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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伟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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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1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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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猫外传

                                      飞猫外传

                              作者: 刘伟宏(甘肃庆阳)

                                             一

夜黑的伸手不见五指,星星诡谲地探头探脑着。而在中国西北黄土高原的中心位置的大原上,一个地坑院里却飘出一股清脆的板鼓声和一阵粗犷的道情声。

在崖面正中位置的大窑中,点亮着五盏用碗发着的清油灯。指头粗细的灯捻子,挽在一颗顶针上,深深浸在清油里。捻子头上已经结成了红红的灯花,伴着“嗤嗤”的燃烧声,不住地爆响着。而灯光一跳一跃,忽闪忽闪,给一群庄稼汉的心头添了把柴禾,于是他们的心火随着幕纱上剧情的跌宕起伏而越烧越旺。

这个牛皮影子戏班的班主叫杨眸儿,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目若闪电,使触之者常常不寒而栗。只见他双手挑线,扯开嗓门,挣破头地吼着。而他的女人黑凤凰翘着肥臀,扭来扭去,在旁边不住地接这接那。

今晚的戏目叫《张良卖布》,随着剧情达到高潮,挤在窑口前看戏的百十号人不停地鼓着掌。这时候,崖角里传来轻微的摩擦声,一个中等身材,筋骨暴起的汉子,手撑崖角,脚蹬崖洼,“噌噌噌”蹿了下来,他轻手轻脚来到人群当中。

有人终于发现了他,回头就惊叫道:“天呐!戏开时,是我亲手关上了大门。难道从天上掉下来的不成?”只见这人指指墙角,微微一笑,却缄默了。于是人群一阵哗然,纷纷说:来如风,去无踪,真是只飞猫啊!

见院子里骚动,杨眸儿挥手止住了板鼓,从幕后冲了出来。而黑凤凰抡起三寸金莲,还是抢到了她外面人前面,她“咯咯咯”地笑说:“啊,哥来了。正等你唱《斩李广》呢。”

板鼓响了几声,弦音跟着哼哼起来,却成了秦腔调子。于是杨眸儿手里继续挑线,牛皮人人在幕纱上提袍甩袖地蹬打着,而“飞猫”猛地吸足气,唱起李广的“七十二个再不能”。

“飞猫”名叫柳三彪,与杨眸儿、黑凤凰夫妻是结拜姊妹。他能耐大,有飞檐走壁的本事,眸儿管他叫哥。

四岁时,柳三彪就显出了天生异禀。他家所在的柳家庄,是大原上的一个普遍穷困的村落,零散地分布着六七户人,时常有飞禽走兽出没。每每发现狼窜进村子寻食,人们就会大喊:狼来了。于是操起梭镖和镢头,大人们就高喊着去端狼,娃娃个个就躲进窑里,把门用杠子顶实靠,生怕透进风风,招来狼惦记。这天,他大柳糊涂闻声就去端狼,没料到毛娃娃柳三彪却蹑手蹑脚地跟在尻子后头。这狼向他身后斜扑过去,柳糊涂还以为狡狼多诈,要迂回到背后偷袭自己。他转过身子,挥起镢头,来了一招霸王横戟,就严阵以待。不料定睛一看,不得了呐,他见小三彪光着尻蛋子,在三十步开外张望着,这狼向他扑过去。柳糊涂遇到大事一点也不糊涂,他一边撒腿向前冲去,一边喊:“狼吃娃娃哩。”眼见恶狼就要扑过来,小三彪跑起来,蹿上了旁边的一棵大树。这狼在树底下跳了几下,却见柳糊涂手执家伙冲过来,就 “嗷呜”一声嚎叫,无可奈何地走了。

柳糊涂招手叫儿子下来挨尻板,而小三彪双臂伸开,身子一耸,就轻轻落在他大面前。糊涂吓得面如土色,以为他娃非要跌个鼻青脸肿,待睁开眼窝,却见三彪向远处跑去。他边跑边喊:“大,有野兔,逮兔子去。”他恍然大悟,说:“这哪是娃呀?分明养了一只上高蹴低的猫。”

不一会儿,小三彪手里提着一只四腿蹦跶蹦跶乱动的兔子跑回来。他嘴里嚷嚷:“大,逮到兔崽子了,这下可有肉肉吃了。”而在他身后追来了一位鹤发童颜银须冉冉的老道,他手打道号说:“无量天尊,贫道是崆峒山玄鹤洞云游散人白云子。此子实在是习武的材料,何不拜我为师,学些真本事呢?”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两页手掌大小的铜瓦,交给小三彪,又说:“小腿带上铜瓦,见天坚持跑三里路,直到百日之后,取掉这瓦,腿轻如鸿,再加沙袋。如此反复,过上三年,我就教你飞檐走壁、缩骨卸甲和吸气罩钟的硬功夫。”

                                                二

民国十八年秋季,半年多时间没见下过一滴雨,大原土地到处咧开了盖蛙子嘴。一阵西北风吹来,尘土像阴霾飘到了空中,看着使人揪心。在年馑的浓云压城下,柳家庄来了一个牵头白嘴白肚黑毛驴的逃荒汉子,而他身后跟着个十三四岁的男娃。这娃浓眉大眼,双目炯炯有神。驴背上驮着一套牛皮影子戏家当,这是他们父子俩赖以糊口的根基。可是,在人人肚肚里猫抓猫挖苦熬年馑的日月里,唱戏就等于驴放屁—谁会去关心哩?不是白白的找难受讨没趣吗?

骑在一棵榆树梢上,十六岁的柳三彪捋把榆钱正向自己嘴里塞去。这时,看见树底下这娃饿兮兮的眼神,他就‘噌’的一声跳下来,把自己满把的榆钱塞进他手里。咀嚼了一口榆钱,甜丝丝的,他抬头望着这棵一抱子粗三丈高的百年老榆树,不由佩服地说:“真甜,要是我也有哥这本事多好啊!”

