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刘伟宏
一
风从平展展的大原上吹起,一头栽进胡同里,就成了绺绺风。绺绺风搧起路面上的黄土,落在娃娃的脸上,塞进眼窝里,可爱的他们伸出小手手,使劲地揉了起来。这是晚春四月的一个日子的午后时分,这些正在揉眼窝的娃娃,忽然听见远处传来骡马的铃铛声。一个大点的男娃,勉强睁大眼睛,使劲向远处看了一下,只见两挂马车疾驰而来,每匹马头上都用布挽着一朵红花。他憨憨地笑了,就喊:“新媳妇回来了,新媳妇回来了!”
年过六十岁的胡秉杰老汉要娶媳妇,这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期的中国西北黄土高原上的胡家庄这个偏僻的村落里,一下子炸开了锅,引起村民和胡家族人的普遍反对。他们纷纷认为:年过六十对男人而言,是牛牛割了喂猫的年龄,这不是胡逑整吗?尤其,自小和秉杰老汉一搭刨土土耍大的他的堂弟秉厚老汉更是一万个不同意。他说:“人老了,炕上要个暖被窝的,这谁都能想得来。可总不能眼睁睁向同一个火坑里去反复跳?男人心软,吃得亏多;女人心软,挨得毬多。这不是自找孽作自找罪受吗?再说,嫂子敢白天红日头地嫁给与丈夫一母同胞的弟弟,这样的女人脸厚心黑手狠,进了门非吃亏不可,不如把自己女子女婿叫回来算逑了。”而秉厚老汉的话,更代表了大部分胡家庄人的意愿,于是对秉杰老汉这次执拗着娶媳妇,他们大都抱着嗤之以鼻的态度。
马车越来越近。跑在前面的这挂马车,由三匹白马拉着,个个毛色油光闪亮,浑身像覆着一层刚刚织成的绸缎。车辕上端坐着个满脸长着络腮胡子的汉子,黑樾樾红楚楚的脸,就像常年被风吹日晒雨淋的黄土崖面的颜色。在他身后有个头上捂着盖头的新娘子,名叫李靓梅,只见上身穿件猩红色的绸面棉袄,盘腿坐在车厢里。她的身旁放着两件旧木箱,箱子上摞着几床旧被子及旧衣服等乱七八糟的东西。后面的这挂马车,由三匹红马拉着,吆车的是个瘦小精干的汉子,车厢里拉着三口袋粮食及锅、碗、勺、盆等物件。有个颧骨高高的,眼睛大大的水汪汪的,身子瘦瘦的,个头不高的三十岁左右的汉子,把三只景瓷白碗紧紧地捏在手里,揣在怀里,生怕因马车的颠簸而碰瓷。他是新娘靓梅给秉杰老汉带来的儿子,新取了个意味深长的名名——胡代继。这时几个孩子飞了出来,落在路中间,嚷嚷着要糖糖吃。只见络腮胡子扬起长长的鞭子,喝了声:“闪开!”啪的一声,鞭梢停在娃娃头顶上方的位置,发出清脆的响声,惊得辕马长长地嘶鸣着。受到惊吓,这些“小麻雀”哄的一声就飞走了。他们还是尾随马车追了上去,小嘴里不停喊:新媳妇回来了!有糖吃了,有糖糖吃了!
马车闪进胡家庄生产队的饲养场里,停了下来。秉杰老汉穿着新里新面的一身新棉衣,站在院心里,红堂堂的气色,稠密花白的胡子,挂在嘴巴四周,在阳光斜射下越发显得神采奕奕。敦实的身子,不住地颤抖着,他眼窝里泅满了泪水。秉厚精神矍铄,手里拿着两朵花,趁上前对秉杰说:“大哥,都什么时候了?还不戴花去迎亲呀。”回头深情地看了眼东北方向的天际,他嘴唇颤动着说:“哥心里放不下女子女婿,想见外孙子呀,哥难受啊!”说着,不禁哭出声来。秉厚埋怨地说:“看看你,总是放不下这个,放不下那个,都是心软惹的祸。如今,生米做成熟饭了,说这还有用吗?”
洞房里,窑掌钉了两根木橛,上面架着一只清油碗,一根二寸长的指头粗细的焾子,一头浸在油里,一头挽在顶针上,露出点点头头,点燃后,噗嗤噗嗤爆着灯花,嗞啦啦地燃烧着,放射出昏暗的光。秉杰用一根擀面杖挑去新娘子头上的盖头,露出她那布满褶皱的褐黄色的脸。两道虎眉下面,倒立着一双鹞子眼窝,灰暗的眼珠,陷在混浊的老稠酒里,却散发着一股股喜悦的光。
几个揭开门帘子,偷窥新娘子芳容的娃娃看见这模样,却惊得一个个深长了舌头,巴咂着嘴说:新媳妇真老啊。这时,一个外姓后生抢进洞房里,对秉杰说:“叔呀,老孔雀开屏了,娶了个好姐姐。恭喜你呀。”这话臊得秉杰满面通红,赶紧给这人发了根纸烟,说:“好娃哩,叔心里的苦一时半会倒不完呐。这都是没法子的法子呀。”说毕,他索性圪蹴在窑圪崂里,吧嗒吧嗒地咂着旱烟锅,想起了往事。
二
秉杰他大德高公是个斗大的字不识一个的货,他这辈辈冥冥中自有天数,却有个好碎大玉昆公。玉昆公是个仗义疏财的性情中人,他心肠软,见侄子德高而立之年,尚没婚配,就掏了20块银圆给他办置了亲事。可是,德高公时运不济,年过半辈,日子过得毬拉地,水冲般的,却膝下无子无女,财丁两不旺。德高说老婆胡徐氏是个只吃米不下蛋的瞎瞎货;胡徐氏怨他肚肚里满是秕糠,没一个个有瓤瓤的饱籽,于是俩口子大眼瞪小眼,翻起了白眼。又是玉昆公帮了他们的忙。
在金城街道,玉昆公看见有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手里托着六岁的男娃卖,就趁过去问个究竟。才知道这人名叫代二虎,膝下有俩子,大的名叫牛犊,二的名叫牛卵,因家里无粮,揭不开锅,打算卖了二娃,换两石麦子回去暂度饥寒。见这牛卵骨胳粗骨架大,长得圆实,看起来还是个乖娃,只要粮食跟上,大了就一定是个好劳力。庄稼汉过日月,只要有个好身子骨,有把好苦力,就能脚踢拳打什么也不缺。于是,他叫来德高看这娃是不是准意?若行,就收养了,使香火有续。德高看了看,说:“娃还行。只是家里仅有五亩薄田,雨水和到,一年到头,地里出产才够糊口,哪来两石麦子呢?”玉昆公说:“送佛送到西,帮人帮到底。这粮就从我家囤子里灌。”
牛卵进了门,胡德高就央求胡玉昆给儿子取个官名。他说:“好碎大哩,你是识文子,好歹也得给我娃起个好听点的名名。再说,这胡家娃继续叫代家的名名,咋听都不舒服啊。”玉昆说:“孙子辈就取在秉字上,叫秉杰吧,长大当个有出息的娃。”
民国十八年,陕甘大旱,颗粒无收。耐不住年馑的折磨,肚子里猫抓猫舔的熬煎,德高拉上枣杆,带着儿子秉杰出门去讨饭。听到这响动,玉昆公站在日头底下长吁短叹着整整思谋了一个晌午,不禁清泪涟涟。
那年,大原上跑贼,胡家庄胡姓一族三百多口人,纷纷上了西面沟里的堡子。到了泰平年间,仅仅只有玉昆他大福禄和德高他爷福寿这一母同胞的亲弟兄俩,洪福大,讨得活命回来了。于是相依为命,他们复垦田亩,拉扯起了这家。如今,尽管另了家,各有各的过活,可毕竟是一个根根上长出的杆,分出的杈杈,结下的果果,这人命关天的事,咋能不管不顾呢?
