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娃

作者 刘伟宏

北风掀起黄沙吹过来，扑面打在脸上，脸上挂着的泪珠夹着泥沙落在了脚面。看看太阳已经当头，强忍着肚子里的饥肠辘辘，六岁的志强不得不手里托着三岁的妹妹志丽，向一户烟囱冒烟的人家踅摸过去。

掀开大门，探头探脑地向里面张望了一阵，志强幼小的内心世界里，希望得到主人的注意，而把他们招呼进去。大门咣当咣当的响声，终于惊动了张老三。瞅见他那苍白的面孔，他就明白了什么，随即笑逐颜开地说：“官娃来了，官娃来了，快快进来！”二十世纪四十年代，这样的画面在大原上的白村一带见天上演着。

吃过张老三端上来的粥饭，志强和志丽用舌头舔舔嘴唇，回味着那香甜可口的味道，掩着衣襟，就悄然离开。严冬已经到了，可他们仍然破衣烂衫，脚上蹬着没头鞋儿，寒冷使他们身体打着寒战，不由得发出阵阵唏嘘声。于是相互托着小手，他们要到姑姑家里去。

有两个姑姑的家就在二里开外的黑村，即是亲姐妹俩先后嫁给了堂兄弟俩。云朵像无数个白手帕在空中飘来飘去，互相追逐嬉闹着，而他和她的小腿抡欢向前方赶去。沿途，枯黄的蒿草在北风中不断瑟瑟着，似乎热情的向这小兄妹俩打着招呼：瞧，多么可爱啊！小腿比兔子跑得还快哩。眼看姑姑家就要到了，他们看见光秃秃的树的枝桠，扭动着腰肌，点着头颅，在频频欢迎这远道而来的小客人。这时候，一只大白狗站在远处的土堆上，发出阵阵狂吠。听到狗咬声，知道快到小姑家了，他们偷偷地笑了。越走越近，志强和志丽渐渐的看清这狗身上已经换上厚厚的雪白的冬装，而狗也定睛瞅见他们的毛桃脸蛋变得霜煞般煞白煞白。于是摇着尾巴，这狗欢快地跳了起来，显摆着自己身上的白裘，骄傲地说：人类真麻烦嘛！为啥不也长身毛发哩？看把你们冷的。

从巷道里迎了上来，小姑惠良看见这两个小娘家人，惊讶地说：“强强、丽丽，咋就你俩啊？爷咧，大咧，路上遇到狼啊狗啊，咋办哩？多操心啊。”说毕，她动情地淌下一行眼泪。揪揪衣角，志强嗫喏着说：“爷爷到染坊去了，我大出了远门。姑，我们饿呐冷呐，只能自个来找你了。”听罢这话，惠良弯下腰，在志强、志丽脸上分别亲了一口，说：“快下去暖和暖和身子，窑里炕还热着呢。”

跷进窑门，志强看见小姑惠良的儿子大宝坐在热炕上，双手捧着一个白面馍正在吃。看见他们进来了，他站了起来，热情地说：“哥，妹，快上来。我给你们取馍去。”说毕，跳下炕，他蹬上鞋走了。

大宝端来一盘白面馍。坐在热烘烘的炕上，志强和志丽大口大口吃着馍馍，不住地打着噎嗝。见状，大宝说：“慢慢吃，我给你们端水去。”

吃过后晌饭，惠良安顿毕手里的活儿，天已经黑了。她让志强和志丽紧挨着大宝睡在炕上，就借着月光从窗户上洒进来的那点亮亮，给他们洗衣服。

惠良用瓢把水倒进木盆里，溅起的颗颗银珠划破月色的氤氲，打在她那笑眯眯的脸上。擦把脸上的水珠，她双手攥紧志强姊妹俩的衣服，在搓板上不停地揉着。不大一会儿，衣服洗干净了，她用清水摆过两边，晾在棚绳上。思谋他们没棉衣御寒，就找来自己的两身旧衣服，用剪刀改裁成两身娃娃棉衣的里里面面，她装些棉花，飞针走线的忙活起来。鸡叫两遍了，两身娃娃棉衣在不觉中已经缝成了。

天大亮了，志丽睁开眼窝，却看见在自己头前有一身棉衣，就一骨碌爬起来，试着穿了一下，正合身，于是会心地笑了。见哥哥志强的身旁，同样也有一身棉衣，她就搡了一把他，说：“哥，快醒醒啊。小姑给咱俩缝成了棉衣。”翻了一下身子，他装着没有睡醒的样子，可心里啊，却掀翻了五味瓶儿，一股酸辣苦甜交织的滋味，一阵阵翻腾着煎熬着。多想喊声妈妈呀，他悄悄对自己说。