柳三彪说:“就留下吧。我每天给你们捋榆钱吃,我大说狗日的年馑很快就会过去。”

这娃就是杨眸儿。他大叫杨大郎,外号杨道情。从此,他们父子俩就住在柳家庄的一孔闲置的窑洞里。

年馑过后,杨道情拉着毛驴四处去赶庙会。每到一处,他就挑着牛皮人人唱道情以养家糊口。渐渐的,他的声望在大原上传布开,偶有财东家过红白事,都请他去唱几句。这时候,他就投桃报李地邀上柳糊涂父子俩,让他们跟着打下手,趁机吃口肉肉喝口酒酒。

当然,杨道情和他娃杨眸儿是从北里逃荒来的,他的拿手活是道情。而大原上人不只好这口,还喜欢关中的秦腔。柳糊涂他大当年就是从关中一带,要饭来到大原,适逢左公招募流民开荒,于是定居下来。因而柳糊涂和他娃柳三彪从骨子里就带着根正苗红的大秦正音,能唱几句秦腔。柳杨两家人一搭和,一个素荤搭配的牛皮影子戏班就浑全了,秦腔道情都能唱亮,锣锣鼓鼓都能敲响,提袍甩袖都能弄转。东家点什么戏,他们就唱什么,十全大补,样样满意。

去金城赶集,柳三彪和杨眸儿见左公点将台旁有个十四五岁的女人两泪长淌在卖唱。这女人一口纯正的关中腔,圆脸蛋,肤色略黑,神情黯然,秀眉间泛出一股聪慧哀怨的气息。而旁边有个五十来岁的老人,直挺挺躺在地上,已经奄奄一息了。

这女人唱的是秦腔《玉堂春》中的苏三起解唱腔。她唱道:“……越思越想越气愤,洪洞县里无好人。”听到这里,柳三彪趁上前说:“女女,光天化日之下,凭什么信口喷粪,指桑骂槐说金城里没有好人?你看我俩是啥?”说毕,用手指指杨眸儿。

这女人哽咽着说:“我本姓黑,取名芍药,天生一副好嗓子,能唱曲曲,人送艺名黑凤凰。中原生战,我家在潼关一带,却连连遭到过往队伍的洗劫。为躲避兵祸,我大就带着我到处流浪,靠卖唱维持生计。常言说八百里秦川,不如大原边边。可我们来到大原上,天就这么低,人就这么难,我大生了重病,朝不保夕,却无人收留,无处安身。哪怕有人赐薄棺一口,帮我安顿后事,我愿做牛做马,以身相报,伺候他一辈辈。可几日来,任凭再三卖唱诉苦,却难得到旁人同情。这好人在哪里?”

柳三彪说:“快快收起泪水。我这人呐,能拿得起、放得下,各方面都好,就是心太软,见不得女人淌眼泪。你的事我就管定了。”瞅瞅杨眸儿,他又说:“黑凤凰哭起来比唱戏更楚楚动人。我们不妨卖她个人情,收留了给你当屋里人。”

他拉拉他的衣襟,二人来到僻静处。他说:“哥呐,世上哪有兄长没娶亲,弟弟却先办置事情的道理?这让我咋睡着觉呢?”他说:“咱俩一家子亲兄弟,谁跟谁?说这话不是见外吗?”

“一口棺材需要不少钱,从哪儿来?”

“瞎操心,自有它的来处。”说毕,柳三彪快步向旁边的一家当铺走进去。

过了一阵子,三彪拿着五两碎银走过来,递给杨眸儿:“拿去。不够了尽管张口。”而他接过银子,结结巴巴说:“这、这、这么快?咋、咋弄的?”他说:“金城里只要我柳三彪张口,还真没人敢说不哩。”

眸儿说:“是啊,谁让哥是长了三只翅膀的老虎,能跑会飞,能踢会咬,金城里谁不信服说话做事钉是钉、铆是铆的飞猫呢?”

他俩来到黑凤凰面前。柳三彪说:“我这兄弟人实诚,思虑周全,绝对是上上的外面人茬口。今儿,我就筹措银两成全了你们,权当做了件无上功德的善事。”黑凤凰抹把鼻涕,跪在地上说:“我愿把你认作自己的亲哥哥。在这人地两生的地方,我要苟全性命,不仰仗柳大哥的德望,还能指望谁呢?”

                                                        三

冬日的萧关古道上,一挂驴车“咯吱咯吱”行进着,车轮碾压的辙痕清晰地刻在路面上。而驴蹄子敲击的冻土路面,发出“嗒嗒嗒”的沉闷回响,似乎在诉说着婆婆妈妈的老故经。

坐在车辕上,抡起鞭子,杨眸儿“驾、驾”地吆着毛驴,慢慢向前赶去。车厢里,黑凤凰包着头巾,坐在一口箱子上,出神地望着远方。这时候,一匹黑马扬起蹄子风驰电掣般赶上来。到了驴车前方,这马突然扬起四蹄,长长嘶鸣一声就站住了。只见马上跳下一个身穿蓝色长袍的高个汉子,他拱手:“眸儿站住,家里出了祸事。”

闻言,杨眸儿大惊失色地勒紧驴缰绳,“驭”了声,那驴就停下来。他问:“保董急匆匆赶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保董说:“柳糊涂与你大在崖背上晒太阳,突然来了两个扛枪的大兵,声称谭老大请柳三彪商量事情。见彪公不在家里,他们就要绑票柳糊涂作为人质。可你大见事情不妙,就死死抱住一名大兵的腿,掩护糊涂公去逃命,却被这兵用枪托撞得口吐鲜血,快要上殿见阎君去了。还不快快回去,耽搁久了恐怕连一句遗言也听不上了。”

久闻柳三彪身手了得,民团司令谭老大急于招到麾下为己所用,于是派人多次上门请他入伙。可他不愿跟着去干伤天害理的事,就屡屡拒绝。这回谭司令发了火,烧了个旺,就下了死命令。他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不然,就把老糊涂请来扣为人质,让他娃亲自来接。”这两个大兵奉命来到柳家庄,却趸了麻达。

他们赶回家里,见杨道情躺在地上,脸上头上结着一坨坨血痂。杨眸儿跑上去,大叫一声:“大!”就泪如雨下。而黑凤凰哽哽咽咽着哭出声来,说:“大,咋就这么命苦哩?”

过了一阵子,杨道情微微睁开双眼,说:“找见三彪和糊涂,你们快快逃命去吧。这原上成了贼娃子的道场土匪的世事,良民难做难活啊。”说毕,头一扭,咽喉中一声长响,就撒手而去。

在杨道情坟头,柳三彪手里拿把剔骨尖刀,狠狠地说:“不报此仇,我就是软蛋。走,吆上驴车去闯江湖,车走到哪里,哪里就是我们的家。”杨眸儿接过话茬,说:“只是我们手里没枪没钱没人,咋弄哩?”

“就去搞枪,把事情往大地弄。有了苗苗不愁长,等我们腰杆硬了直了,再找老谭算旧账。”

“这还要好好盘算,等摊子弄大了,谋划、跑腿、弄事、管账都需要人手。可人手不够,锣锣鼓鼓咋能同时敲响哩?”

