛋正是陈建民。林远心想,早就听说他勾搭我媳妇,正好,让我今天出出这口气。
建民连忙尝试下来,许是过度惊吓所致,下身仍然脱不开。素荣急得使劲推建民下去,建民也着急,拔得素荣“哎哟、哎哟”不停地叫。
这世间真是随么事都有,这事,还真是一桩稀罕事。要不是后来帮忙的人见证,你说,谁信呢?
林远见这对男女下不来,起初不相信,随后感到不可思议。男女之事,他是个大外行。
见建民浑身血痕,不少地方被抽烂,淌着血。加之这两人因受惊吓而不能分开,也不知后果会有多严重,林远觉得应该适可而止了。再说了,他们不能总是这样躺在床上,看着多恶心啊!得让那小子快点滚开!
可是,接下来该怎么办?他不可能低三下四地去帮他们,而且,也不知如何帮。他犯愁了,出了房间,忽然灵机一动,于是,手拿皮鞭,跨出大门,站在门口,叉着腰,故意扯着嗓子喊道:“老子今天打人了,看你能把老子怎么样?”他没想后果,只想搞出点动静来,来个人帮帮他的忙。
这时,队里刘会计打着一把油纸伞正好路过,见林远站在门口,手里还拿着一根皮鞭,气势汹汹、满脸通红地喊叫,便问:“哟,这是喊么事啊?这么凶,哪个惹你了?”
林远见刘会计路过,眼前一亮。心想,哎哟,刘会计呀,你真是大好人!你来的正是时候,一定是菩萨派你来帮我的吧?
他想让刘会计知道屋里发生的事情,于是,故意不睬,继续大声喊道:“妈的,欺负到老子头上了,老子今天把这这王八蛋打死了算了。”然后,故作杀气腾腾地将手中的鞭子在空中挥了几下。
刘会计见林远像一头冲下山的狮子,可又没见屋里有么动静,感到情况不好。忙问道:“林远,你这是唱的哪一曲啊?你把哪个打了?是你媳妇?她人呢?”
林远觉得这话好接着说了,便故装气呼呼地大声喊道:“别提她了!老子今天打死了这对狗男女,大不了去坐牢。”
狗男女?什么狗男女?听这话,莫不是他媳妇在家偷人被林远抓住后动手了?刘会计念头一闪,觉得事情不妙,这小子是不是真的把人打坏了?他赶紧向林远屋走去。刚到门口,听到里面有哭喊声。刘会计这下急了,直奔房门口,先将头往房里一探,见隔壁村的陈建民和素荣赤身裸体地摞在床上。
刘会计正纳闷时,建民说:“刘会计,快来帮帮我们,我下不来了。”
刘会计还以为是建民受伤太重而下不来床,便跨进门想去看看伤势。后一想,素荣怎么还不下床呢?便又退出来,喊道:“素荣,你赶紧穿好衣服,先下床。”
素荣不好意思讲。建民说:“我们两分不开了。”
刘会计便有些生气地说:“什么分得开分不开?先下床再说!”
建民这才央求着说:“刘会计,是我的命根子拔不出来了。”
刘会计一听傻了,两眼瞪得像灯笼,但还是将信将疑,像是自问:“还有这事?”
建民说:“是真的,我也没想到,难为您啷赶快想想办法吧。”
刘会计这才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和复杂性,说道:“那你们先别动,我去想办法。”他连忙出了房间,见林远在堂屋里生气,便嘱咐道:“这不是什么好事,你不要再到外面乱喊叫,搞得乌烟瘴气对你也冇得好处。你先看着,我赶紧去找队长想办法。”
见有人帮忙了,而且是队干部,林远虽面上还装着气不过,可心里踏实多了。
刘会计急急火火地找到队长,报告了这件事。队长说:“我活了大半辈子,这种事还真冇有听说过。这种丑事、怪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他想了想,交代道:“这种事不适合叫女同志去帮忙。你快去叫同星叔,那是个老实人,嘴又紧。叫他快点把队里的板车拉上,再找两件蓑衣,先不告诉他是么事,只是叫他快点到林远家门口去。然后,你去拿点钱带上,我马上过来。我们三人,再加上林远,一起赶紧把那两人拉到公社卫生院去,越快越好!”