自从妈妈因为产后风去世，志强从懵懂的记忆开始，每次家里有了不得过脚的事，父亲惠能都要带着自己来到黑村找两个姑姑。大姑惠芳家底殷实，人十分和善，每次都会竭尽所能给予帮助。可在内心深处，每每想到大姑家，志强就有些胆怯，说什么也不敢一个人抑或带着妹妹去玩。因为大姑惠芳的婆婆黑刘氏是一个吃斋念佛的居士，在窑掌里挂着一幅观世音菩萨的画像，供桌上发着一盏长明灯，插上高香，见天跪在地上，手里数着念珠，嘴里咕噜咕噜念着经文。每每看见这，志强就不由得头皮发麻，浑身凉风飕飕，不由得撒腿就跑。小姑惠良尽管家底薄一些，顿顿吃着粗粮，舔着细糠，但一家人活得简单通透，似乎更容易融入。从刚刚懂事，他就喜欢背着妹妹志丽，老向她家跑。沿途走到哪儿，他们玩到哪儿，吃到哪儿，见天瞅着日头向前掀时间，看见烟囱冒烟的地方，趁过去就能蹭到一顿饱饭。于是大伙儿把这没人经管而吃百家饭的娃娃习惯上称作官娃。久而久之，这官娃倒还成了他和她的代号，似乎很少有人去提及他们的名字。而只要碰到吃饭的茬口，主人都会把他们请进去用饭，这小米饭糊成的感情，是那么的真挚，那么的晶莹剔透。在内心世界里，志强爱脚下的这块黄土地，爱这块土地上的给过自己舍饭的所有人，更爱小姑惠良给予自己的母亲般的别样温暖。想到这里，他如鲠在喉，不由得用被子蒙住头，偷偷地哭了。

在大原上，新诞生的人民政权办了夜校和冬学，开展扫盲运动。还成立了完全小学，动员家家户户的穷孩子，尽早入学学习。在一座关帝庙的厢房里，志强和妹妹志丽参加了完小课程的学习。在这里，他们看到一百多双黑钻钻的小眼窝，渴望的盯着黑板的那股热乎劲儿。而在这群毛头毛脸的毛娃娃当中，志强相对年龄大了一些，懂事而好学，记性又好，被任命为班长，帮助老师给大家搞好学习服务。

大约过了三个月时间，通过一场考试，这班一百多名学生就分了级。志强等十多名学习冒尖的学生，瞬间成了三年级学生，将由老师按照该级课程要求另行授课。志丽也不甘落后，与三十多名同学一起被分到了二年级学习。至于其余学生，当然继续学习一年级课程。这时候，志强被同学们高票选为学校学生会主席，他在学完自己当天的三年级课程的同时，还要兼职给一年级同学去上课，帮助他们夯牢根基。

一晃三年过去，到了完小毕业的光景，志强打心底里还想去上初中。这时候，父亲惠能对他说：“娃啊，知足吧。人老几辈辈，能睁开墨黑天地的眼窝看见亮亮，就已经不错了。同时供给两个学生，这家能支撑得了吗？”想想也是，就决定让妹妹志丽继续念书，他选择了回家劳动。

白村生产队正缺队长。听到志强在学校表现出的优秀组织能力，大队支书老王高兴地说：“这官娃从小吃了苦中苦，长大就一定能够成为人上人。依我看，白村生产队长就让他去当，是骡子是马拉出去遛遛就知道了。”

十六岁的志强成了白村生产队的队长，一时间引起了社员们的热议，也有不怀好意的人，幸灾乐祸的要看他个水塌河涨。可是，一晌工出下来，他们不得不对志强刮目相看了。这官娃识字，把劳力按照花名制成了表格，上工钟点一到，社员个个都得在日出工情况栏中用指头蘸上印泥去画押，省了绝大多数劳力是文盲，秋后算账分粮时胡搅蛮缠，不承认队长记得工分。脑瓜反应快，他事事跑在人前，摆起道理来头头是道，使大伙儿心服口服。于是社员纷纷说，这官娃肯吃苦，能为大家谋，弄事公道，有板有眼儿，真是一个好主心骨呐！这时大队缺个能写会算的文书，支书老王又把目光聚落在志强身上，他就欣然受命。

