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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伟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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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5/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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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原

父原

作者 刘伟宏

仰望天高云淡,俯察节气变化,春种夏收秋贮冬藏,凝眸脚下的大原,恍然看见父亲吆着牲口耕地的身影。右手扶犁,他左手挥动着鞭子,鞭子隔空不断发出叭叭的响声,惊飞了地头的树梢上小憩的鸟雀。

父亲的胳膊有碗口粗,这是自小不掇劳作的结果。劳动创造了人本身。劳动给了他钢铁般的肩膀与腰脚,能挑动一家人的生活,有移山填海的力气。小时候,我仰望树梢青翠欲滴的杏子,馋得囗水直流,牙根痒痒。看出了我的意思,父亲就伸长胳膊,用掌心托住树身,脚掌蹬着,噌噌噌地蹿上了三米多高的杏树。看着他那矫如攀猿,轻松气定的样子,我拍着手喊:“爸爸的本事真大啊,我要吃那颗最大的。”摘了杏子,父亲扔了下来。咬了口杏子,我过瘾地咀嚼着,咀嚼的愉快感与酸味的刺激感,顺着舌尖途经咽喉这关卡,永永远远地滑进了心田里,滋润着我的身体。看着我眉飞色舞,撅着小嘴儿,吧咂吧咂地吃着。父亲从树叶的缝隙中伸出头,问:“还要什么?”“就要和爸爸一样,能跑上树。”“行啊。等长大了,爸爸会装上翅膀,让你扑哗哗就飞上树。”可年近五旬了,搭梯子上树都有点头重脚轻,我一日也没有像父亲一样“跑”上过树,至多在青少年时代爬过树。可那磨破了衣服,擦破了肚皮的惨劲儿,一点儿没有父亲行云流水般的来劲。我深知,这是自己长期四体不勤,缺乏劳动锻炼的结果,就常常惭愧。

父亲犁的黄土地,是父亲的父亲曾经犁过的,是我们祖祖辈辈耕耘的良田沃土。父亲挥汗如雨,雨水在父亲的面部冲出了沟沟渠渠、坑坑洼洼,也长上了毛毛草草。风吹来大原,吹来了生老病死、四季轮回,也吹出了父亲脸上毛草由黑变白的变化。于是,一代代父亲在哭声中陨落了,一代代父亲哭着降临了。父亲继承着自己父亲修理地球的祖业,还将在大原上继续耕作,也许方式不同,但毋庸置疑,结果是殊途同归的。

举目四望,太阳还是那个太阳,月亮还是那个月亮,原还是那个原,而人却在时光荏苒中,换了一茬又一茬。相信已经做了父亲的我,有一天也会托体黄土,去运化成一抷清香的泥土。这土会滋养兰草、海棠、松柏等,而我更愿其能哺育出一片青青的麦苗,结出穗粗粒饱的果实,让后人去品尝,让鸟儿去允饥。

双手紧紧捧起一掬黄土,我捂在了心窝上,相信自己的根就在大原上。面对青青的麦苗,我兴奋地喊:“面糊糊养活我长大!大原就是父亲般的原。”千千万万父亲奔赴山岗,堆积成千万丈厚的黄土,尘封了多少历史烟云。我愿把大原亲切地呼做父原,剥离层层封土,去找见我那最老最老的根根,和源头的活水。

找啊找,寻啊寻。从父亲的父亲的父亲再上溯若干,我们子子孙孙都在接力干着这事。罡风急吼吼刮过,一片黄樾樾的高坡上,露出了九女绾花台。父亲咂吧着嘴,抡起镢头围着九女绾花台不停地去挖。他信誓旦旦地说:“王母娘娘请来嫦娥,带着七仙女,围着这台子赶嫁妆,瞅准的就是咱大原上的汉子。”挖出了骨针,挖出了陶碗,父亲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头,激动地说:“天老(儿)家,这父原地底下还真有宝哩!”

闻讯,一个个考古队员从北京、兰州等地方赶来了。经抢救性挖掘,一个仰韶文化晚期的都邑——南佐遗址出土了。九墩绾花台揭开了神秘面纱,这里是先民夯土筑成的宫殿和城堡,九墩其实就是雏形国家的一种象征。斑斑黄土透射出的讯息,直指黄帝轩辕和他的父亲的父亲们。目睹遗址,我邀月思怀,仿佛看见一群留着长发,穿着麻衣,披着蓑氅的先民,在围着篝火跳舞。火苗嗤嗤嗤地跳跃着,舔着架在石头上的猪腿,猪油顺着火势淌下来,发出刺鼻的焦臭气味。用石刀切下烤熟的肉,他们一边吃着,一边端着陶罐喝米酒。饭饱了,酒足了,他们齐声在唱歌。只听唱道: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一之日觱发,二之日栗烈。无衣无褐,何以卒岁。三之日于耜,四之日举趾。同我妇子,馌彼南亩,田畯至喜。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春日载阳,有鸣仓庚。女执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春日迟迟,采蘩祁祁。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

七月流火,八月萑苇。蚕月条桑,取彼斧斨,以伐远扬,猗彼女桑。七月鸣鵙,八月载绩。载玄载黄,我朱孔阳,为公子裳。

四月秀葽,五月鸣蜩。八月其获,十月陨萚。一之日于貉,取彼狐狸,为公子裘。二之日其同,载缵武功,言私其豵,献豣于公。

五月斯螽动股,六月莎鸡振羽,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穹窒熏鼠,塞向墐户。嗟我妇子,曰为改岁,入此室处。