“多物色几个打下手的,牵马的牵马,坠镫的坠镫。人要可靠。”

这时,黑凤凰抹把眼泪,嘬着嘴说:“哥呀,我过怕了这到处飘荡,讨舍饭吃的日月。至于管账的事,也认得几个字,就由我来吧。再说,女人家心细胆小,不至于转腾了,是你的就是你的,谁也拿不去。”听罢,柳三彪挥了一下手说:“好,就这样放开手脚去干。过些时日,我们就理直气壮地回来,这原终究是我们的安乐窝。”

逢庙会就赶,遇上红白事就跟,他们走走停停,不觉来到关中一带,却遇上阴雨连绵的日子,不得不在姑婆山下的一座破庙里歇脚。望眼秋雨密密匝匝斜织的帐幔,黑凤凰咽了口苦水,敲敲米桶说:“啊呀,没米没面了,咋办?”听了这话,杨眸儿抠抠头:“要是晴天,我赶上驴就去籴麦。可这下雨路滑,一步一跌脚……”这时,柳三彪从隔壁的厢房里伸出头来,笑说:“大活人总不能让尿憋死,还是我去吧。”说毕,便戴顶草帽,向外冲去。

见他踩着泥泞,脚下如飞,裤腿却没溅上点点泥水,杨眸儿说:“嗨,行如风。这练武人的腿脚就是不一样。”黑凤凰敛住脸上的笑容,漠然瞪了杨眸儿一眼,说:“跟上蛮汉舔细糠。遇上你这臭豆腐,我算倒了人老八辈子霉,看人家柳三彪,还真是七尺男儿哩。”他用眼角的余光,扫视了一遍黑凤凰,却低头陷入深深的沉思之中,心里不住的盘算着。

杨眸儿尽管有些脑瓜子,能说会唱,可在这兵荒马乱盗匪横行的年月,还是逃不脱勒紧裤带没啥吃的厄运。这时候,总是柳三彪站出来帮衬着他们过日子。一来二去,黑凤凰不禁有些后悔,当日要是跟上他去过日子,肯定是顿顿不离猫叫唤,日子过得油调面了。她暗恨命运捉弄了自己,为什么偏偏跟了杨眸儿?

此前,杨眸儿和他大杨道情出去跟事。黑凤凰一个人站在门前的柳树下,怔怔地发呆。这时,柳三彪浑身喷着酒气,手里提着一瓶酒,摇摇晃晃地走过来。看见黑凤凰,他趁过来,问:“眸儿呢?找他喝两盅。”

她笑嘻嘻说:“在呢。地里刚回来,正躺在炕上展腰哩。”他打了一个趔趄,就跷进院子,向崖面正中的窑洞里走去。而黑凤凰的尻子一翘一翘,两颊生出团团红晕,踏着柳三彪的脚后跟,跷进了窑门。

窑里光线一片昏暗,柳三彪揉了揉眼窝,瞅瞅炕上,说:“杨家呢?”黑凤凰连忙说:“啊哦,马上就回来。你上去躺阵子,缓缓腿。”说着,黑凤凰掂着下蛋母鸡的脸,向前靠了靠,说:“不就是个哥嘛?心里时时装着呢,何必装正经呢?”

见她两眼迷离,出气如兰,胸脯波浪般起伏着,而浪尖不时撩着他的衣服,他醉了,瘫软地躺在炕上,再也没丝丝力气去坐起来。她两把剥掉自己上衣,露出一对抖着翅膀的白鸽,慢慢地靠近他。馋猫禁不住小鲜肉的诱惑,柳三彪喵呜喵呜着偷腥了。此后,她与他眉来眼去,偷偷摸摸。杨眸儿约略嗅到了点点气味,可胳膊拧不过大腿,只能睁只眼闭只眼了。

过了半晌工夫,柳三彪左手提着一包袱包子,右手拎只烧鸡,怀揣一锭大洋跑回来。迎上去,黑凤凰赶忙接过东西,嬉皮笑脸地说:“真快啊,把哥累的。哪儿弄的?”他说:“从大户家里‘借’的。”她娇痴着说:“路滑,被抓住咋办?”他说:“没张屠夫的本事,还敢接吃连毛猪的活?出道以来,还真没失过手呢。”说毕,擦把额头上的水珠,他静静的坐在凳子上,不再言传。

杨眸儿忙着取火烧水,锅底飘出的一股柴草烟,直逼他的眼窝。咳嗽几声,抹把眼泪,他喘着气说:“柴湿烟大,难熬死了。”黑凤凰伸手拧了把他的耳朵,说:“啊呀,看把哥饿坏了,让我来。”而柳三彪坐在旁边,似乎并没在意他们的话,只是埋头继续想着心事。

黑凤凰端着一盘包子和一碗汤,摆在地上的张低桌上,喊了声:“吃饭了。”柳三彪却一动不动。黑凤凰调侃:“迷上嫦娥仙子了?还不快吃。小心把魂儿丢了。”说着,她用胳肘子捣了一下他。

回过神来,柳三彪如梦方醒地说:“都吃。”说毕,眨眨眼窝,他狠狠咬口包子。

                                                      四

在千年帝都西京,柳三彪喝得醉醺醺的在街上溜达。忽然,从背后跑来七八个手里端枪的大兵,他们七嘴八舌地问:“哪里人?有没有看见一个外地口音的飞贼?”

柳三彪瘫软地坐在地上,嘴里喷着酒气说:“看见了,刚、刚、刚过去不久。”说着,躺在了地上,他嘴里不停向出喷饭。只听一个大兵说:“这冷怂是大原口音外地人,不如抬回去顶个数。”说着,他们就动手把柳三彪抬了回去。

牢房里关着十来个操着外地口音的人,只听一个管理挥着手里的皮鞭说:“谁交代出一个穿身黑衣,蒙着脸的飞贼的下落,谁就先出去。”而众人纷纷摇摇头。这管理又说:“看样子你们都好好待着吧,等到飞贼抓住了,就是大家出头的日子。”

这时,只听牢门咣当一响,几个大兵抬进来个酒鬼。他们纷纷说:这人绝对不是善茬,喝得死人烂醉,等清醒了就严厉审讯。说着,就给他带上脚镣手铐,投进号子关起来。

躺在地上,柳三彪不住地打着呼噜,放着响屁,一睡就是半天。夜深人静了,他翻了个身,突然站起来,使出缩骨法,卸去脚镣手铐,身子一缩挤出号子的木栅栏门。他拱拱手:“兄弟走了。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难友们尽管吩咐。”

一个剃光头的嫌犯说:“可是实话?我们见天四两吊命粮,个个饿得前心贴着后背了。若真有这本事,你就出去给大家带些酒肉回来。”柳三彪二话没说,转身就走了。只听牢门轻微发出一声响,像一丝轻风吹过般就没点点涟漪了。

过了一晌工夫,牢门又发出轻微的响动,柳三彪果然提着一包袱烧鸡,拎着馍篭,腰里绑着一壶烧酒走进来。他挨个号子给大家接酒接肉,让好好吃喝,暖暖身子。看着他们狼吞虎咽地吃毕,他说:“鸡叫了,我该走了。天明了,还烦大家转告管理,我就是他们要抓的飞贼,枪是我偷的,兵是我杀的,好汉做事好汉当,要找茬就冲我来,一切事情与大家无关。”说毕,他一抬脚就不见了。