玉昆不忍心让堂侄出去吃这舍饭,就对德高说:“有碎大吃得,就有侄子侄孙吃的。去和平记当伙计吧,本我摊,利二一添作五,我俩一人一半,保管够垫补你们一家子的吃喝。”他说:“可这是识文子干的事,我一个睁眼瞎,恐怕干不了。”他说:“棒槌放在街道,过上三年都会说话,何况人哩?再说,活人不能让尿去憋死,不会就学嘛。平出平进,公买公卖,怕啥?”
玉昆在金城街道开了一家和平记花红线店,占了三间门面,生意十分火爆。每逢集日,四乡八社的人排队来买货,做的是这地面上的头号生意。德高知道玉昆心软,这样做是吊拔自己,就去了。
可是,半年过去,和平记的货被粜火光了,玉昆却没收到一个子的成本。他不服气,就与德高理论。他却说:“见天店里人挤得黑压压的,让我能看住谁?都被他们白白地拿去了。再说,让我一个睁眼瞎去干识文子的细活,这不是强赶鸭子上鸡架吗?”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后来,有人对玉昆公说,货没了,但德高一家子却个个吃饱喝足,挺过了天干火着的年馑日月,这是不争的事实,分明是他昧了良心,吃了黑食,口咥了。玉昆公哈哈大笑说:“羊丢了,要在羊群里寻,钱自有它的去处。肥水没有流入外人田,怕啥?”从此,再也没人敢提这事了。
三
秉杰长大了,虎背熊腰,力大如牛,是庄稼行道的把式。娶亲后,胡陈氏给他生了一个女女,头圆发黑鬓饱,嘟嘟脸,白净灵动,可爱粘人,取名秀秀。
这天,天麻麻黑,牛羊刚刚进了圈,秉杰安顿毕手头的事情,却发现胡陈氏睡在地上,口吐白沫,人事不省,就急急忙忙请来金先生。谁知这先生医术精湛,人称阎王敌,有起死回生的功效,人却是个“怪猫”。拿出七根麦芒粗细的银针,他扎在胡陈氏人中、合谷、内关等穴位,嘴里念念有词,她就缓过气来,咳嗽了几声,吐出一口含着血丝的浓痰。她说:“恍恍惚惚中,来到阴司城,刚要抬脚跷进门,突然吹来一股冷风,就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拉了回来。”见她三寸金莲,走几步娇喘微微,婀娜多姿,似柳枝在随风摆动,金先生说:“到得早,不如到得巧。召来六甲六丁神灵护身,我刚刚下到阴曹地府,就伸手把胡陈氏拽了回来。若迟到一步,恐怕就得准备后事了。”还说:“这人突然昏厥,肯定是勾死鬼缠身了,要想万无一失,就得请来六甲六丁护体,忌人七七四十九天。”
听了这云里雾里的话,秉杰将信将疑,一时拿不定主意。这时看见自己女人虚弱的身子,女女可爱的脸蛋,他心软了,抠了抠头,说:“只要给女女能保住亲妈,就豁出去了!”于是,胡陈氏睡在崖面正中的窑炕上,每日由金先生值守在里面,烧表、插香请来神灵护佑。每每做好饭,秉杰端到窑门口,咳嗽两声,金先生迎出来,说:“外人止步,冒冒失失撞进去,会惊扰神灵的。小心搭上病人的命命。”。
一晃一个月时间就过去了,玉昆公的孙子秉厚从西京城里贩布归来。他比秉杰小两岁,是一搭耍大的狗皮袜子没反正的亲兄弟。听了这桩稀奇古怪的事,就给秉杰出了个歪主意。
月亮躲进厚厚的云层里,漆黑的午夜只有清风还在飒飒作响。秉杰手里提了一根棒,偷偷摸到窑窗下,圪蹴在角落里听墙根。他听到自己女人娇喘微微的呢喃声,和金先生打情骂俏的浪语声。金先生说:“脸白的,腰腰细的,搂上一辈子还不够啊。”什么都明白了,他一个飞脚踢开窑门,闯了进去。一棒猛砸下去,不料却打在了炕沿上。只见胡陈氏赤条条地扑上来,顺手就搧了两个耳光,骂道:“都怪你这窝囊汉,自己给自己糊绿帽子戴,能怪谁呢?” 而金先生光着身子跳下炕,抱起衣服拼命地跑了,却遭到埋伏在大门外的秉厚的伏击。
三天后,胡陈氏离家出走了,却再也没有回来。秉杰抱着自己女女秀秀,深深地亲着小脸蛋,说:“都怪大呐,这辈辈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引狼入室啊!”