面对家里三代光棍缺个烧锅燎灶女人的尴尬，惠能思谋给儿子志强娶个媳妇，使这家人的日月过活浑全起来。于是四处托人瞅识女女，可得到的回音却是个个弹嫌家里穷土土乱飞，害怕自家女女嫁进门生活受了逼迫，就一口回绝。这时，一个意外的喜讯传来，在白村西南四十里地的火村有一个火老大，见这娃能干人灵活肯吃苦，愿意把自家女女阿芳嫁给志强为妻，可彩礼却要的蛮高蛮高的。听了这话，惠能不禁搔起头，这天价的彩礼到哪里去筹措呀。再说这年头，家家日月一穷二白，那家不是捏住鼻子救气的光景，这狮子大张口，一口就要吃了胖子，分明是逼着人上吊啊。可话又说回来，这彩礼是盘古开天辟地以来，月老拿着红绳绳拴上男男女女留下的世事，人家拉扯大一个女女也不容易，不管要多要少似乎都在情理之中，对于男方而言，也不宜过分去争多论少。想到这里，他不禁泛起惆怅。这时候，志强说话了：“大，新社会了，这事就让我自己来吧。”

志强和杨媒婆一道赶到火老大家里。见阿芳长的白净，花眼窝，圆脸蛋，中等身材，人胖啦，是个守家过日子的好料，他就暗暗下定决心，非要拉扯成这婚事。可见事情有了眉目，火老大在彩礼上却荞麦皮见了风越硬了。于是，志强不得不顺坡下驴，说：“娶个媳妇花多少都值，就按你老（儿）家说的去办。只是这彩礼不是一星半点的事，需要去筹措，宽限些时日，就等结婚的日子，让娶人的一搭捎来。”见他诚实，说话弄事不捏不藏，是个过日子的好娃，火老大就答应了。于是双方按照约定日子，筹备结婚事宜。

唢呐一声嘹亮的清音，飘荡在时空里，使白村人暂时忘却了苦涩日月带来的缕缕艰辛。他们惊喜地看到志强要娶媳妇了，纷纷说：这官娃拉扯着成家真不容易啊！可是，迎亲队伍敲敲打打着到了女方门上，火老大伸手就要彩礼挡住不许跷进门。这时候，迎亲人面面相觑，个个推来推去就是没人表态，只是一个劲地说：让我们先进去，彩礼后面就送到。一拨迎亲人被火老大轰了回来，二拨人又去了，就是没带一分钱的彩礼。这时候，火老大发了狠话：“三百元、二百斤麦子的彩礼，一个子一粒麦都不能少。不然，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这事就拉倒吧。”无奈之下，迎亲人只得又返了回去。

见势头不对，志强搔搔头，说：“看来还得我去啊。”骑着自行车，志强一个人来到火老大门上，他跪在地上，说：“千错万错都是我们的不对。说到底，还是家穷惹的祸，就原谅原谅吧！可心是诚的，新社会了，你们就灵活灵活吧！等将来我与阿芳把日子过好了，一定把这心都补上。”火老大的炮筒子脾气不停发射着弹，狂轰乱炸着，没有丝丝退让的意思。这时候，趁他不注意，志强冲了进去，对阿芳说了几句话。只见她换上新鞋，顶上盖头，说：“走，我跟你回去。”见状，火老大赶忙前来拦挡。而阿芳怼了一句：“大啊，新中国婚姻法规定，男女婚姻自由，不许买卖。这要天价的彩礼，是哪朝哪代的事哩？”就跟着志强走了

清风送来阵阵凉爽，凉爽的滋味儿使人精神不由得一振，看看秋日懒洋洋的阳光，耳听枝头喜鹊的喳喳声，好像在说，快点！有好事情等着你哩，志强迈开大步向公社赶去。刚刚进门，迎面就看见公社书记老李在向自己招手，招手的姿势儿似乎飘散着喜悦的芬芳。三步并作两步，志强赶紧趁上去，只听老李说：“地区汽修厂要招一个有文化有组织能力的年轻人，负责单位的团委工作，这可是全脱产的待遇啊，瞅来瞅去就你能行。去吗？”“去！”志强干脆利落地说。

省上召开团干会议，志强代表单位出席了会议，并介绍了工作经验。二十分钟的发言，他是脱稿完成的，倒核桃般的干脆利落，引起与会者的阵阵掌声。会后，领导谈话要他调到团省委工作，并推荐去上中央党校，进行重点培养。这时，志丽吃苦好学，已经师范毕业，成了一名小学教师。

于是，人们恍然明白，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这吃百家饭的官娃，还真被大伙儿叫成了头枕银行脚踏仓库能当官的好娃啊。看来，人生之中的任何磨砺，都是自己迈向成功的阶梯，是一笔丰厚的财富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