原来,柳三彪收留了大原穷汉苏三娃、李二虎、黄天龙等十三人,组成了自己的饥民队伍,在西京城里吃大户。苦于手里没枪,在与军警的周旋中常常吃亏。一个风高月黑的夜晚,习习清风发出沙沙声响,八条黑影在西京城里来回晃动着。他们个个身穿黑衣,面蒙黑布,眼睛露出渴求的光。来到军火库附近,柳三彪手一挥,其他弟兄卧倒在地上。手执匕首,他纵身一跃,抵近哨兵身子,结果了碎命。见状,其他人一跃而起,趁过来,抬着尸首藏了起来。‘噌’的一声,柳三彪跃上了房顶,他抽掉瓦,揭开房顶,钻进军火库里。一阵子过去,他接出二十条长枪、六把盒子枪、四箱子弹、一捆手榴弹。而苏三娃一顿能吃十个馍馍,喝五碗汤,使出浑身力气,就能抱起碌碡跑二里路。他带着大家,扛着军火,迅速消失在夜色中。这时候,房顶上突然响起秦腔折子戏《斩李广》中李广的唱腔。他唱:

……

马滦贼当殿又出首,贼讨来监斩官报私仇;

我今天犯在贼的手,难免得钢刀割下头。

再不能习文演武学易数,再不能考古论今别情由;

再不能去见文武午门首,再不能到班房把本修;

……

闻声,城里哨声四起,军警向军火库团团包围过来。等他们爬上房顶,只见人影一晃,柳三彪又不见了。他们正在没头没脑地乱找,一阵北,一阵西,四周远远地传来秦腔《斩李广》的唱腔。这高亢激昂的声音,不断地变换着方位,搞得满城军警晕头转向,筋疲力尽。趁着混乱,苏三娃等人带着到手的枪支弹药浑水摸鱼地溜出了西京城。只见杨眸儿带着人手,牵着两匹马,吆着一挂驴车,正在岔道口接应。

天亮了,换了身衣服,柳三彪溜进老孙家馆子去吃饭。点了三斤手抓羊肉,要了一壶烧酒,他自斟自饮。酒足饭饱,想与军警逗逗乐,掩护弟兄们顺利撤出关中一带,他就佯装喝得酩酊大醉,故意露出马脚,把自己送进了牢房。

                                                   五

姑婆山下破庙的大殿里,弥勒佛祖的金身笑口常开地看着跪在地上的生灵。供桌上,香火缭绕,杨眸儿带着弟兄一边烧裱祈求平安,一边说:“只要顺顺利利回到大原,各位都是功臣,大哥一定论功行赏。”

黑凤凰正在埋头做饭。只见火焰舔着锅底,窸窸窣窣燃烧着,笼里飘出一股股白气。这时,杨眸儿进来说:“手里有家伙了,就能报仇了。我要亲手宰上几个谭匪。”她接过话茬说:“柳家怎么还不见回来?我心里直发毛焦。他到了我们就回去。”他说:“是啊,出来已经一年多时间了,太想大原了。那里原阔地平水甜,产量高,真是个好地方!”她说:“其实,在关中要是有块安身立命的土地,就最好不过了。哪达黄土不养人哩?我只是想尽快安稳下来,有个安身立命的土窝窝。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狗窝,我盼着这一天。”

这时候,柳三彪手里提着个包袱冲进来。他刚刚跷进门就说:“快接一碗水,喉咙里都冒烟了。”黑凤凰接过包袱一看,里面全是白花花的银子,她惊喜地说:“哈,发大了,全是白货,从哪达来的?”柳三彪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喝光一碗凉水,抹把嘴说:“偷的,偷的。狗日的关了我一个晚上,我偷了他们库房里的‘老鼠咬不下’,以牙还牙,扯平了。还把打油诗题在了房梁上。”

从牢房里出来,柳三彪在城隍庙的房顶上潜伏了一晌。他想到了牢房里继续关押着的难友,祸是自己闯的,麻达是自己趸的,好汉做事好汉当,咋能牵连无辜呢?于是等到晚上,他就悄悄摸进去,偷了警备司令部金库里的银子,还挥笔在房梁上歪歪斜斜写了一首打油诗。他写道:

梁上君子名飞猫,千里大原有庙号。

是神是鬼你去猜,提头好比撒泡尿。

借枪借银是朋友,牵连无辜必殃遭。

劝君遇事多三思,与人方便福自招。

看见房梁上的题字,金库管理员慌忙上报。西京警备区吴司令亲自看过现场,不禁大喜:“飞猫真是神出鬼没,有飞檐走壁之术,这朋友我交定了。”于是,他下达命令:“从今儿起,谁也不许再提这案子。我与飞猫是君子之交,估摸不会再来打扰。”于是,西京城里调动军警三千多人,折腾了四天时间的飞贼案,就不了了之。

一行就要出发,柳三彪却说:“我去姑婆山上拜访朋友,你们先走吧。”黑凤凰接过话茬,说:“这银子足够花些日子,再也不敢冒冒失失弄事了。你若出了事,我们咋办?”

柳三彪说:“头割了才碗大的个疤,怕啥?没有金刚钻,还敢揽这瓷器活。”说毕,就扬长而去。

杨眸儿带着大家刚刚踏上大原地界,却见柳三彪肩扛一个被子卷儿从后边追上来。黑凤凰满脸堆笑地迎上去,问:“又带回了什么宝贝?让我替你收着吧。”柳三彪摇摇头,不动声色地说:“不用。这宝贝还是自己来经管。”说到这里,他抹把额头上的汗珠,头也不回地走了。

望着他渐渐消失的背影,杨眸儿挥起鞭子抽了一下驴屁股,纳闷地说:“驾,快走。这葫芦里到底装得什么药呐?”