到了林远家,队长见林远坐在堂屋里生闷气,便叫他赶紧找一床被褥,一会垫在板车上,再找一个床单,一会盖在那两人身上,同时叫他把他媳妇的衣服找几件带上。
起初,林远不愿意,队长小声怨道:“这事不能全怪你媳妇,人家毕竟才二十多点。多好的姑娘,还不是因为你不行才闹出这种事来。摊上了你,放到任何人头上,也会熬不住。凭么事让一个活生生的、水灵灵的姑娘跟你活守寡?你居然还怨人。还不快点去收拾!”林远这才不情不愿地去房里收拾东西。
同星叔很快将板车拉到了门口,队长叫他进房间里去把建民的衣服清好后拿出来放到车上。队长连忙冲着房间里床上的两人喊:“你们两个快点把上衣穿好扣上。”
刘会计也赶到了,四人便将那两人慢慢地弄到了板车上,盖上床单和蓑衣后,迅速离开了林远家。
路上,队长吩咐同星叔拉着车在前面走,不要同任何人说话,别在村里停。他和刘会计远远地落在后面。
有人老远见同星叔拉着板车,便好奇地问,车上拉的谁呀啷?是哪个病了哇啷?同星叔低着头,吃力地拉着车,支支吾吾地搪塞了过去。
林远撅着嘴,落在后面老远,让人看上去他跟前面的人毫无关系。这是队长特意嘱咐过的。
到了卫生院,医生给那两人分别打了针,不一会就脱开了。
队长担心素荣一时想不开做苕事(方言,即蠢事),便来到她跟前,安慰了一阵,叫她想开点,说这事村里没有其他人知道,不要胡想,事情很快也就会过去的。然后转身对林远说:“外面还下着小雨,把我的伞给素荣打着。刚经历这事,别让她淋坏了,好好带着媳妇回家!”
一路上,素荣起先还在为今天的事感到羞愧,觉得很丢人,感到无地自容。后一想,觉得没有必要这样,自己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也有七情六欲,不是那种水性杨花,吃着碗里占着锅里的人,难道自己想过一种正常人的生活有错吗?相反,她应该得到同情。她一边想,一边轻一脚重一脚地往前走着。觉着自己好命苦,越想越心酸,眼泪不断线地涌了出来,像这天上的小雨,淅沥沥地下。
建民身上的伤口分布面积大,医生说天热,容易感染,这几天要连续搽拭换药,以防大面积感染,建议住院观察几天。
2
林远姓吴,刘家(方言读ga)湾村人。他爷爷年轻时,伙同几人在侏儒山边开山卖石头,挣了一些钱。他父亲也接着干了好多年,后因一次山石崩落而亡。他母亲会缝纫手艺,在西江街上开有一家缝纫铺。铺子虽不大,但比做农活强。他家有些老底子,较当地一般人家殷实得多。他父母是姨老表亲,只育活了一儿一女。林远的姐姐是老大,出嫁十来年了。林远前面还有两个姐姐,都是几个月大时就夭折了。他是老幺,家中独子。
林远个子一米六出头,身体孱弱,长长的脸与身体很不协调。他有轻度智力发育障碍,小学没上完就回家了。他从小身体不好,一年到头病病殃殃,村里人都叫他“病秧子”,家里花了很多钱,也没能看好他的病。他母亲好不容易把他拉扯大,结了婚,婚后第二年,他母亲便散手人寰。
虽然林远身体条件不怎样,但娶的媳妇却如花似玉。在村里的年轻媳妇中,堪称“花中之冠”。
他媳妇姓李,是达桥村人,身高一米六五,长得珠圆玉润,体态丰腴,姿色娇好。男人见了,免不了会动心地多看一眼。
素荣姊妹六个,三个妹妹两个弟弟,她排行老大,下面的弟妹都是梯子坎,两岁一个,所以家境很差。当初,素荣父母明知林远身体不好,但一心想给姑娘找个条件宽绰的人家,往后的日子好过些,在媒人的极力撮合下,便订下了这门亲事。
婚后,素荣发现自己的男人不中用,便时常跑回娘家向母亲哭诉。母亲看着姑娘每次回来都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心疼死了,可一点办法也没有。总是劝她听大夫的话,不间断地给林远熬中药喝,兴许会有奇迹出现。
三年多了,素荣不知为林远买了多少副中药,药罐子都熬烂了几个,可一点效果都不见。素荣一直还是姑娘身。
日子一天天过去,可素荣肚子里还是一点动静也没有。林远心里很清楚,怎么可能会有动静呢?自己不行!
