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刘伟宏
奶奶有三轮月亮,一轮挂在遥远的天上,熠熠生辉;另一轮弦月,她紧紧地握在手里,是一把弯弯的镰刀;还有一轮满月,她不停地摇着,嗡嗡响着去纺线线,轮子飞快旋转着,是一架纺车。而奶奶毕生围着这三轮月亮转圈圈,掀日月,拉扯了一家人的吃吃穿穿,使我倍受感动,不得不一吐为快。
奶奶进门成了刘田氏的那一刻,时逢国民党在大原上重兵云集,围堵共产党。那年头,家家户户日月难掀难转,常无下锅之米遮身之衣,而我家也不例外。曾祖父诚实厚道,干活卖力,却常常长工拉了,要不下工钱。这米没借下,斗也弄丟了,于是曾祖母撑头成了这家说一不二的大掌柜。她过日子处处精打细算,是把好手,却有个瞎瞎脾气,整日唠唠叨叨骂个不停,稍有不如意就要爷爷奶奶跪在地上,向她老人家回话。她给全家的劳力,每人每日都下了劳动量,出有出账,入有入账,甚至吃饭时的粗细粮搭配都有满碟子满碗的账算。爷爷姊妹六个,他在其中是老大,而且与其他弟妺之间,年龄差距较大,有的甚至相差20多岁,足足是一代人的间隔。于是挑起这家日月的重担,自然而然落在了爷爷和奶奶身上。
面对家里人口多地少,槽上没牲口,缺粪土,地薄不打庄稼的窘迫光景,奶奶向天上的明月借亮亮,它自然就把一缕清辉洒在她的周围。借着这朦朦胧胧的月色,奶奶搬来木制的纺车,坐在院子里纺线线。她把原棉用手搓成若干个捻子,这捻子还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布吉。然后用麦秆粗细的绳子,交叉着给纺车做上弦,按上锭子,她从布吉上引出一个头,挽在锭子上,左手摇起纺车,右手捏着棉捻子,随着纺车轮子的飞转,纺成的线就排列有致地码在锭子上。月光如水泻在纺车轮上,把这飞转的轮子也映得熠熠生辉,就像个白玉盘在奶奶面前舞动。看着这盘,她不断地给线头上洒水,而劳动成就的幸福微笑就悄悄地爬上了她的眉梢。一晌下来,奶奶腰酸背痛,已经纺了二斤棉花的线,这时鸡叫头遍,她该小睡了。
奶奶也经常在月色下兑面。这兑面的火候,全在灰水的掌握上,而灰水多少,就凭感觉去拿捏,多了面就揉不均匀,做成的馍馍发黑发苦;少了面就发酸发青,泛不起来,做成的馍馍硬若石头。那时候,爷爷每天要担着油饼、麻花、干粮和锅盔去街道卖。奶奶就得借着月光干完炸油货、烙干粮和锅魁等活儿。于是长期的不辍劳作,练就了她舌头一舔面块,就知道灰水多少;手往油锅上空一探,敲敲正烙的干粮和锅盔,就能定来火色。怕浪费清油,曾祖母定下规矩,晚上在厨屋里揉面块,绝不许点灯。奶奶就谨遵教诲,黑揣着去干,天长日久,就练成了一手好茶饭,是庄户院子过事时的厨房里的“角”。
白天,奶奶要做好饭菜,伺候一家大小吃吃喝喝。那时候,靠小卖向前掀一家子的日月,细面白面做成的馍馍,大都挑到街上卖了。而在全家十多口人中,只有曾祖母这老掌柜一个人见天吃白面喝辣汤,其他人顿顿都是又红又黑的沙面馍。其余的时间,奶奶要握着镰刀,到处寻着去斫柴。她每一镰刀斫下,篭里收获的都是一轮月牙,日积月累,这无数个月牙烧得家里日月渐渐红火起来。
爷爷是割麦子的把式。那年头,家家肥力跟不上,地里庄稼薄,爷爷抡起镰,一天讲究割二亩半麦子,这在今儿看来,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于是凭着一把好苦力,每年端午节前后,他手里提把镰刀,就结伙搭伴出门去撵场,俗称麦客。来到渭南一带,他们开始搭镰,随着麦子由南到北慢慢变黄,这场渐渐撵到关中地区,再到泾川川道里,最后才翻上大原,哪里有麦子可割,他们就去哪儿挣钱,一日也不敢歇晌,这大约需要四五十天的时间。在此期间,眼看着自家的麦子渐渐黄了,奶奶是小脚,就给膝盖绑上衬布,跪在地里,挥起手里的镰刀,背着日头,沐着清辉,没日没夜地收割自家地里的麦子。一晌下来,成绺的麦捆像娃娃一样,睡在了地里。这时候,曾祖父出现了,他用扁担把这麦捆一担一担地挑到场里,晒干后就张罗着碾场,拾掇出干干净净的麦粒。而奶奶就是用镰刀这轮弦月,灌满了一大家人的饭碗。