四
时间一晃到了1958年,胡家庄人面临断粮断炊的生活逼迫,年近四十岁的秉杰不得不带着自己十六岁的女女秀秀,出门去讨饭活命。边走边打听着,寻个有吃有喝的地方,他们终于来到子午岭山旮旯里的个名叫山庄的地方,就落了脚。
秉杰吃苦耐劳,一人能干三人的活,被山庄国营农场招工,当了灶上管理员。每每清晨,他打开库房门,每只手各提一口袋面粉,胳膊向外撑开,大喝一声,就冲进了灶房。这是每口袋近百斤的面粉啊,没有二百斤的力气,咋能拿下这活呢?于是常常惊得二十挂零的小伙子个个吧咂着嘴说,这人比头牛的力气都大啊!我们要挪动一口袋面粉,常常要两三个人去抬哩。
空闲时间,秉杰常常逗着四五个小伙子拷拳头,罚输家去挑水。一轮下来,秉杰的铁拳砸得他们个个嚎叫着,谁也不敢去伸手。这时,秉杰哈哈大笑着说:“这年轻人让你们白白当了。”说罢,就拿起桶担,晃动铁塔似的身子,挑水去了。
一个晌午时分,秉杰来到白龙河边挑水。忽然抬起头,他看见河对面有个女人在淘米。只见弯着腰,她披着乌黑闪亮的长发。手底下不停地拨弄米,腰肌一闪一闪,宽大的衣服经风一撩弄,惊开了脖子上的纽扣,一只“白鸽”扑棱着翅膀,几欲从她的胸前飞出来。好长时间没闻女人味道的秉杰,被“白鸽”一闪一闪的翅膀,撩拨得竟然有些按捺不住,他惊得目瞪口呆,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河对岸。两只铁桶似乎也耐不住诱惑,从水担上滑落下来,哐啷啷地滚在地上,却惊扰了这女人。猛地抬起头,她脚下一滑,一尻子坐在水中,一双金莲小脚却奓在水面上。枯水期的白龙河,只有不到七八步宽,见她坐在河水中,秉杰无暇思索,就蹚进水里,向这女人扑过去。
抱起她,秉杰小心翼翼地放在岸边,这时他才注意到这女人肤色葱白,一双大花眼窝放射出勾魂摄魄的光。秉杰的身体不由得颤抖了一下,他被她的媚眼所征服。她说:“多亏你帮忙,坐在水里,一双小脚怎么也鼓不上力,挣扎不起来。”说毕,她头一低,两腮不由得浮起两坨红晕,揪了一下衣襟,说:“能帮我挑一担水吗?”“行,行,行!”他兴奋地说。
这女人名叫白菊花,三十多岁样子,正是如狼似虎走起路来吸尘土的时节。她是河岸边的红星生产队队长常蛋娃的女人。近些日子,常队长带领社员背着馍馍,在开山造田。麻明上山,他怀揣月色才回来,十分辛苦。而长啦啦的天,白菊花一个人在家里未免有些无聊,就留秉杰吃饭。
端上来一大碗荞剁面,他用筷子搅了一下碗底,却浮上来三个荷包蛋。咬了一口荷包蛋,他激动得热泪长淌。这是自从那年胡陈氏离家出走之后,他第一次感受到女人的温暖,多少个漫漫长夜,他想摸女人温暖的身子,却只有冰冷的炕沿。难熬的夜晚,为了解解寂寞,在金城集上,他偷偷秤了二斤猪肉,用刀钻了一个窟窿。可那东西中看不中用,晚上当骚根勃起不听话的时候,他试了试,没感觉没滋味,倒是让这“金枪”折了钢刃,红肿了几日,半年时间都蔫答答的,一点也精神不起来。此后,他再也不干这自找孽遭自找罪受的瓜事了。
一口荷包蛋下肚,秉杰浑身燥热难耐。放下筷子,喘着粗气,他扑上去,把白菊兰抱起来,放在了炕上……
此后,每天晌午的时候,只要估摸常蛋娃上山了,秉杰都偷偷跑来与白菊花约会。这日,他与她日得正欢。忽然,身子一扭,她嘤嘤地抽泣起来,说:“年馑过后,你还回去吗?”他结结巴巴地说:“那,那,那当然了。”
“想你了,咋能见面哩?”
“我会回来看妹的。”
“一年能来几次?一次能住几天?”
“常来,一定常来。你说住多少天,咱就住多少天?”
“可那时候,你能住到哪里去?”
“就住在妹这里。”
“以什么名头住?难道左邻右舍不戳脊梁骨吗?”
听到这里,秉杰不禁唏嘘着,抠起了头。这时候,白菊花说:“要么,把你女女给了我娃,不就名正言顺地常来常往了。”他怔住了,正在思索要说什么。只见她转过身来,说:“什么?不同意,你这狠心贼。难道和老娘这觉有白睡的?”
秉杰恍然大悟了,这回在阴沟里翻船了,自己必须尽快做出抉择。要不,面临的是福还是祸,谁也说不清了。
五
白菊花有一个独生子,名叫常万里,是个年方十七岁的方脸大耳,虎背熊腰的壮实小伙子。他和他的父亲常蛋娃一样,都不识字,自小就在山里放羊。近些日子,山上开荒造田人手紧缺,就上了山。
常万里到了瞅识媳妇的年龄,可在这山窝窝,地广人稀,环境封闭,与外界隔绝,要走出去瞄个好茬口,就要翻越许许多多山岭,谈何容易啊!于是千百年来,这里人娶亲都要动些歪心思拿个歪主意。白菊花能嫁给常蛋娃,就是她大带着五岁的她,沿路乞讨,从陕北吴起镇来到白龙河边的红星生产队。那时候,常蛋娃她妈已经守寡多年,见小菊花灵动可爱,是给自己娃收童养媳的美茬,就招赘了她大。
跟着她大秉杰来到山庄后,胡秀秀就在山庄国营农场子弟学校上学。一次,常万里赶着羊群,在该校门前转悠。一只淘气的公羊突然闯进了校园,而其它羊见状,也挤破头地冲了进去。常万里赶紧追进去,迎面却碰见了出息得白净端庄的胡秀秀,腿就再也拉不动了,竟然朝思幕想着她。知道了这事,为了她娃的亲事和前程,白菊花暗暗挖成了烂泥坑,思谋套住秉杰这老王八,没想到歪打正着了。
秉杰哭鼻流水地来找秀秀,他说:“女女啊,这地方山青水秀人好,有吃有喝,就找个女婿嫁了算逑了。”没想到胡秀秀却哭着说:“大啊,这里再好也是人家的,等年馑过去了,咱们还是回大原上的胡家庄去,那里是我们的根啊。
见说不转自己女女秀秀,秉杰无奈地来找白菊花。他说:“看在你我好过的情分上,这就到此为止吧。再说,秀秀死活也不愿意,我总不能强赶鸭子上鸡架,毕竟强扭的瓜不甜呐。”她说:“你是大,就做主算了。等气烧圆,馍蒸熟了,女女不愿意也得愿意。”他说:“新社会了,咱不能强来,女女有自己的主张。再说,膝下仅此一根独苗,抛在这里,我的天年谁来顾全呢?”