柳三彪与杨眸儿等人分手后,就翻过姑婆山向一家姓王的财东家赶去。三更时分,他跃过围墙,径直来到四姨太白芙蓉的窗前,学了三声猫叫。只听里面轻微地响动了一下,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女人一把拉开房门,说:“好容易盼来了。快进,快进,里面说话。”

上次在姑婆山下逗留的日子,柳三彪冒雨出去找吃的,没想到刚刚跷进王财东家大门,却发现有个年轻女人,长得脸白脸饱,像颗大瓜籽,细皮嫩肉,身材高挑,穿着锦缎,玉树临风,瑟瑟招展,楚楚动人。

藏在暗处,柳三彪见这女人跷进西侧的一间厢房,他就蹑手蹑脚地趁过去。从此,他把心儿就撂在了这里。

三更时分,柳三彪悄悄潜入王财东家,却见这房里亮着灯光,就摸过去。他用舌头舔破窗纸,看见这女人满面忧愁,在灯下默默流泪。掏出一截竹筒,他把迷香顺着窗纸窟窿吹了进去,见这女人打了个哈欠,仰面躺在炕上,宛若一朵被雨滴打弯了腰的白牡丹,更加秀色可餐。把刀刃从门缝里伸进去,划掉顶门杠,轻轻掀开门,蹑手蹑脚地溜进去。吹灭灯,他麻利地跳上炕,丢剥了衣服,向白芙蓉身上摸去。

睡意朦胧中,白芙蓉觉得有只黑熊在不断地撞自己,浑身不觉一爽,她啊呜着尽情抚摸着这兽。猛然清醒过来,她发现不对劲,怔了怔,就哭了。

王财东七十多岁了,身子骨不大好,抬来高人禳改。高人外号申半仙,打个哈欠,揉揉眼窝,这人说二郎神传话,王公大林木命,逢春得病,不是好兆头。需请来桃花仙子冲喜,方保平安百岁。这桃花仙子是谁?哪里去请?王财东跪在地上,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这高人却神秘地摇摇头。

王财东办置酒席招呼申半仙,并用盘子端上来一百块红布包着的大洋,讨教续命延寿 的窍门。申半仙笑说:“桃花仙子并不难找,就是女人。王公可以纳房年轻俊秀的女女当姨太太,办置一场喜事,冲冲就好了。”

于是,东找西找,王财东终于打听到白芙蓉面如桃花,身材端正,就欣然掏出高额彩礼,请媒人上门提亲。而她大贪图钱财,就把她掀进火坑。过门三年时间,她与王财东仅仅见过三面。可惜,他已经牙口倒了,老牛再也嚼不动嫩苜蓿了。

弄清来龙去脉,他说:“哥就带你逃离这火坑,过上女人该有的日月。”她说:“你走吧。有这一晚上的恩恩爱爱,我已经满足了,我会记你一辈子。王家财势大,是姑婆山一霸,我的这双金莲小脚,只能托你的后腿。惹不起,还躲得起,快快走吧。”柳三彪拍拍盒子枪,说:“我飞猫专干老虎嘴里拔牙的硬事,你——我就要定了。”一时争执不下,看看天就亮了,他就用被子卷住她,掂在肩上,溜出大门,撒腿向大原方向跑去。

一路走来,黑凤凰不住地纳闷,以柳三彪直来直去的秉性,每每弄到财物,都要在第一时间交给自己保管。可这回究竟弄到什么宝贝蛋蛋,他好像要吃独食。回到柳家庄,无心拾掇窑洞里落着的厚棱棱的一层尘土,她就径直向柳三彪家里赶去。

刚刚跷进大门,她见柳糊涂满面笑容的迎过来。他张口就说:“天大的喜事,我娃有烧锅燎灶的了,是个花朵般的俊俏模样。看来老柳家就要香火有续了。”

听毕这话,黑凤凰愣愣神,两颊飘起团团红晕。她想不明白,这个孙猴子般的行踪不定飘来飘去的直肠子爷们,哪里会突然冒出找女人安家的念头,无论怎么说,都得提前给自己说声,好歹还是相好呐。可事情已经实实在在地摆在眼前,没了任何回转余地,她又能说些什么呢?想到这里,她转身就不好意思地退了出去。

听了黑凤凰带回来的消息,杨眸儿不禁担心起来。他与他约定,回到原上要大干一场,给他大杨道情报仇雪恨,而他是不是变卦了?他还担心柳三彪有了女人,是不是以后的财物保管就不要黑凤凰打理了?这可是他们俩口子的命根子呐。每每出去弄事,柳三彪冲锋陷阵在前,是名义上的老大。可东西一旦弄回来,就是杨眸儿说了算,手底下的兄弟还需看他的脸色行事。再说,柳三彪对自己十分信赖,从不过问你多我少这些泼烦事,于是每笔收入就由着自己性子去花。这女人要是一个精明强干的货色,肯定要主内插手许多事。想到这里,杨眸儿决定先把划把划再说。

渐渐的,从柳糊涂嘴里传出白芙蓉是一朵只能插在花瓶里供养服侍的货色,油筕倒了也不管,什么活路都干不了。于是,杨眸儿才长长出了口气,他感到自己压在胸口的块石头终于掀开了,就打算找柳三彪拉一拉,谋算谋算事情。

找见柳三彪,杨眸儿说:“你这皇帝不早朝,弟兄们的事情咋办?我大的仇还报不报?”柳三彪说:“刚刚一个多月时间,想必大家还不至于缺吃少喝,碗里少了油水。这不,等我与屋里人大喜之事过了百日,就教弟兄们打枪。”说着,从腰里拔出两把盒子枪,子弹上膛,他左右开弓,挥手向外打去,两只在院子里跳来跳去觅食的布谷鸟,应声中弹倒在地上。杨眸儿惊得目瞪口呆站起来,拱拱手:“大开眼界了。没想到,没想到,神枪手呐。”他又说:“听说陈老二队伍要攻打大原,挤走谭老大势力,我们是不是应该谋划报仇了?”

                                                 六

一个下着滂沱大雨的日子,雨水和着血水流淌着,一场野兽猎食般的对决在大原上展开。陈老二队伍向谭老大盘踞在大原上的民团势力发起全面攻势。一路攻城拔点,他们风卷残云,势如破竹。

柳三彪带着杨眸儿、苏三娃、李二虎、黄天龙等人,扮成陈老二人手,趁机攻进金城,全歼了民团士兵。他们还提着枪,埋伏在萧关古道旁,伺机收缴谭部散兵游勇的枪支弹药和财物。

杨眸儿一边嘴里念叨着记账,一边清点收缴的银子。可一抬腿,他一脚踩空,崴了脚脖子,疼得哇哇直叫。这时候,柳三彪趁过来,从自己衣领上揪出一粒药丸,顺手塞进杨眸儿嘴里。他说:“这是出生不过七日的小白鼠与百年人参、千年雪莲、藏红花等七十二味药兑成的止疼立效丸,有活血化瘀的功效,快点咽了。”说毕,捉住杨眸儿的脚使劲一扳说:“好了,骨头恢复原位了。”而他头上冒着冷汗,连连说:“不疼了,真不疼了。”说着,脚腕自如地活动了几下。

柳家庄来了一群荷枪实弹的士兵,他们押着一挂马车,而车上拉着礼品。来到柳三彪家门前,有个官长高声喊道:“柳爷在吗?”闻声,柳糊涂屁颠屁颠迎了出来。他说:“正睡觉呢。什么事?”这官长接过话茬,说:“老叔身子可好?”

“好,一觉就睡到天明,还真找不出什么病病来。”

“这是你老的福气。陈师长打算礼请三彪兄担任赵团三营营长,不知能否通传一声?”