有时急了,素荣会刺激他:“你那只是个样子货。一根棉条而已。”
眼下,素荣正是如狼似虎的年龄,这种活守寡的日子没法过下去,她多次向林远提出离婚,但林远不肯。有时逼急了,林远就拿出杀手锏,说,你算算,结婚前、结婚后,这些年来,我家给你家送去的,婚后让拿回你家的,加起来,该有几多东西几多钱哟!要离婚也行,先把账算清楚,把钱赔够数就行。素荣想想娘家的窘境,嘴就软了,只好先拖着。她想,总会有出头之日。
素荣知道林远怕碰硬,后来,在对“敌”斗争中,她改变了策略。她想,我不能让他总是拿我娘家说事,让我说不起话、抬不起头。她觉得,在他面前,必须保持高压态势。
这一天,素荣郑重地当林远说:“你总是张口闭口说我家得了你家的好。好了,我这次回去,娘家人说了,叫你开个价,只要算清楚了,有多少都认账,我家一定还。我不想和你过了!不过,有一笔账,你也要好好算算。我嫁过来快四年了,你身体不好,随么事都做不成,让我给你家当牛做马,成天像照顾小伢似的伺候你,你家是不是要赔我这几年的辛苦费啊?我不到二十进了你家,陪着你这个不中用的残疾人守了几年活寡,你是不是该赔我这几年的青春费呀?别的不说,你算算,单看我这三四年的青春值多少钱吧?”
林远一听傻了,他没想到素荣会来这一手,他对她娘家同意赔偿的事也信以为真了。他想,她娘家真要是逼着离婚,他只有一张嘴,跟谁说去呀!
自那以后,林远再也不敢提赔偿的事了,他担心媳妇家真会让素荣离婚。到那时,这世上只有他林远一个人,身边连一个亲人都没有。于是,他只能委曲求全。他真心地怕老婆,家里一切事务全由媳妇当家。
村里人都知道林远智商不好,便常有人拿他开心:“林远,你家怎么也不养只小猫小狗哇?”起初,林远不明白是么意思,回去跟媳妇说,媳妇咬牙点着他的脑门骂:“笨猪。人家骂你呢!”村里年轻小伙们也时常取笑他:“林远,你家果子熟透了,要不要请人帮个忙摘啊?”林远只是嘻嘻一笑:“滚!”这都不算事,他最怕的是别人说:“把你媳妇看好喔,当心跟着和尚跑了!”这可戳到了他的痛处,他真的很担心。谁说这话,他就跟谁急。
林远“不中用”的事传出来后,村里村外闻到腥味的男人便在素荣面前眉来眼去,素荣都看不上。她一直坚守着妇道,想留个好名声,以后找个好人。
见人家子女绕膝,林远有时会坐着发呆。媳妇见了就问,想么事啊?林远会满脸愁容地说,唉,我们日后老了,连一个给自己送葬的人都没有。然后,试探性地问素荣,不行的话,干脆抱养一个算了。素荣当即回答,不是我亲生的,坚决不要!听媳妇这口气,他也便死了这条心。
林远做不动太重的体力活,只能做点力所能及的事。加之林远每天都要在家把一日三次的药熬好,并按时服用。所以,在他们家地头,常常只有素荣那副孤独的身影。
3
这天上午,素荣早早地扛着锄头去地里干活。半路上,遇到一辆驴车迎面而来。路窄,素荣停住让路。
路两边是小斜坡,她一只脚搭在路沿上,一只脚踩在坡边,身子移到了路外。
驴车上,一位身体壮实、看上去三十来岁的男人侧身坐在车把外侧,两腿悬吊着,手里握着一根细细的鞭子。见给他的车让路,便笑着客气地问候了一声:“这早就下地呀啷!”素荣瞥了一眼,心想,这人长得好标致哟!好像在哪儿见过,但不认得。本不想搭理,后一想,人家那样客气,不回答显得失礼,便淡淡地回了一句:“是的啷。”车过后,素荣回到路面上来,不自觉地回头看了那男子一眼,正好与男子转过来的温和的眼神相对,素荣连忙转过头走了。
来自男子那有温度的眼神,素荣感觉很友好。这两年,男人的眼神她见得多了,大多都是贪婪的、直勾勾的。而这位擦肩而过的男人则不是,素荣觉得那是一种欣赏的眼神,让素荣心里好一阵舒坦。
一天徬晚,素荣从地里挑着两捆刚扯的棉梗回家。走着走着,听到身后有牲口拉车时的沉重蹄声。素荣扭头一看,还是前些天见的那男人。她想停下来让车先过,这时,车上那男人开口说话了:“大妹子,你这是回村里吧?”