白菊花猛地跪在地上,抱住秉杰大腿,号啕大哭地说:“你这天杀的,就该挨刀,还口口声声说我俩情分,可裤子一提就六亲不认了,没心没肝没肺。走,我们去山庄,找人民政府评理,看你勾引糟蹋良家妇女,该不该法办?”听了这话,他两股战战,立不住筒子,只得唉声叹气地离开了。
秉杰来找秀秀,打算再次动员她。没想到,这回她的态度更加坚决了。秀秀说:“大,法定结婚年龄是十八岁啊,强迫十六岁的女女谈婚论嫁,是违法的事情。”听罢,他擦擦额头上的冷汗,不由得进退两难了。这时同村逃荒来到山庄,也在这里上学的几个娃娃闻讯,都来给秀秀帮腔,他们口口声声埋怨秉杰老糊涂了,把自己女女撂在这山窝窝里,有朝一日回到胡家庄,等于断了念想。虎毒尚不食子,咋能把自己女女向火坑里掀呢?有个名叫胡燕燕的女女,尽管年龄小,只有十五岁,却是秉杰的堂妹。她直截了当地说:“哥啊,这亏先人的事,咋就你能想得出做得来呢?年馑过去,我们和秀秀一搭回去,谁也不撂下。”被自己妹妹燕燕碰了一鼻子灰,他羞愧得红着脸离开了。
不忍心把自己女女撂在这山窝窝里,却又惹不起白菊花的上门纠缠,秉杰一个人来到白龙河边,抱着头放声大哭起来。倒光倒净满腔的委屈,他思谋良久,决定去找白菊花绊回蛮,要命只有一条,无论咋说,都要让自己女女秀秀安安稳稳回去。
晌午时分,秉杰怀揣一把菜刀,来找白菊花。他劈头盖脸就说:“女女不同意,这事谁也没办法。”接过话茬,她刚要说什么。他却不容分说,一把解开裤带,抓住骚根就举起刀,要一刀两断。他说:“都是这瞎瞎货趸得麻达,闯得大货,把这割下来给你还人情。我的命命今儿也交给你,横竖都是死,就这把刀,你看着办,绝不皱一下眉头。”浑身惊出了冷汗,她抢上前,一把夺过菜刀,抚摸着他的骚根,说:“这是命根子呐,快快躺炕上,消消气。有话好说嘛。”说着,又是递烟,又是倒茶,她绑起襟巾,忙着给秉杰做饭。经不住这温柔乡的浸泡,他又心软了,思谋着再去找秀秀。
看出他的心思,她又给他灌米汤:“他大(常蛋娃)说了,只要两个娃娃的亲事成了,你就不用回去了,我们两家合一家,搭伙过日子。从此,你我就不用分开,安安稳稳好上一辈辈,蛋娃决不干涉。”听了这话,秉杰抿了口白菊花接过来的白酒,摸摸自己圆鼓鼓的肚皮,满口答应了。
来到山庄国营农场子弟学校,秉杰找见秀秀,一把把她老鹰抓小鸡般地拽了出来。尽管她拼命地挣扎着,哭喊着,却逃不出她大的手掌心,就进了常家门,与常万里择日完了婚。
六
秀秀完婚,按照事先约定,胡常两家合为一家的这段光景,给胡秉杰迎来了这辈子生活最为惬意的时光。不用去山庄国营农场上班,干那些劳心费力的活儿,他静静待在家里,白菊花调着花样,伺候他的吃吃喝喝。一段时间过去,秉杰调养得面放红光,精神焕发,却也滋润了不少。
每当到了晚上,他与白菊花、常蛋娃俩口子睡在同一面炕上。而蛋娃却知趣地用被子包着头,靠窗子睡着,白菊花盖着另一床被子,睡在炕中间,胡秉杰就睡在另一侧。可是,夜深人静时,常蛋娃发出长长的打鼾声,她就悄悄地蹬了秉杰几脚,摸进他的被窝里,麻明时分又溜了出去。刚开始,胡秉杰还不适应这提心吊胆的生活,渐渐的就习惯了。一日,喝了几盅酒,常蛋娃略有些醉意,向他说出了心里话。
常蛋娃与邻村的一个进门不到一年光景的媳妇,在川道的玉米地里踏蛋,不料却被她的丈夫撞见。他顺手抽了蛋娃两棒,一棒打在光溜溜的尻子上,一棒撴在二蛋上。从此那东西就冥顽不灵,再也奓不起来。
说毕这事,常蛋娃羞红了脸,用拳头擂了擂自己头,后悔地说:“那时还年轻,不知盐油辣子贵。如今想起来,对不起娃他妈,让她守活寡。好亲家哩,不管咋说,只要她尽兴满意,我就高兴。这些日子,她走路嘴里都在哼小曲,还真多亏了你。”说到这里,用袖子抹了把自己脸上的泪水。
常蛋娃从山上回来,一进门就对秉杰说:“瞅识了个大大的好生意。”
“真有什么天大的喜事?看把你高兴的。”
“真是好事哩,山上出工,几个对劲人悄悄说,周围几个男娃大了,上门提亲,家家都要银元。只要能联系到硬货,他们愿意掏高价来买。”
“可这年月,到处都在搞经济大扫除,谁有银元敢明目张胆地拿出来,这不是惹麻达吗?”
“是呀,这山窝窝里肯定没货,附近人都互相认识,谁愿接这烫手洋芋。要么,你回老家去看看,生对生交易,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两不欠。我们可以跟着喝点汤汤。”听到这里,胡秉杰有点心动了。
自从秀秀圆了房,他就思谋回趟大原上的胡家庄,给亲邻报个喜。不管他龌龊的出嫁了自己女女,是对是错,总得有见天日的时候。再说,出嫁女女是户里的大事,不通口气,咋行哩?