“我娃生性耿直,不宜干些迎来送去的事,还是当个打牛后半截的实在些。”柳糊涂摆摆手,不耐烦地说。

“好说,好说。订个井水不犯河水的道道也行,毕竟我们不能两手空空地回去。要是哪天想通了,就及时通传。”

“行。我就去说。”说毕,柳糊涂捋捋银须,咳嗽几声,就进去了。

过了一阵子,院子里传出柳三彪的声音:“稀客,贵客,快快进来。”

从此,柳三彪事实上成了大原地面上的地头蛇。平日里,杨眸儿带着手下的弟兄去唱影子戏,顺路就盯梢吃大户的对象。需要亲自出马时,柳三彪就跑在最前面。而一些小偷小摸的货色,还不时上门拜访,他们希望靠着大树好乘凉。于是柳三彪就定了“三不干”的道道。他说:“与队伍争利的事情,咱打死也不许干。车走车路,马行马道,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何必自己添乱呢?家门口的事情,坚决不能干。兔子不吃窝边草,都是喝井水长大的兄弟,咱说什么也不能祸害父老乡亲,让人家背地里去翻老坟骂祖宗。打劫穷寒良善的事,一点都不能干。盗亦有道。穷寒家和良善都是世上的好人,他们靠本分地刨土土寻吃食养活了大富大贵的人,咋能干挖断来路去路,走上绝路的事呢?”

一时间,金城周围的穷人,只要丢了东西,就上门找柳三彪帮忙寻找。而他件件事情都欣然允诺,样样都办得有眉有目。牛二蛋哭哭啼啼找来,说自家牛丢了;魏二狗抖尽落怜,说自己麦子让偷了等。听罢,柳三彪摆摆手,说:“你回去慢慢等,打听得有眉有目了就送回来”。麻明,听见牛叫声,牛二蛋赶忙穿上衣服,从巷道迎上去一看,这牛果然拴在自家崖背的核桃树上。而听见巷道里传来踢腾声,魏二狗拉看大门,却见自家门前摞着麦子口袋等。缺钱缺米的穷寒家找来,柳三彪就周济几个小钱,于是落了个疏财仗义的好名声。

金城的马家馆子里,柳三彪、杨眸儿与哥老会五福堂堂主马万春围着圪崂的张桌子喝酒。酒酣时,柳三彪和马万春纷纷拍着桌子吹嘘自己的能耐。

他说:“是骡子是马,拉出去遛一遛就知道了。当年,我在西京城里出入警备司令部,嗑瓜子般简单,枪支弹药和银子随便拿,与吴司令还交了朋友。这在咱原上,还真没第二个人能干出来。”

他说:“你那两下子,是实是虚还真不好说,牛皮吹得太大,小心会炸的。谁本事大,我们比试一下枪法就知道了。”

他说:“要论枪法,还真不敢与你见高低。可我去趟西京,坐着四鬼抬轿,一个晚上打个来回,给你两天时间能到吗?”

重重地拍把桌子,马万春霍地站起来,说:“自吹自擂。咱们押三百块大洋打赌,看谁下谎蛋了。”说毕,招呼一声,手下的个弟兄用盘子端上来整齐码放着的三百块大洋。瞅瞅这洋,他说:“就看柳掌柜有没有本事拿了。”

不甘示弱,柳三彪从怀里掏出一张三百块大洋的银票,啪的一声,放在桌子上。他说:“赌定了。”

于是,他俩相约,由杨眸儿作为证人,从中主持公道,谁也不许耍赖,而大洋归赢方所有。柳三彪必须在十二个时辰内,从西京城里把小笼包子拿回来。

柳三彪与马万春一搭睡在一家骡马店里歇脚。看看日暮时分,马万春掀了把他,说:“快去,要么天亮前赶不回来了。”柳三彪翻了一下身,眯缝着眼窝说:“天还没黑遮眼,鬼不出来,谁抬轿子去哩?”说毕,又沉沉地睡去。

三更时分,马万春正暗自庆幸赢定了,却见柳三彪坐了起来。穿上衣服,绑上腿带,他对他说:“马爷等着,我取包子去了。”说毕,只见人影一闪,就走了。

鸡叫三遍,东方刚刚露出晨曦,马万春只听咣当一声响,柳三彪掀门进来,手里却提着一包袱小笼包子,身上冒着热汗。这包子还软着呢,分明出笼不久。

有人猜疑柳三彪压根儿没到西京去,可能中途买到小笼包子就回来了。可在那个年代,这包子是关中地区才能买到的抢手货,在大原上可是天上掉下来的白猪娃——地上少有的金蛋蛋,最稀罕不过了。马万春只能尴尴尬尬地认输了。

柳糊涂撒手走了。悲痛之余,柳三彪开吊办丧。杨眸儿身穿孝褂,忙着经管事。于是一些穷汉汉和江湖人物纷纷前来吊丧,穷汉汉忙着打墓,江湖人物抢着抬棺发丧,而大原上的黑白两道在这里却融洽相处着,成为一时的话把。

祭棚下面,柳三彪悲悲啼啼跪在祭桌左边,向各位来宾叩首致谢。在他身后,白芙蓉哼哼唧唧哭着,就像骡马正在放屁。祭桌右边,头抵地,黑凤凰放声嚎啕大哭,却显得有点妖声假气。而致祭人却分不清到底哪个是柳三彪的屋里人。

……

                                                七

一个夏日的麻明时分,当大原睁开睡意朦胧的双眼刚要张嘴打哈欠伸懒腰的时候,一百多名解放军战士突然开进柳家庄。个个手里端着枪,刺刀明晃晃的,他们包围了柳三彪的地坑院落,开始向下喊话。

红旗插上了大原,顺应历史潮流,一些土匪二流子纷纷改邪归正。柳三彪和杨眸儿就带着手下的弟兄,向人民政权缴枪,并保证悔过自新。这时有人悄悄揭发,柳三彪手里还藏有两把盒子枪和一些手榴弹。军管会组织人手叫来柳三彪、杨眸儿、苏三娃、李二虎、黄天龙等人了解情况。可他们个个牙干口净地说都上缴了。军管会派人把他们家家翻了个底朝天,却什么也没捞到,就作罢。

时间到了一九五二年,人们聚集在金城旁边的金城寺院里捐献金银纷纷支援抗美援朝战争。而募捐得到的财物收藏在金城寺的一间大殿里,四面上了岗哨。只见个个解放军战士端着枪,子弹上膛,警惕地注视着周围的风吹草动。可是到了晚上,还是有一股黑影悄悄向这殿摸去。手扶墙头,有条黑影轻轻一跳,落在庙院地上,其他人就埋伏在外面随时接应。“噌、噌、噌”,这黑影蹿上房顶,揭掉瓦,溜进这殿里,用包袱卷上金银,纵身一跃,原路返回了。