素荣“嗯”了一声。
那男人说:“我也进村去,顺便捎你一截吧?”
素荣忙说:“不用,不用,不麻烦了。”
那男人说:“正好是空车,也顺路。这离村里还有一段路,远路无轻担嘛。来吧。”
那男人下了车,不由分说地抓起素荣肩上的担子就放到了车上。然后说:“你就坐在那边车把上吧,这样舒服一些。坐稳了啊!”
素荣连连点头:“谢谢您啷!”
那男人说:“我比你也大不了几岁,就别您啷您啷地客气了。”
素荣笑了一下,问道:“好像见过你。你是哪个村的?”
那男人说:“我是你们隔壁百合村的,叫陈建民,帮人拉货,你就叫我建民吧。以前来你们村少,这些天村里有点活,来拉了几趟。”停了停,又说:“以后有要拉的活就叫我一声。你们村的队长、会计、刘东东,还有好几个人我都认得。”接着问道:“你是哪一家?”
素荣犹豫一下,还是告诉了他:“吴家。”
“吴家?你们村不是只有一家姓吴的吗?你不会是吴林远家的吧?”
素荣诧异地问:“你认得我家人?”
建民惊诧道:“你真的是林远的媳妇?难怪这般出众。我还以为是哪家没出嫁的黄花闺女呢!早听说林远娶了一个漂亮贤惠的好媳妇。传得人都羡慕死了。今天一见,果然像见了仙女了。上次只见你一眼,没看太清。”
素荣羞涩的脸上立刻泛出一抹红晕,不好意思地打断了建民的话:“我叫李素荣。就叫我素荣好了。”说完,斜眼瞥了建民一眼。他高高的个子,宽宽的肩膀,方方的脸庞,挺挺的鼻梁,大大的眼睛……嗯,真的长得很标致哟。
见素荣在看自己,建民便主动介自我绍了一下。“我是独子,初中毕业不久就跟着父亲学着赶车,这一赶就是十多年。现在父母都不在了,家里有一厢房子,我常年在外拉货,在家待的不多。想趁自己年轻,多挣几个钱,今后娶了媳妇就不想成天四处跑了。”
素荣心里在笑,这是在作自我介绍哇,便略带奉迎地说:“一年四季,风里雨里到处跑,蛮辛苦的,的确不容易。”
眼看就要到村子了,建民赶紧转了话题,说:“认识你真的很高兴。上次见你,我还在想,谁家有这么好看的姑娘。干脆,我托个媒人说亲去。”说完,哈哈地笑了。
素荣不客气地说:“你是不是见了谁家姑娘都这样说?”
建民认真地说:“这就冤枉我了。我要是那样,不至于快三十了还没结婚。都让人怀疑我身体有病了。”说完,笑了。
“你想找个么样子的媳妇呢?”
“就像你这样的!人好,心好,漂亮贤惠。”建民很干脆地说。
这句话把素荣说得脸通红。便说:“还是车快,说着说着就到村口了。我就在这下车了,你去忙吧。麻烦你了!”建民不舍地看着素荣走远了。
素荣挑着担子,边走边想,觉着这人好面善,一股男人气质蹭蹭蹭地往外冒。她有点胡思乱想了。心想,要是嫁给这样的男人,算是上辈子修了福了!