回到胡家庄,秉杰家家户户转了一圈,通传了秀秀的亲事情况。这事刚刚安顿了,他就特意找秉厚,商量倒卖银元的事。
在大原上,银元早已退出流通领域,面临饥荒,一些手头有货的人,就急着出手。他们希望有渠道能把银元抛出去,换回来人民币,籴些粮食回来,锅里还急着下米哩。
秉厚漫不经心地问:“什么价?”秉杰就喜滋滋地说:“五块钱。”“什么?一块银元能卖五块钱,天呐!”在大原上,一块银元仅仅只能兑换一元钱的人民币,被这天价所吸引,秉厚就思谋干成这事。
七
一个晚春的日子,山庄一带的山窝窝里,野猪哼哼唧唧地摇着尾巴,沿着山脚线拱喙着草皮。这时一个身穿粗布汗衫的汉子,带着一副墨镜,背着一个沉甸甸的半截子口袋, 沿着弯弯曲曲的山路来到这里。
外面世界来人了,在这个偏僻的小山村里,自然引起大家的格外注意。只见这人急匆匆地跨过白龙河上的一座小桥,打听着向红星生产队的常蛋娃家里走去。而这人不是别人,正是本文主人公之一的胡秉厚。
迫于家里缺粮断炊,胡秉厚不得不考虑把自家的银元抛出去,那是几代人攒下的老根基呐。听到这消息,他妻姐也轮起一双小脚,把自家祖传的五百块银元送了过来。这些善良人只有一个简单的想法,赶快换点现钞,籴点粮食, 拉命要紧呐。否则,一切都是白白的。
推开一扇虚掩的院门,跷进去,胡秉厚就“秀秀、秀秀”地喊。闻声,胡秀秀迎出来,见他来了,忙说:“三大,什么风风把你老(儿)家吹来了。好想大原呐!”说罢,就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从山上回来,见亲家公秉厚来了,常蛋娃不禁满心欢喜。他们三丈高二丈低地拉了整整一个通宵。麻明时分,他对他说:“亲家,倒卖金银可是割头的大罪,让公家抓住要判刑哩。在家静静地等着,千万莫出门去到处张扬,被社员发现了其中的小九九,就麻达了。到了山上,我就让对劲人通传一下,把这大洋一次性地抛出去,保管赚钱。”听了这话,胡秉厚心里猛地激灵一下,浑身起了不少鸡皮疙瘩。
晌午时分,常蛋娃急匆匆从山上回来,进门就对胡秉厚说:“亲家,还好,他们出手大方,一块大洋五块五角钱,全要了!这磨牙涮嘴的事不好弄啊。”“在哪里交货?”擦把额头上的冷汗,胡秉厚战战兢兢地问。
“这样吧,东西让我一个人背上山去,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你一个外地人去了,树大招风,让旁人看见就容易引起怀疑。”
踌躇了一阵子,胡秉厚搔搔头,勉为其难地说:“就这。快去快回。”
扑进窑掌里,常蛋娃抓起银元口袋,背上就走。胡秉厚连忙拦住说:“亲家,小心点。”说罢,顺手端起少半斗玉米,倒进这口袋里。
天已经黑了,月亮升起来,斜挂在对面的山梁上,还是不见常蛋娃回来,胡秉厚焦急地围着门前的一棵碗口粗的白杨树转圈圈。怕他冒冒失失弄出事来,更怕被人口咥了,无论哪种结果,对他而言都是损失,他不禁对自己为了家里有把口粮,冒着坐牢风险来这山窝窝里弄这瓜事,有些担心害怕了。
好容易到了半夜时分,一条黑影向这棵白杨树飘来。胡秉厚心里猛地一惊,连忙藏在树背后,一眼不眨地盯着这黑影,心几乎要跳出嗓子眼了,盼望就是常蛋娃顺顺利利回来。
黑影快到白杨树下了,传来了脚步与咳嗽声,确实是常蛋娃回来了。胡秉厚迎了出去,说:“亲家,顺利吗?”“顺利,顺利!小心点,快进去说。”
跷进窑里,插上门闩,胡秉厚问常蛋娃。他说:“票子呢?”从口袋摸出两张十元的人民币,甩在他面前,常蛋娃十拿九稳地说:“这是定金。东西他们拿去了,明儿太阳落山前,就把钱统统送来。”
“这保险吗?”
“双保险!你就舒舒坦坦睡觉吧,在这地面上,没有我常蛋娃摆不平的事。再说,都是知根知底的人,谁能哄了谁?”