六月食郁及薁,七月亨葵及菽,八月剥枣,十月获稻,为此春酒,以介眉寿。七月食瓜,八月断壶,九月叔苴,采荼薪樗,食我农夫。

九月筑场圃,十月纳禾稼。黍稷重穋,禾麻菽麦。嗟我农夫,我稼既同,上入执宫功。昼尔于茅,宵尔索綯。亟其乘屋,其始播百谷。

二之日凿冰冲冲,三之日纳于凌阴。四之日其蚤,献羔祭韭。九月肃霜,十月涤场。朋酒斯飨,曰杀羔羊。跻彼公堂,称彼兕觥,万寿无疆。

思绪像一只断线的风筝,在《诗经豳风·七月》中飘舞,先民一年四季,从种田养蚕到打猎凿冰,辛苦而不辍劳作的场景,历历在目。这仿佛在哭吟着一部沉重的父原史诗,不断撞击着我的心扉,叩开了久久关闭的情感的闸门。我相信,父原不老,万古长青!不老的是一种吃苦耐劳战天斗地的精神,长青的是愚公移山般的代代人之间的传承与接力。于是,“虽我之死,有子存焉;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子又有子,子又有孙;子子孙孙,无穷匮也,而山不加增,何苦而不平?”

我似乎看见有一个父亲,鹤发童颜,把酒邀明月,吸霾积病疠。他喝得尽兴,病得突然,捂住肚子尽喊痛。这时候,端坐在虎皮上的父亲,大手一挥:“快找神医岐伯!”清风起处,松涛涌动,一位披着长发,挽着发髻,头大眼圆,身高背阔的老者,背着一个药葫芦,匆匆赶了过来。掏出一根骨针,在酒中浸了一下,他向虎皮父亲捉了一个长揖:“帝上,臣来了。”轩辕指了指鹤发童颜,说:“什么症候?”岐伯回答:“老叟体虚,寒气入浸,暴食太过。必火驱之,必针炙之。”于是让他平躺在烤热的巨石上,岐伯捏出一撮艾草,搓成长条形,断成几截,捏瓷实,用火点着,摆在老叟肚脐周围。还用骨针不断刺激着穴位。几声响屁过后,老叟翻身而起,围着篝火继续载歌载舞。轩辕笑说:“快赐岐伯一碗白米蒸饭。”于是君臣相知,谈医论道,护佑万民,健康安乐。轩辕与岐伯的对答,成就了《黄帝内经》,一代代悬壶济世的杏林高手,从父原走了出去,把岐黄文化发扬光大。

呜呼,沃民沃野,惟我父原。西有王母,东有王公,文化交汇,育我少典,生子轩辕;神农教民,烧荒务农,是复土壤,种瓜点豆;伏羲八卦,阴阳五行,滋生斯土,奠基国学。拨草寻根,饮水思源,华夏一脉,其祖盘瓠。昭昭日月,迢迢星河,照耀我民,伏枥前行。

于是,我知道老叟也罢,轩辕也罢,岐伯也罢,都是大原上的芸芸父亲中的一位。说到底,他们都是大原人。这种根根茎茎、蔓蔓叶叶瓜瓜,都是中华民族血脉长河之一部分。而南佐遗址出土的稻米证明,早在黄帝之前,父原人就已经懂得了种植水稻,栽桑话麻,是上古时期的华夏文明的中心地带。至于周先祖公刘在斯原上教民稼穑,我更相信是一种生产技术的改良与升级,而绝不是开创了中国农耕文明之先河。

周先祖在父原一带肇兴之后,建立了豳国,到了第十二代首领古公亶父南迁至岐山,建立周国,而他的后代周武王姬发又兴兵灭了殷纣王,建立了强大而统一的周王朝,制定了周礼。而周礼十分成熟,对后世影响巨大,达百代以上,历代中央王朝设置官制、规范管理都做了一定程度的参考。如:隋代开始实行的“三省六部制”中的“省”,就是仿照《周礼》的“官”置的;唐《开元六典》、宋《开宝通礼》、明《大明集礼》等,都是参考《周礼》制定的。通过了解周人的迁徙里程,我们就能看出,以父原为核心的陇东地区,正是周文化的源头所在。而伴随着军事上的胜利,周朝的疆域扩张到哪里,周文化就传播到哪里,并同化了斯地人的文化,成就了中国的传统国学。

父亲般的大原,放飞了儿时的蝴蝶,编织了我的梦想。在跋涉万水千山,追寻梦想的旅途中,我的心始终都傍依在董志塬上的一座老院的窑洞中,于是更愿亲切地把她称作父原,永远去牵挂。董志塬就是一位成熟的父亲。斯土养育了我和我的祖祖辈辈,斯土生发了中华文化代代传承的民族基因,斯土是一枚鲜明夺目的印记,深深烙在每个华夏儿女的心头。于是,我跪在南佐遗址那用黄土夯成的宫殿旁,五体投地,高喊一声:父亲,请接纳你的儿子吧!就把大爱深深珍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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