之后,建民在田头又见到素荣几次。有一次,素荣正在扯棉梗。建民路过,老远就看见了她的身影。他停下车,跑过去帮她扯了好一阵。素荣呆呆地站在那里,欣赏着建民那干活麻利的样子,她脑子里仿佛产生了幻觉,觉着是自己的男人在地里干着活。她觉得,眼前这人才是自己想象中的男人。她多么渴望有这么幸福的一天啊!她不要荣华富贵,只想要身旁有个值得她守候的人就行。然而,老天至今未能满足她这常人的生活。她百感交集,不禁泪流满面。建民无意一转头,见素荣在流泪,心头一愣。素荣见建民看她,便破涕为笑。见素荣那梨花带雨的样子,建民的心都化了。
4
天渐渐转凉了,地里的活少了下来。这天早上,素荣去了一趟西江街,她嫌家里冬天用的被子有点薄,想扯点布,这个冬天再添一床被子。她来到商店绸布柜台,问服务员扯一床包被需要多少布和布票,服务员说,双人床起码要一丈八的布和一丈八布票。素荣一听,手上布票不够,于是离开了商店。心想,布票不好借,那就再凑合一年吧,明年再说。
往回走,路过公社门口的小地摊市场时,她低着头看有没有想要的菜买点回去。地摊上,只有几个人卖东西,也只有几个人在摊前转悠。她扫了一眼,觉得没她想要的。当她回转头准备离开时,正好看到了建民。建民站在路边,冲她笑着,说:“我在公社院子里等人,无意中往外看了一眼,觉得低着头的那人蛮像你。走过来一看,果然是。买菜呢?”
素荣也是一惊:“这么早啊!这是给哪家拉东西啊?”
建民说:“给公社里拉了几个柜子,车在公社院子里,货还没卸,在等人呢。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你。”
“我是去了一趟商店,想扯点包被做床被子,布票不够,就准备回去,顺路看了看菜摊。”
“买布?我叔伯的一个亲戚就在那卖布的柜台上班。差几多布票啊?”
“差三尺。”
“嗨,小问题,我帮你弄三尺。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先去把车卸了,很快就出来带你去找我亲戚。你先把布扯回去,我一会弄到布票后再给她送来。”
“那怎么好意思麻烦你呢?”
“冇得事。”说完,快步进了公社院子。
过了一会,建民小跑出来,带着素荣去商店。
“不是很容易见到你的,以后我到哪里去找你还布票呢?”
建民颇含深意地说:“这点小事不值一提。你要是找我,我就会出现。你真要还,那我有个条件,我要么事,你就还么事。”
素荣仿佛没听明白。只顾跟着他走。
布买上了。连续好几天,素荣都被建民的举动感动着。甚至,心有点乱乱的,说不清。她觉得自己的心率都不太正常了。
一天,本村刘志军的媳妇找到素荣,告诉素荣,她娘家村叫建民的小伙托她捎句话,说她上次买布时,服务员多算了几块钱,叫她今天在商店晚上下班前,去找那个服务员把钱拿回来。
素荣信以为真,找到了那位服务员。服务员认出了素荣,未等素荣开口,便从柜台里拿出一个用马粪纸包的纸包,里面的花布料露了出来,说:“这是你托建民帮你买的料子,叫我当面交给你。里面还有他写给你的信。他说花了多少钱,用了多少布票,信里都写清楚了。”
素荣疑惑地愣住了。她正想开口说什么,服务员说:“好,就这样咹。再要么事,你尽管来找我。”
素荣张开的嘴无法合拢。她只好接过纸包,说了声:“嗯,难为您啷!”
素荣都不知道自己怎么迈出了商店门。她想,建民他亲戚不会搞错人吧?不是说给我退钱吗?怎么给我一个纸包?她急忙从纸包里抽出信封,信封封了口,也没写收信人姓名。她迫不及待地撕开信封,两手发抖地展开信纸,眼珠子快要掉下来了,一眼就看到了“素荣”二字。她松了一口气,对了,上面有这两个字就证明这事没搞错。她连忙往下看:“素荣你好!我知道,我这样做可能有些冒昧,甚至荒唐。但想了想,没有想出更好的办法。我看你总是穿着那件上衣,便给你扯了一块布,你给自己做件新衣穿吧。本想亲自送给你,几次路过你家田里没见你,只好委托亲戚转交。我想说的是,请你不要太苦了自己。你家里的担子全在你身上,我很想帮你一把,但眼下还做不到。地里的活,你能干多少就干多少,不要硬撑。只要你保重身子,相信会有出头之日。我这几天下午要帮你们村刘东东家拉几趟石头去,如果能碰到你,就和你谈哈家常哈。”信没有落款。
素荣将信捂在胸口,感觉心在咚咚地乱跳。她想,建民送给我料子,这是什么意思啊?他喜欢我?我可是一个已婚几年的女人,他不嫌弃?他说他还没结婚,是在等一个像我一样的女子。我也很喜欢他。可是,林远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她脑子有点乱。当她看到建民那关心的话语时,心想,我嫁给吴家几年了,从来没人这样关心过我。不知是被建民的话语感动,还是这些年受了莫大的委屈,她的泪水夺眶而出。
5
这天,素荣假装路过刘东东家,是想看看建民把石头拉来了没有。见东东拿着铁锹在屋前台子边铲着,素荣便主动搭话:“你这是要绑台子吧?”