这漫漫长夜,胡秉厚一眼没合,耳听着常蛋娃的鼾睡声,焦虑地辗转反侧着。好容易挺到第二天日暮时分,还不见来人送钱。他就对常蛋娃说:“是不是出事了?”他说:“早起,大队开会说,要重点打击投机倒把与倒卖金银的违法犯罪行为。没准,与这会有关。”
无奈的胡秉厚和常蛋娃、胡秉杰刚刚吃罢饭,就出去解手,他顺手把自己戴的那副墨镜放在了炕沿上。可是,当他办完手续回来的时候,窑里只有常蛋娃一个人,这墨镜却不翼而飞。
胡秉厚找来找去问来问去,却没有一点点结果,他恍然明白上贼船了,这分明是常蛋娃吃了黑食变相地下了逐客令,自己再等下去,非搭上命命不可。认栽了,他就悄悄对胡秉杰说:“哥,我要回去了。亲家这人品有问题,你要小心呐。方便的时候,若能问了,就向他催催,毕竟一家子老小要吃要喝,这大洋咱不能白白撂了啊。”
八
自从与常万里圆了房,胡秀秀就开始在红星生产队参加劳动。可是,这只由大原飞来的金凤凰,一旦落在这穷山窝窝里,立刻引起了不小的震动。
在红星生产队的场里,每每出现她的身影,立刻就有一群年轻后生围观,他们不厌其烦地问这问那,找着茬儿搭讪,纷纷嚷嚷着说,鲜白菜让猪喙了,好屄让狗日了,鲜花插在牛粪上了。这时,秀秀端庄地继续玩弄着手里的活计,白净恬静的脸上,闪出一道羞涩的霞光。而常万里远远看见,立马就不镇在了,他赶紧撵过来,紧紧贴在她的尻子后面,生怕被别人占了便宜。
在文化相对落后,识字人少的穷山窝里,初中文化程度的胡秀秀见天干着记工分、算账等轻省活路,却挣着大工分,自然成了社员们的羡慕对象。手底麻利,她记得账目清楚而又准确,尤其粮食上场日月,精壮劳力都要去扛麻袋,干些出大力的活儿,而秀秀在生产队的作用就显得更加不可或缺,获得了较好的口碑。这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却被山庄公社的粮管所知道了,由他们领导出面,把她借调去记帐,还许诺:只要好好干,有了招工指标,一定优先推荐。
秀秀接连生了两胎,按照定亲时胡、常两家的约定,长子给胡家开门,就取名胡开轩。自从她在山庄粮管所上了班,每每把羊群吆进圈,常万里就背着大的抱着小的,借口娃娃想妈妈,赖在粮管所里不走。遇见交粮办手续的汉子与她搭讪,他就攥紧拳头趁上去,眼窝里射出一道闪电,甚至为这还与人打了几次架。见这,粮管所领导就语重心长地对他说:“这男人心嘛,就是一个大涝坝,鱼鳖海怪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要藏得住装得下。不就一个女人嘛,怕什么,还能长上翅膀飞了不成?再说,白天为公家忙碌,晚上都是你的,又不是三年五载见不上面面。”常万里怼了一句:“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山里人娶个婆娘,比请神还难,那比你们公家人,村村都有丈母娘,夜夜都在做新郎,工作到哪里,家就安到哪里。”
晚上,秀秀与常万里俩口子闹仗,响动了半夜,惊腾地全家人不得安宁。于是披上衣服,胡秉杰站在院心里,骂了一句:“他妈日的,深更半夜的,你们闹腾个啥?”而常万里从窑里伸出头来,咥了一句:“我妈早被你日了无数次,不在乎多一次少一次。”这话音刚落,秀秀伸出手,狠狠地搧了他一个耳光,扭过头对秉杰说:“大啊,这辈辈丢人现眼的都干了些啥事,让女女在常家门上咋活人哩?”
听了这话,胡秉杰惊呆了。这锥子剜心般的话把,咋就从自己女女嘴里唱出来了?想到几天前,趁吃饭的茬口,他悄悄对常蛋娃说:“亲家,这秉厚的银元款咋弄下了?我想回趟老家,能不能给他捎上?”而他不冷不热地说:“闯大祸了,全被公家没收了,我这老命能不能保住,还说不上呢。亲家,你就回去吧,躲远远的,越远越好,小心被牵连进去。”这分明是自己成了多余人,他们不想要了,却不好意思明说。想到这里,胡秉杰连夜拾掇行李,准备天明就出发。
九
一辆红色的班车,在金城汽车站门前停了下来。车门拉开,胡秉杰背着个铺盖卷,蹒跚着挪下来。
刚刚站稳脚跟,回头看看这车,他忍不住清泪长淌。用袖子擦擦泪水,胡秉杰长长叹口气,说:“把命生在苦字上咧。”逃荒出来,他陆陆续续接到秉厚寄来的几封信,知道自己赖以栖身的地坑院,被一场暴雨引起的洪水冲塌了。感觉自己就是一根随风飘飞的鸡毛,他不知道何去何从,眼下该干些什么?而把亲生女女撂在几百里之外的他乡,一个人落汤鸡般的灰溜溜地回来,他不知道专爱评头论足的胡家庄人,会如何去戳脊梁骨,众口铄金地数落他的心软与懦弱。于是把行李放在路沿石上,背着手,他向前走三步,向后退三步,前前后后踱着步子,低头沉沉地思考着。
这时候,一个二十七八岁的汉子,穿着破破烂烂,膝盖上补着两大片补丁。两根大拇脚指顶破鞋面,形成了杏胡大小的窟窿,指甲长长的黑黑的,从这窟窿里探头探脑的向外张望着。看见秉杰,他惊喜地迎了上去,叫了一声:“碎大。”听见叫声,他的思绪从信马由缰地驰骋中,猛然停了下来,定睛一看,却是自己一母同胞的哥哥代牛犊的儿子代杏娃。
看见侄子,他咽了一口满嘴的苦水,不紧不慢地问:“家里还好吗?”
“好,都好。就是没啥吃。”
“不是说各地支援的救济粮都到了吗?”
“到了。可生产队里的懒汉多,生产自救跟不上需要,哪能指望吃救济粮过日月啊。”听了这话,胡秉杰感到侄子似乎长大了,就欣慰地笑了。
低头看了一眼路沿石上的铺盖卷儿,代杏娃问:“碎大,这回回来,再打算去山里吗?”“不去了,永远不去了。”说着,他的眼泪夺眶而出。似乎看出了其中的蹊跷,他说:“碎大,跟我去过吧,胡家庄上已经没有亲随人了。”