说起家境的初步改变,竟然就落在纺车这轮满月上。奶奶纺的线积到一定数量,就趁阴雨日子的白天,在窑里织布。而织的布多了,一家老小穿戴不了,多余部分就去变卖。这时,一个谁也没有预料到后果的合算买卖却主动敲门了。奶奶的娘家大有染布的好手艺,要开染坊却苦于没有布匹做底去摊本。那时的农村里,讲究的是,嫁出去的女子,卖出去的肉,是死是活也不能干胳臂肘向外拐的事。想支持他开染坊,迫于无奈,奶奶就把自己织的七匹布送给了娘家大,又从他们槽上牵回来一头哞哞哞不停叫唤的牛娃。这是一头刚满一岁的母牛,跷进家门刚刚三年光景,接连下了五头牛犊。于是粪土宽展了,庄稼的打头也多了,一家的光景才慢慢走了上坡路。这时,曾祖母喜得合不拢嘴,感觉这桩买卖做对了。槽上的牲口越来越多,渐渐栓不下了,曾祖父在高兴之余,把两头牛送给自己弟弟去喂养。此后,在奶奶的张罗下,爷爷把自己弟弟妹妹和我的父亲相继送进了学堂,睁开了墨黑天地的眼窝,这在那文盲满天飞的年代,是十分有远见的事情,多么难能可贵啊。还陆续置了二十亩良田,栓了三挂牛车,并给二爷和三爷拉扯成亲事,他们使一家人的日月过活有了盼头。
在我看来,奶奶就是一轮明月,她把更多的光辉洒给别人,照亮我们后辈在迷茫中勇毅前行的心灯。在村子里,有两位曾祖父辈的人,是吃着奶奶的奶水长大的。而在爷辈、父辈的亲戚邻居当中,也有十来个在儿时吮吸过奶奶的乳汁。从我记事起,自己也经常吊在奶奶的奶头上,可这时的她已经被岁月的风剑霜刀火炉苦熬干了,乳房是干瘪的,没有丝丝乳汁。
至今清晰记得,在儿时龙口抢粮的日子,爷爷和父亲、母亲都出工去收生产队的麦子。而奶奶用棉花装成两个垫子,绑在自己膝盖上,利用抢黄天做毕饭的工夫,在自留地里割麦子。跪在地上,她伸长腰,左手抓住一撮麦秆,右手挥动镰,慢慢向前镟去。一双小脚拉在地上,每挪动一下,似乎都十分困难,而她仍然坚持着。在她身后,我和一群娃娃闹着捉蚂蚱。那时候,每每到农忙时节,村子里的劳力都把自己娃娃托给奶奶照看。心疼奶奶吃不消这霸王苦劳动,我就拉住奶奶的手让歇晌。可是,奶奶笑了:“新社会,苦还是轻了,这点活儿算什么?年轻时,奶奶见天闭上眼窝才疲一阵阵。”一趟出去,奶奶坐在麦捆上磨镰。解开绑带,她取下衬垫,抹起裤腿,让自己舒坦舒坦。我却看到,在奶奶的膝盖上,有巴掌大的一坨老茧,黑黑的,足足有两枚硬币那么厚。我问奶奶:“跪在麦茬上痛吗?”她用手抚摸抚摸自己膝盖上的老茧,笑说:“习惯了。”
这时候,尽管凭票扯布,但供应还算正常。可是,奶奶一有空闲,还是坚持纺线织布,给我们做内衣缝枕头。她说:“老布贴身穿着就是软和舒服,这东西养人呐。”
不堪岁月折磨,奶奶走了!村子里的人大多都抹着眼泪。我知道:他们是为自己心目中的一轮明月陨落了而感到悲伤。但在我的心里,奶奶的月亮仍然明亮如故,那满月当空,时刻挂在脑际,洒着缕缕清辉,照亮了我的前程。
呜呼!遥望明月,常思一粥一饭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惟物力维艰。路漫漫,我将行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