东东抬头,见是素荣,便回道:“是的。买了几车石头,下午就要开始拉来了,准备把台子围一下。时间长了,雨水把台子都冲垮了。”
素荣得到了准信。下午,建民的确要送石头来。素荣从一巷子到了村后,回去了。回到家,她洗了几件衣服,把自己收拾了一下,跟林远说了声去地里看看,就出门了。
进村的两条路一宽一窄,宽路才能走驴车。素荣沿着这条宽路一直朝前走去。她走到建民驴车往村里拐的路口望了一眼,想着时间还早,就去了自家地里。过了一阵,老远见驴车来了,素荣赶紧小跑过来,对建民说,:“东西收到了,得几多钱?改天还给你。”
建民下了车,面无表情地说:“贵着呢!但我不要钱。”
素荣说:“那你要么事?”
“我想要人!”建民看着素荣,一脸正经。
素荣红着脸,说:“我是有夫之妇。”
建民动感情了:“有夫之妇又怎样?你那是活受罪!我认识你时间虽不长,但你的不幸我早知道。自从第一次见到你,我就坚定了决心。我坚信,你不可能跟他生活太久。”
“你想么样?”
“我想娶你!如果你愿意,我来说服林远,叫他放过你。他要是不同意,我再想办法。”
素荣有点吃惊,可怜巴巴地看着建民,仿佛遇到了一位救星。她想,只要建民能把自己救出来,就是上刀山她都跟着去。于是说:“好!我随么事都听你的!”
建民说:“你在地里再干一会,我把车卸了再来找你。”
素荣点了点头,看着驴车远去。
大约一个来小时,建民架着驴车回来了。素荣走过来,站在路边,痴痴地望着建民。建民说:“走,上车,到那边队屋边说话。”
队屋离村子有些远。队屋前有一个很大的禾场,禾场边有两垛高大的麦草垛,麦垛周围地上散落了厚厚一层麦草。建民把车停在队屋后面,拉着神色迷茫的素荣来到两个麦垛之间,他感觉到了素荣的身体在颤抖。建民伸出双手,说:“还给我吧?!”
素荣抬起头,茫然地问:“还么事啊?”
“你不是说要还我东西吗?就把你还给我吧?!”
素荣羞涩地低下了头。继而抬起头,轻轻地点了点。
建民将她搂了过来,素荣如获重生般的钻进了建民怀里。好一阵,两人如胶似漆地扯不开,吻得天昏地暗。建民抱起素荣,将她放在了草垛边的地上......她眼噙幸福的泪花,像一只温顺的小猫......