第二天早晨,有人打开殿门,打算把这批金银押解到国库,供购买枪支弹药去打美国兵。这时,他惊叫一声,妈呀!东西不翼而飞了。

查验了作案现场,调查人员纷纷怀疑这是飞猫带人干的。是啊,在大原上能神不知鬼不觉干成这事的,除了他还有谁呢?于是传来审讯,却个个死不承认,搜来搜去,也没见赃物,他们就被无罪释放。而办案人员不得不调转方向,怀疑这是潜伏的国民党特务组织伺机干得,案子也就悬了起来。

时间到了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期,柳三彪作为人民公社的一员,见天掂着铁锨镢头,和其他社员一道豪情满怀地劳动在战天斗地的现场。偶尔,他还放开嗓门吼几声李广的“七十二个再不能”,给一搭劳动的社员解解闷,从而赢得了大家的好感与尊重。

可是,年馑的阴霾却如同魔咒般,与他形影不离。肚子里猫抓猫挖,回家还要听瓶花般的屋里人白芙蓉嘤嘤的哭泣声,和儿子不断的要馍声。于是,他不得不上门在黑凤凰那里蹭饭吃。可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黑凤凰的日月也是哭叫连天,自己膝下五个儿女尚没粥饭喂养,何况还要添张吃白食的嘴。她就泪涟涟地说:“哥啊,这年馑日月实在支应不起舍饭,还是各顾各吧。”柳三彪眨眨眼睛,说:“怕啥?我们就去偷,保你有吃不完的肉肉喝不完的酒酒。”

在夜色掩护下,柳三彪和杨眸儿等人偷了邻队的粮食。这时,人们当然把怀疑的矛头直接对准他们。面对群众的雪亮眼睛,杨眸儿胆怯了,害怕追赃的树叶就塌在自己头上。

柳三彪手里提着一盘绳来找杨眸儿。他说:“偷来的,尽快想办法变现,锅里还等着下米呢。”他说:“风声太大,再弄就露出马脚了。”他说:“还是小诸葛呢,就这点本事,怂事也干不了。三天后,我来取钱。”说毕,柳三彪气呼呼地走了。

此后,每每柳三彪来敲大门,杨眸儿俩口子就是不开。黑凤凰隔着大门,小声央求:“好哥哩,你有你日月,我有我过活,咱就划清界线吧。”天长日久,面对黑凤凰的求饶声,柳三彪气得直跺脚。这天,用拳头擂着大门,他大声骂道:“这忘恩负义的小人,当日我待你们不薄。今儿我家里有难,你们却不管不顾,只图自己眼眼圆。”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把锋利的刀,在大门上连砍三下。他又说:“还敢把我当猴耍?我要杀了这一家不识人径的畜牲。”听了这话,黑凤凰在大门里面扑通一声,就跪在地上。她说:“看在多年来,我们好过的情分上,就饶过这一家人吧。新社会了,再也不能干这做贼挖窟窿的事了。”柳三彪气犹未消,骂骂咧咧着走了。

柳三彪接连放出的杀人风不胫而走,使杨眸儿战战兢兢,如坐针毡。他确信不但是真的,而且要干成这事对柳三彪而言,就像喝凉水那么简单。于是,他忧戚地对黑凤凰说:“这瞎蛇缠腿,整日折磨得心惊肉跳,咋过呐?要是他来算旧账,咋办?不如就交代出去,拼个鱼死网破算咧。”黑凤凰吃惊地连连后退了三步,她说:“他大,千万不敢说这瓜话,我俩都没了,五个儿女留给谁去照顾?还是忍一忍吧。”

这天,柳三彪怀揣刀,翻墙进到院里,向黑凤凰讨钱花。她翻箱倒柜找了半晌,就是不见个票票影影。他叱问销赃的钱到哪里去了?转过头,她用眼窝瞅瞅杨眸儿说:“具体帐你们男人家去算,时间长了,我一个女人家哪能说清哩?”

这时,杨眸儿挺身挡在黑凤凰前面,说:“花光了,早光了,一个个也没了。不信,你就去告。”柳三彪气得脸上青筋暴起,说:“你敢口咥我?今儿就弄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说毕,他从怀里掏出刀子,就向他捅来。而杨眸儿操起灰把一挡,俩人鸡叨仗般,你来我往地叨扯起来。

见势头不妙,黑凤凰扑上前,双手抱住柳三彪腿,苦苦哀求说:“银子光了,娃娃吃光了。不要打了,我们想办法还给你,还不行吗?”杨眸儿趁势溜了。不得已,柳三彪只能收手了。

这时候,有个干警敲开门,来找杨眸儿。他说:“立功补过吧,我们可以既往不咎。”他说:“没干过啥,我们真的没干过啥。”

这干警走了,杨眸儿和黑凤凰抱着痛苦了一场。他说:“他来寻仇,我与他打斗,你就趁机带着五个娃娃去逃命吧,越远越好。不管怎么说,我们一家人不能全部死在飞猫手里,要拉扯娃娃长大,给我报仇啊。”她说:“他不会杀我,至少看在往日的情分上,他不会立马杀了我。他来了,我就死死抱住腿,以拖延时间,你就快快带着孩子们逃吧。我一个女人家,咋能拉动五个娃娃哩?与其都饿死,不如让我先去死。”于是叫来自家的五个儿女,他们安顿让大的背小的,快快熟悉逃生路线。到了晚上,就大门虚掩,让三个大点的孩子轮流观察风吹草动。准备停当,杨眸儿就找到金城人民公社,坦白交代了所有情况。于是一张抓捕飞猫的大网,就拉开了。

任凭解放军战士喊得口干舌燥,嗓音沙哑,地坑院里却不见丝毫动静。这时,一些战士却从柳三彪家的韭菜地里挖出了藏匿的银子。于是端起枪,他们就向下不停地射击,枪子落处,飞溅起一束束土花。

一阵子过去,院子里烟土袅袅,徐徐飘升。突然,一只窑门打开了,只见柳三彪和白芙蓉盘腿坐在炕头上,面前摆着两把盒子枪、四颗手榴弹。他闭着眼窝,手里抱着烟枪徐徐咂着。她一只手拿着黄花菜秸秆,在不停地点火,而另一只手伸出指头,抠掐些烟膏,搓成豆豆,装进烟枪里。

过足烟瘾,柳三彪又一边喝茶,一边唱起秦腔《斩单童》中单童的唱腔。他唱道:

喝喊一声绑帐外,不由得豪杰泪下来。小唐儿被某把胆吓坏,马踏五营谁敢来。敬德擒某某不怪,某可恼瓦岗众英才。想当年一个一个受过某的恩和爱,到今背信该不该?