低头沉思了一阵子,胡秉杰眼前浮现出一母同胞的哥哥代牛犊的面孔。代牛犊家就在金城西南二十里开外的一个叫代家岘子的地方。斯地四面临沟,与外界仅仅通过一道崾岘相连接。一年四季,这里吃水困难,一口甜水,要到沟底去挑,需要上山爬洼地赶六七里路程。这辈辈,他最倒霉的事,是娶了一个长着虎眉黄脸的胖墩墩的蛮横媳妇李靓梅。从进门那天起,在家里她称王称霸,不给吃不给喝,凋累了公公代二虎;跷出大门,她就是个敞口子货的猴婆娘,到处勾引野男人,尽干些见不得日头的瞎瞎事。等到自己儿子年满十八岁,能去沟底里挑水,能吆上牲口耕地了,她就多嫌外面人,不准吃白面馍馍,不准上自己炕。一个寒冬腊月的时分,代牛犊躺在冰冷的炕上,挺不过生活的熬煎,这命苦鬼腿一蹬就赴极乐天去了。上门送葬,胡秉杰了解了哥哥的死因,悲痛欲绝,决定从此不再来往。想到这里,他对代杏娃说:“侄啊,你的孝心我领了。大就回胡家庄去。”
感念侄子的孝心可嘉,胡秉杰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一沓钱,足足有五百多块,抽出两张十元的人民币,一挥就递给代杏娃。他说:“这钱拿去,籴些粮接济家里生活。”那时候,一户庄稼汉,起鸡叫,睡半夜,忙忙碌碌上一年,到头不过七八块钱的收入。看到这钱,代杏娃眼睛里射出一道贪婪的绿光,嘴上却说:“大啊,不要。你年龄大了,有个病痛还得花费。”手却不由自主地伸过来。
目送代杏娃渐渐走远,胡秉杰站在原地怔怔发呆。这时,胡秉厚拉着一头母牛走过来。这牛骨壮体圆膘厚毛亮,他指指牛,向他招呼:“哥啊,回来了。他这爷食肠大,好吃好喝,就是不怀牛犊。这不,刚刚拉到兽医站给灌了催情药。”叫他回去,他说:“快回去吧,有我们这些老胳膊老腿在,胡家庄上谁还敢不收留你?”抹把眼泪,他说:“把女女引出去撂在了山里,我害臊啊,腿重得跷不动啊,没脸进胡家庄啊。”
十
回到胡家庄后,秉杰就住在秉厚家的院子里的一孔窑洞里。他们一搭参加生产队的劳动去挣工分,一搭分粮,各吃各的,弟兄俩之间客客气气,从没红过面皮,日子过得倒也安然自在。而两位不速之客的到来,却打破了这份安宁。
晌午时分,代杏娃骑着一辆只有铃子不响全身都响的自行车,后面的架子上坐着他妈李靓梅这黄面虎,他们一路打听着来找秉杰。跷进窑门,黄面虎既抹桌子,又扫地,还赶忙围起襟巾去生火做饭,忙里忙外,俨然一个贤惠人。
饭罢,拉到正题上,代杏娃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泪眼汪汪的对胡秉杰说:“碎大,你一个人孤苦伶仃恓惶,就跟着我们回去过日月吧。有侄子吃的稀的,就有碎大碗里端得稠的,在你头前我还要行孝呢。”黄面虎插话:“他大大,那日娃见了你面,回来老淌眼泪,饭都咽不下。就成全娃吧。再说,代家一门就剩这根独苗,好歹也是你的亲侄子,近三十的人了,还没娶亲生子,你不可不管不顾呐。”话赶到这茬里,她还不住地擦眼泪,惹得胡秉杰眼软得跟着哭了起来。他说:“让我想想,让我想想。”
此后,隔三差五,黄面虎母子俩就来了。他们赖着不走,晚上和胡秉杰就睡在同一面炕上,而她还不住的向他的被窝里硬钻。这时,胡秉厚给胡秉杰泼了一盆子冷水,说:“哥啊,弟弟上嫂子门,这是作孽的事呀。再说,那地形糟糕,日子枯焦,何苦哩?”可胡秉杰还是抹不开情面,含含糊糊地答应了黄面虎母子俩的要求。
站在代家岘子的峁盖上,极目四望,浓雾蒸腾,隐隐约约能看见沟底里,一群羊沿着沟渠在不紧不慢地吃草喝水。自从回到这里生活,每天能吃上黄面虎端出来的热气腾腾的饭菜,舒坦地躺在她抚弄的热堂堂的炕上,胡秉杰的生活进入短暂的惬意之中。于是一边吆着羊群去放,一边到处托人给侄子代杏娃拉扯媳妇,他见天的生活充实而忙活。好不容易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杏娃媳妇才拉扯进门,可这塬边嘴梢地形,人人弹嫌,早把胡秉杰手里攒得几个钱花了个底朝天,还拉了一百多块钱的外债。可美中不足的是,这媳妇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瘸子,可谓油费了灯不亮,处处都不尽如人意。
这时候,一改往日的殷勤,黄面虎拉成一张驴脸,处处给胡秉杰找茬,再也不许上自己炕了。而意识到中了圈套,仰天长长叹了口气,他喊了一句:“这钱没花在旁人身上,怕啥?”就离开了。
十一
一股东风从遥远的地方吹来,使大原进入了万紫千红的春天。在私下里,人们之间竞相传递着要包产到户的消息,而生活所迫,胡秉杰却不得不陷入沉沉地思考之中。
年过六十了,他腰疼腿硬浑身无力,若一声令下,家家户户分田单干,这耕耕种种就成了事情,而天年谁奉呢?于是想到了孙子胡开轩,他就连忙给自己女女胡秀秀去了一封信。
过了一个多月,秀秀俩口子带着儿子胡开轩回来探亲。这时,胡家庄社员对他们的到来十分热情,一致同意接纳这些回归的游子。可是,生活了三个多月,秀秀女婿常万里却疑神疑鬼起来。大原路千万里,笔直挺拔,从这头望那头,隐隐约约,一眼望不到头,而走起来更是长得让人发无聊。那有山路十八转看得真切,走得亲切,活得自在。再说,这里人均只有三亩多地,还赶不上自己老家的个零头,要是遇上天干火着年月,一家家人还不得拉上枣杆出门去讨吃讨喝。他害怕了,极力捣鼓着赶快回去。而生斯爱斯,秀秀说什么也要留下。讨论来讨论去,他们决定把十四岁的儿子胡开轩的户口先转回来,让他陪着自己爷爷去生活,至于其他事情,不着急,慢慢来。于是,常万里对胡秉杰说:“大啊,就让轩娃留下吧。我们先回去了,等头前的老人走光了就回来。”
在胡家庄生产队里,胡秉杰继续当好他的羊倌。而孙子胡开轩和许许多多孩子一样,都背起书包去上学。可是,每每小开轩放学回来,却等不见自己爷爷,常常过着饥一顿饱一顿的生活。一晃一年多时间过去,这事还是被秀秀俩口子知道了,心疼儿子吃不到时间上,他们就把他又带回了山里。临走前,秀秀对秉杰说:“大啊,轩娃子我就先领回去,户口让继续在这里。等他长大了,我就送回来,让在这里成家立业,伺候你老(儿)家。”望着秀秀和小开轩远去的身影,胡秉杰簌簌簌地落下了眼泪。
前脚刚刚送走秀秀母子俩,胡秉杰后脚就迎来了鬼敲门。只见代杏娃跌跌撞撞地找上门来,跪在地上,惊恐地说:“碎大,快救救我,快救救我!”