接下来,建民便见素荣痛苦地一咬牙咧嘴抻脖子......他惊呆了,他没想到素荣还是处女之身。
素荣完全沉浸在幸福的初次体验之中,她不想辜负人生这最宝贵的时刻。
两人好一阵翻云覆雨,连天色都羞得暗淡了下来……
三堆干柴,一堆被点着了。而且,燃烧得如此炽烈。
之后的日子里,他们频频相见,每每都是醉生梦死。
然而,烦恼接踵而来——素荣怀孕了。怎么办才好?两人商量,决定去公社卫生院做了。尽管素荣多有不舍,但孩子来的不是时候。
6
素荣从医院回到家后,找出纸和笔,写了一份“离婚书”,放在堂屋的小桌上,正式向林远提出离婚要求,叫他签字。
林远从小怕事,他想了一天都没想清楚他是哪来的胆量,那么狠地打了人,而且打得那么重。此刻,他感到头很疼。而这个时候,素荣又提出离婚的事,真是让他焦头烂额。
见林远没反应。素荣来到厨房,洗了锅,加上水,把灶里火点燃,从房里拿出两个鸡蛋,做了一碗蒸鸡蛋,带上汤勺,然后用小篮子提着,去了医院。她要给建民送点吃的去。
天很晚了。素荣回到家,见林远躺在椅子上睡着了。她关了大门,来到房间,收拾了一下凌乱不堪的床上床下,便睡下了。躺下好长时间她都没睡着,白天的事,像电影画面,一帧帧地在脑海里播放。
第二天一大早,素荣熬了一点粥,带了一点腌菜,用篮子提着给建民送去了。
素荣走后,林远也醒来了。他正要去洗漱,有人上门来叫他,叫他去大队部一趟。
林远来到大队部,大队支书严肃地坐在那里。林远来到支书桌前,等着支书发话。支书严厉指出,打人是犯法的,打伤人是要承担刑事责任的。也就说,要判刑、要坐牢的。林远一听,吓得两腿发软,差点坐到了地上。
就这样,林远在大队部被关了一上午,中午才把他放出来。临走前,看守人说,你回去后不能走远,随时等着传你。说不定,公社派出所还会来人把你带走。其实,这是大队支书有意叫看守人吓唬他的。
林远本来瘦小的个子,经这一顿折腾吓唬,让他像一只折了腿的狼,一拐一拐地磨到了家。
媳妇不在家,林远也不知道她是在医院还是去了哪里。他也无心做饭,水都没喝一口,他感到十分困乏,一屁股坐了下去,没坐正,椅子一歪,一条腿断了。他找了两块烂砖头垫起来,靠上去,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他做了一个梦,梦见很多人拿着棍棒来抓他。他拼命地跑,一个人抓住了他,举起一根粗粗的木棍,猛地朝他头上打过来,他大叫一声。
他醒了,出了一身冷汗。
当晚,林远病了。素荣回来后,将他扶上床。发现他头很烫,本想去叫大队卫生所医生来打一针,开点药,但一想,自己刚出那丑事,怕人笑话,就用毛巾敷了敷。
素荣也没上床睡,随手抓了一个薄单子,在椅子上靠了一夜。早上醒来,见林远浑身发烫,说着胡话,素荣只好硬着头皮去叫医生,给他打了两针。近中午时,烧退了。
7
几天后,建民出院了,素荣把他送回了他家。这是素荣第一次来建民家。家里没女人收拾,东西有些凌乱。她叫建民先站一会,自己进到房间,把床上和房间里整个都擦了擦,归整了一番,然后扶建民上了床,自己去烧火做饭了。
林远病了几天了。晚上,素荣不放心,想回去看看。从建民家回来,见林远还躺在床上,用手摸了一下额头,不烧了。便问他:“想吃么事?我跟你做一点。”
起先,林远没有吭气。过了一会,他从床上下来,来到堂屋里坐了下来。素荣也坐在了椅子上。林远打破了沉寂:“这两天,我想了很多,你嫁给我的确委屈了你。我上辈子没做好事,这辈子才受如此惩罚。既然我没那个本事,家里即便是有一座金山,也留不住你的。我想,我还是积点德吧。所以,我同意离婚。我在你那离婚书上已经签了字,你去和建民过吧。实话说,我是嫉妒他,其实那人还真不错,算你有眼光。我们做了几年名义夫妻,让你遭了许多罪,想想真的对不起你。明天你就去建民那儿吧,他现在养伤,正需要人照应。你见了他,就说我向他表示歉意。不管怎样,动了手,性质就变了。大队领导也是这么说的。”
听到这里,素荣一阵抽泣。
天亮后,素荣给林远刚做完早饭,转身准备叫他起来吃饭时,林远已来到她身后,素荣下了一跳。林远说:“吃一口吧,吃了我俩去一趟公社,把离婚手续办了,你们好办事。”