唱毕,跳下炕,绑好腿带,穿上鞋,柳三彪从窑崂里抓起两只公鸡,向外面扔出去。这鸡刚刚落地,他抓起盒子枪,左右开弓,啪啪就是两枪。只见鸡毛乱飞,鸡血飞溅。被他的身手所折服,霎那间,崖背上围观的嘻嘻哈啥的人群变得鸦雀无声。趁此机会,他纵身一跃,来到巷道里,拉开大门,向崖背上冲去。

崖背上的解放军终于还是反应过来,纷纷端起枪,向巷道里射击。这时候,柳三彪从怀里摸出三颗手榴弹,向上扔去。只见人群一阵惊呼,纷纷喊:手榴弹上来了,快快卧倒。就在大家趴在地上,待手榴弹开花的关头,柳三彪顺着崖角,“噌、噌、噌”蹿上了崖背,吼了声秦腔。

听到这声音,解放军战士循声找过来,他却撒腿跑了。跑过一阵子,看看与解放军拉开的距离已经超出射击半径,柳三彪就停下来唱几句秦腔。来到沟边,待这些战士快要追上来的时候,他纵身一跃,跳下沟,瞬间又不见了。追到沟边,他们隐隐约约听见远处山峁上传来单童的唱腔,这声音是那么的悲壮与凄切。

                                                    八

秋末的一个晚上,北风呜呜着吹来,像个嗓音沙哑的老人在嘶声的哭泣。这时候,一条幽灵飘进了柳家庄,来到杨眸儿家的崖背上,纵身跃上了一棵百年老楸树,隐身在树头中,一动不动。

飘荡在原野中,柳三彪有家不能回,生活渐渐陷入了困顿。是啊,在人民公社年代,家家户户都靠劳动获得的工分换取粮食,哪里还有多余的饭菜接济别人呢?临近冬季,山沟里的野味渐渐少了,他过着饥一顿饱一顿的生活。尤其是他悄悄潜回去,看到的是一个粮食断顿,没有就火柴,靠生产队救济吊命的破家。见他突然回来,八岁的儿子柳明白扑上前,扯着衣襟直喊饿。这时候,恍然觉得自己成了这个世界上的多余人,他决心一命换多条命杀了杨眸儿全家,以血前恨,然后就离开这仍然留恋的世事。

望着地坑院里的灯火,柳三彪心里翻滚着熬煎着,想了许许多多往事。杨道情带着他娃杨眸儿来到柳家庄,要不是他们老柳家收留,不知道这两片落叶还要飘向何处?能不能顺利度过天灾人祸的民国十八年。而他与杨眸儿意气相投,情同手足,一搭捋榆钱吃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他帮他办置了亲事,却与黑凤凰好得死去活来。他不敢想象,在杨眸儿地上踢腾踢腾跑的娃娃当中,到底有没有自己的亲种。多少年来,他偷来的钱财都慷慨地由着杨眸儿和黑凤凰性子去花,没想到却翻船在这阴沟里。罢、罢、罢,不管三七二十一,他要杀了这一家畜牲,一了百了地了结所有的恩恩怨怨。

伸长脖子,柳三彪向地坑院里看了看。见灯火已经熄灭,就从树上跳下来,他隐身在烟筒背后,屏声静气地听着院子里的丝丝微微响动。当确信杨眸儿一家子已经睡熟,就站起来,他拍拍腰里的盒子枪,翻过崖墙,顺着崖角,脚手撑着崖面不停运动着,向院子里冲下去。这时身子里的仇恨如同蒸熟馍冒出的蒸汽,团团蒸腾弥散着,他不由加快了速度,耳畔响起了丝丝风声。看看快要落到地面上,突然他嚎叫一声,栽了下来。

趴在地上,蜷缩成个疙瘩,柳三彪双手捂着裆部,痛苦地呻吟着。这时,一只窑门开了,杨眸儿的五个娃娃,大的背着小的,沿着墙根,迈着猫步,悄悄溜出去。他们掀开虚掩的大门,翻上胡洞,向沟里逃去。听见叫声,杨眸儿和黑凤凰慌忙跳下炕,他用脊背紧紧靠死窑门,她跪在地上嘴里不停说:“饶了我们一家子吧。看在过去的情分上,饶了我们吧。”他们希望借此拖延时间,给五个娃娃顺利逃生争取机会。

可是,一阵子过去,嚎叫声越来越撕心裂肺,就是不见动手的迹象。是飞猫寻仇来了,还是另有隐情?杨眸儿心里嘀咕起来。从门缝里偷偷一看,他见墙根地卧着个黑乎乎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却一点也看不清楚。壮了壮胆子,杨眸儿终于拉开了。这时,黑凤凰扑过来把门压上,说:“他大,不能开门,那是个心狠手辣的贼。拾掇拾掇,你快逃吧,替我经管好娃娃。我留下,他心软,也许不会杀我。”杨眸儿攉了把黑凤凰,说:“还不快快点灯。要是能动,早就进来了。到底是人是鬼,出去看看就知道了。”

黑凤凰端上灯,杨眸儿手里提着一把砍刀,来到墙根地一看,只见柳三彪脸色铁青,牙齿打颤,浑身哆嗦着蜷在那达。拉了把他,她说:“远点,小心装着引我们上钩。”听了这话,他浑身打了个激灵,不由地后退了几步。

杨眸儿取来一根三米长的棒,远远地向柳三彪身上扫去。他浑身瑟缩着破口大骂,就是一动不动,似乎有难言之隐。

知道柳三彪习惯从四面墙角入宅打劫,杨眸儿将计就计,在四面崖角里定了长橛。原想长橛一绊,弄点响动,他们反应早点,好掩护五个娃娃快快逃生。否则,飞猫来无声去无踪,一家人命丧黄泉,还真不知道是谁干的。没想到,这回坑惨了手段高明的飞猫,他的“二蛋”拷在长橛上,放了黄水,胯骨撴裂,股骨头骨折。

杨眸儿和黑凤凰壮着胆子上前,脚踢拳打柳三彪。他不甘忍受折磨,从腰里掏出枪,准备射击。见状,杨眸儿俩口子连忙躲进窑里,关上窑门。可过了一阵子,他们听见一声沉闷的枪响,却不见子弹飞来。又过了一阵子,院子里安静下来,杨眸儿壮着胆子出去一看,柳三彪睡在血泊之中,子弹头射进嘴里,从后脑勺窜出去了。

埋葬柳三彪的当天晚上,白芙蓉身穿白衣,投井而死。见他们娃柳明白孤苦无依,哼哼唧唧,不停哭泣,杨眸儿和黑凤凰就收留了。每当月圆的夜晚,他们就敲响板鼓,挑着线,教柳明白唱秦腔《斩单童》中单童的唱腔。他唱:

喝喊一声绑帐外,不由得豪杰泪下来。小唐儿被某把胆吓坏,马踏五营谁敢来。敬德擒某某不怪,某可恼瓦岗众英才。想当年一个一个受过某的恩和爱,到今背信该不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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