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引流瓶说开去

四年前体检时，医生说我的胆囊里长有息肉。在接下来的几年里，每年检查均无实质性变化。今年再查，息肉体积竟悄然长大，导致身体多次出现临床症状。在医生建议下，为免除后患，我决定将胆囊摘除。

微创术，手术很顺利。出手术室醒来，发现身上多了一物———引流管。引流管一端插在腹腔内，另一端接一比拳头略大的塑料引流瓶。引流瓶酷似一只小葫芦，按医生意愿，将腹腔内的积液一点点吸出，颇像《宝葫芦的秘密》中那只神奇的宝葫芦。

手术后，引流管的创口处有些疼痛，查房时，我说给医生听。医生笑着说：“没事的，是引流管刺激创口引起的。你想啊，人肉体上强加了一样身外之物，能不难受吗？！”他用了“身外之物”这个词，我略怔，随即咀嚼了这四字一番，觉着颇有意味。

没想到的是，在后来的一周里，这小小引流瓶竟让我操碎了心。

引流是否顺利，关乎着我的康复进程，一旦出了问题，总担心会遭二次插管之罪。接下来的几天里，每时每刻，既怕管子被压着，又恐管子被拉动；挂在床边会担心引流瓶被碰坏，走动时还担心引流瓶掉落；晚上起夜时，生怕忘了先取下固定在床边的引流瓶后再起来，以免将管子拉脱。总之，无时无刻不在其意，连做梦都想着。

一天晚上，我仍将引流瓶固定在床侧。半夜因口渴醒来，我躺在病床上，想顺手取床头柜上的杯子，却够不着，我挪了一下身，因用力过猛，不小心将引流管猛地拉拽了一下，顿时觉着管子从腹腔内拉出了一截。我好一阵紧张，心想，这下可坏了，说不定真要重新插管了。

我极为不安地下了床，想找医生看看，可值班医生休息了。见到值班护士，她看了一下创口处，安慰我说，没事，引流管与你身体连着呢，不会轻易被拉出的。

我紧张的心情有所舒缓，可回到病床上，心里仍不踏实，思想了好一阵，便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那晚，我做了一个梦，在路上遇见一位老者，他见我身边挂着一个金葫芦，便对我说，此物虽贵重，但是身外之物，应尽早扔掉。我诧异地望着他那无可置疑的眼神，心想，一个金葫芦怎么说扔就扔呢？老者肯定地点了点头，离去了。

清早醒来，想起夜里做的梦，想起梦中那位老者和医生同样提及的“身外之物”一词，不由为梦境与现实的这种巧合而吃惊，我突然想到了“薛定谔的猫”，我历来相信梦境是有一定真实性的，也相信除了我们的现实宇宙之外，可能还存在另外一个平行宇宙。人类现在认识并所生存的是一个三维空间，是否还有四维空间、五维空间，只是我们尚未获知。我想，梦幻与现实的认知高度一致，这该是两个宇宙的共识，不应小觑。

胆囊手术后，医生要求患者尽量多走动，以增强肠胃蠕动。每天早中晚三顿饭后，我和其他病友一样，遵医嘱走出病房。病房的通道上，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大多挂着引流瓶往来地走趟趟，佝偻着背的、拖沓着鞋的、边走边低声呻吟的，还有被陪人架着行走的，各具姿态，引流瓶这个身外之物，挂在患者身体一侧无趣地晃荡着，好似一个个醉汉身边挂着的小酒壶。咋一看时，这通道仿佛是一大片的拍摄现场，“演员”们面容憔悴，步履蹒跚，表情痛楚，完全本色出演，颇像一支刚在战场上打了败仗的溃军。

拔掉引流管的那天，我心情如释重负，行动没有了太多顾忌，不禁感慨，人其实很难承受无谓之重。有时，身上多一根稻草都会觉着如牛负重，还是干干净净的好。

家人开车接我出院了。在回家路上，想起好多天没关心新闻，遂打开手机。我习惯性地点开“头条”，一则“打虎”新闻跃入眼帘，号称我国第四大油企的又一高管落马，与其他落马者同因，依然是权、钱、色交易，且涉案金额特别巨大。

权、钱、色，如三发炮弹，在其即将退休之际，于高空中被射落下来，成了一只体无完肤的“老虎”，看来余生只能在铁笼里度过了。这种人生结局，让我想到了《红楼梦》里的一段话，不禁慨叹，富贵贫穷皆前定，何必要强求。这倒好，退赃、罚款、身陷囹圄……到头来，“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此刻，再看那一个个冰冷的金钱数字，一如一条条弯弯曲曲的嗜血虫，正吞噬着这只“老虎”的生命。

从挂引流瓶所受之苦，联想到“老虎”们金银如山的身外之物，我想，他们无疑曾有过翻云覆雨的得意，但一定有过担心东窗事发的惶恐，也一定有如北宋著名宰相寇准写的《六悔铭》中“官行私曲，失时悔”的追悔莫及。也许他们会怨恨这世间为什么没有后悔药，也许就没有也许。

也许这只是我们普通人之见，也许那些“老虎”们早就想好有这一日，也许早就知道这一日会到来，也许他们早已准备好未来将去过那“超然物外”、“遗世独立”的生活，在“身外之屋”里安享清闲。不是吗？有人警卫，有人送吃喝，不被喧嚣的尘世所扰，每日悠闲地蹲在那安静的小房子里，脑海里随时可以上演曾自编自导的“老虎版”《红楼梦》，何尝不是一种惬意呢！这是他们一直孜孜以求的一种人生，只是为普通人所难理解，就像人类尚未认知另一平行宇宙一样。

医生和梦中那位老者关于“身外之物”的话语在我耳边再次响起，振聋发聩。是啊，身外之物犹如过眼烟云，万不可过分追求，比起生命来，都是可以抛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