胡秉杰离开代家岘子后,代杏娃不好好出工,坐吃山空,眼看日月掀不转了,刚刚进门的媳妇见势头不妙,尻子一拍就走人了。于是一纸诉状到了法院,她与他离婚了。从此,代杏娃越发懒懒散散,他昼伏夜出,竟然干起小偷小摸,还结伙几个年轻人,打开生产队的粮仓门,悄悄放粮。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经公安机关介入调查,还原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于是召开批斗大会,要求涉案人员吐出所得粮食,并负相应的法律责任。这回可傻眼了,他不知道如何是好。于是有个聪明人给他出点子:你不是有个好碎大吗?不如趁早离开代家岘子,上他门算逑了。若这样,代家岘子生产队可以来个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岂不妙哉?听到这里,代杏娃如梦方醒,就急急忙忙找来了。
听了侄子面临的困境,胡秉杰劈头盖脸地把他教训了一顿,就踌躇起来。秀秀把胡开轩领了回去,虽说他长大了要回来,但到底会不会回来,往前走的路黑着呢,谁能说准哩。而黄面虎母子俩过河拆桥,脸厚心黑的弄法,让他想起来,至今都头皮簌簌发凉。于是,他摆摆手说:“人这辈辈,要靠自己。自己路,自己去走;自己尻子糊了,自己去擦。” 说罢,就泼烦地闭上了眼睛。
然而,无论胡秉杰咋说,代杏娃还是不停脚地来找。这回,不但黄面虎跟着来了,而且代家岘子的大能人代流芳也来了。一跷进门,这个能口吐莲花的大能人就说:“好牛卵哩,咱俩可是自小一个圈里踢腾下的驴驹,你的话我不来说,谁还敢说呢?”把利害说明白说透彻,他又紧追不放地说:“这回,若你不拉侄子一把,可能老代家你们这脉人就要绝户了。”还说:“不管过去他们娘俩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这次都得一口吹了不说了,给个改正的机会。若上了你门,就有老胡家户里人给你撑腰,估摸他们也不敢胡来。”话说到这茬口上,胡秉杰想想也是,就含含糊糊答应了。
可是,当这事提到胡家庄生产队社员大会上公开讨论的时候,几乎遭到大家的一致反对。尤其,胡秉厚更是反对的厉害。他说:“有血亲的女女、孙子不要,却要招会吃人能喝血的黄面虎上门,一只脚能两次踏进同一坛子黑水里,这不是自讨苦吃吗?”大家苦口婆心的劝说,却没得到胡秉杰的理解,于是把这事他一棍子捅到公社书记那里。他说:“新社会法律规定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人人婚姻自由。我要娶妻招娃,却遭到社员的普遍反对。这不是觑我过日子吗?”说罢,就老泪横落。见他哭得恓恓惶惶,公社书记就同情地提笔批道:夕阳要红,这是好事情!其属于法律保护的公民合法权利,请各级组织予以支持,并落实为盼!
请回来了尚方宝剑,胡秉杰找老伴的想法自然就实现了。听到这消息,胡秀秀俩口子和儿子胡开轩急忙赶回来。秀秀说:“大啊,好歹我也是你老(儿)家的骨肉,怎能这么刮骨无情呢?”他们左说右说,愿意全家人立即就迁回来,为秉杰老汉养老送终。可他就是不答应。
于是,李靓梅这位昔日的嫂子,顺理成章地成了他的老伴,而代杏娃这个侄子,改名胡代继,成了他的法律意义上的儿子。而胡秉杰的老来娶嫂,也成了胡家庄这个小村庄历史上的石破天惊的奇事。
十二
随着胡秉杰动了庄户院子,东凑西借,给他娃胡代继又拉扯成一门亲事,并顺顺利利把新媳妇陈能能娶进门。感到脚跟站稳了,黄面虎的气又粗了,两条虎眉竖了起来,还呲牙咧嘴地露出了獠牙,呜呜呜着开始了咆哮。
嫌他躺下打鼾,她不准上炕,还索性把胡秉杰打发到一只角窑里去睡觉,而炕上仅仅铺了一张竽子织成的席。每顿饭限量供应,不准他吃菜吃白面馍,不准自己到锅头前舀饭,不准靠近盘子去吃饭,每每端给他的就是黑红发焦的粗面馍馍。于是胡秉杰的身子慢慢的浮肿了,只见皮肤纹理变粗,皮下汪汪积水用肉眼能隐约看见,走起路来摇摇晃晃,成了风吹倒赖天爷的草人人。
天麻麻亮,饥饿难耐的胡秉杰就早早起来,拄上拐棍来到村口的十字路口,对着东北方向嘴里自言自语地说:“秀秀,快回来看大……”天天如此,引来胡家庄人的纷纷同情。 于是把谴责的声浪,他们化成江河的滚滚洪流,一齐奔向黄面虎一家子。这时,胡代继的媳妇陈能能害怕了,她怕胡家人动了户,把他们一家人从胡家庄地面上轰出去。再说,这克扣老人可是损阴德的瞎瞎事,她还想着积德行善,做个孝顺媳子呢。于是,每逢这事,陈能能听见消息,都小跑着来把胡秉杰拉回去。她说:“大,有啥事,回去慢慢说。”还背过婆婆李靓梅,她偷偷塞给公爹胡秉杰白面馍吃。
发飙,胡秉杰用绳把自己挂在黄面虎的门墙上。而陈能能及时发现,救了他。她哭着对他说:“大啊,你不能这样啊。要是走了,我们去何处扎脚呢?”话虽这样说,但在黄面虎当家的这家里,陈能能的话连半点泡泡也泛不起。
大年初四,雪花还在飞舞,原野粉妆玉砌。胡秉杰睡在冰冷的炕上,耳听着儿子胡代继在院子里扫雪时的响动声,却浑身无力,坐不起来。眼窝死死盯着窑顶,他嘴里喃喃地说:“恐怕要走了。见不上秀秀最后一面了。”他喊来儿子胡代继,让给自己女女胡秀秀发份电报。可是,他瞪了他一眼,说:“死就死吧,何必折腾活人哩?这大雪封山,谁能送到手呐?”
听了这话,胡秉杰气忧攻心, 急促地喘着气说:“狼心狗肺。这男人心软就是吃得亏多!”话罢,眼睛一翻就腿蹬了。 而黄面虎满脸严肃地拿把剪刀, 剪了他的一撮胡子和头发,压在早已备好的一块带了符咒的泰山石底下,要他的魂灵永世不得翻身。原来,她怕胡秉杰的七魂六魄到了阴间不得安宁,找自己算老帐。
看来这做了亏心事的人,就是心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