从公社出来,素荣去了建民那里。她把昨晚林远的话说给了建民听,还把离婚手续给建民看了。建民拥着素荣,说:“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陈家的人。明天我俩就去领结婚证。结婚的事,我家也没什么人,我也不想兴师动众,好好过日子就行。过两天,等我把伤养好了,你带我去见你父母。”停了一会,又说:其实,林远打了我,我真的不怨他。放在我身上,也许做得更过激。人活在世,父母、子女、媳妇都是最亲的人,谁都会在乎。我在想,林远家里也没有什么人了,他又不能自食其力,离婚后,他的日子怎么过下去呢?”他轻轻叹了口气:“以前,是我对不起他。以后,我们来补偿吧。”
8
一个晴朗的日子里,素荣穿着建民给她买的料子做的新衣,带着建民回了娘家。老人们见了,又惊又喜,悲喜交加……
素荣过到建民这边来,没带几件换洗衣服,她想回林远那里清理一下衣物,打算一次性把她的东西全都拿过来。
进门一看,林远还躺在床上。她喊了几声没有动静,走到床边一拨拉,林远已面如死色,奄奄一息。素荣来到厨房一看,他压根儿就没动过火。她赶紧弄了一点水给他喝。又去给他熬了一点稀粥,喂给他吃,林远这才有了一些气息。素荣想,我要是晚来一步,林远也就饿死了。又一想,今后怎么办?我一走,他还会这样,这样迟早会死掉的。她顾不上拿东西,急冲冲地回到她的新家。
建民听她讲完后,满脸愁容,说:“走吧,去林远那里。”
林远有了一点精神,见建民来看他,满腹怨气便烟消云散。建民说:“我们俩过去的事就算扯平了,不再提过去的事了。我和素荣来,一是来看看你,二是想和你商量以后的事怎么办才好!今后你一个人了,你要总是这样,怎么活得下去?我们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死了唦。”见林远没吭声,又说:“这样吧,我说一个想法,跟你商量一下,你看行不行。”
林远这才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句:“还有么事好说的!”
建民说:“我还没来得及跟素荣商量。我想,我和素荣搬过来住算了,我们三人一起过日子。这样,我和素荣可以照顾你。你呢,等身体恢复后,还是像以前一样,能做几多事就做几多事。关于我来刘家湾的事,我会去跟队里领导谈,就说我要入赘刘家湾,做上门女婿。今后,素荣就把刘家湾当作第二个娘家,你是她娘家哥哥,也是我的小舅子。我们把关系都分清,以后好过日子。你看怎么样?”
林远听了有些感动,他没想到他们如此有情有义,他突然觉得生活又有了希望,说:“我都是准备死的人了,你这样想,我还有么话说呢?看素荣的意见吧。”
素荣说:“两个大男人定的事,我还能说么事呢?!”
建民说:“素荣的意见早就表明了。不是她回去跟我说,我怎么知道你差点饿死了?正是因为她念旧情,才特意跑回去跟我说你的情况,我才来的。”他接着说:“有些事我必须提醒一下。我们三人一同生活,这种家庭组合实属罕见,难免会有人说三道四,我们谁都不要在意,时间长了就好了。特别是素荣,一些流言蜚语会给你造成伤害,千万不要生那闲气。今后,我们三人是一家了。往后,这个家可能会是四个人、五个人甚至更多。我们要共同维护好这个家。”
见素荣和林远都同意,建民又说:“我俩要搬过来,这房子就有点拥挤了。我这些年积攒了一点钱,我想拿些出来,请人在屋子外面一侧盖一间厨房,再将屋子里空着的一间房一隔两半,一半作我们两口子的卧室,另一半放着今后添丁加口。顺便把屋子里面全部打扫和粉刷一遍,请木匠打一张双人床,添置几件家具,那时,就像个家了。林远,你说呢?”
林远说:“我做梦都没想过,哪能有意见!”
素荣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痴痴地看着建民说话。建民转脸看她,她会心的笑了。
建民伤势完全恢复后,请了几个人,用了近十天时间,把屋里屋外,前前后后都收拾停当了。他俩选了个日子,带着媳妇正式搬到了刘家湾,开启了新的生活。
搬来的这天上午,天空艳阳高照。当一切安排妥当后,天空却下起了小雨。
素荣坐在门里,看着天上的小雨,淅沥沥、淅沥沥地下。她伸出一只手,接了几滴雨水。她看着手心里的雨水,自言自语地说:“好像是老天爷被么事感动后洒下的泪花。”
建民接着说:“是为我们这样一个新型家庭的诞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