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岛
作者 刘伟宏
第一次上街端摊摊,我即被他的呆滞忧郁的神情所触动。
那是个夏季的日子,太阳火辣辣的,烤得脑袋疼。作为新任命的城管中队长,我刚刚在凤凰镇办毕报到手续,就因为创建文明城市工作的需要,赶忙带上人手去泗水路口清理占道经营。
路上,副镇长李怀亮给我介绍情况,说凤凰镇地处城郊地带,在这里工作就和城里上班差不多。吧咂吧咂嘴,他又神秘兮兮说,这地方群众有钱,还出官呢!前几任书记个个都升了副县长。
看了看他,我欲言又止了。似乎看出我的心思,他说:“咱这副镇长要弄转正,这辈辈恐怕是登上梯子上天没门儿的事了。话锋一转,他又说,“我手里管的事情,最泼烦最头痛的要数城市管理这块了,面对的都是社会弱势群体,常常挨了些骂,却也无计可施。不过,这回好了,有你这专业人员来了,我这地方杂牌军就可以撒手了。”我说:“咋能哩?还要你传经送宝,多多指点哩!”他诡谲地笑了:“没啥。只要能啃动泗水路口的硬骨头——夺岛,所有问题都迎刃而解。”我说:“‘夺岛’是什么意思?”他说:“暂时保密,说了会增加你的思想负担。”
我所看到的泗水路口,在城乡结合部,南北走向的一条八车道马路,与东西走向的一条四车道马路在这里交叉。四角的路边停着三十几辆大型机械,有吊车、装载机、拖拉机等等。路沿石上面有许许多多门店,经营着百货、修理、理发等产业。只见尘土飞扬,喇叭嘶鸣,装载砂石的车辆来来回回飞驰而过。四角的人行道上摆满了摊摊,有卖水果的,有卖吃食的,等等。而这些摊摊的随意摆放,遮挡了沿街门店的生意。于是各个店面竞相把货物露天摆在门前,招拢顾客。用手指了一转圈,我对队员安顿:“这些摊摊都要规范经营。”话音刚落,李怀亮就挤了挤眼睛,笑说:“你还没找见症结哩。”
顺着怀亮的手指,我看见十字中心位置,有一个电动车拉着西瓜在叫卖。车子上方打着一具红色的遮凉伞。恍然明白了什么,我赶忙说:“快!把这堵塞交通的西瓜摊子先清理了。”怀亮接过话茬说:“这就是你想知道的夺岛。”我说什么意思?他说慢慢你就知道了。
拦马先拦头。我们十多个人立即围了上去。这时候,我才看清楚摊主是个年过八十岁的矮个子老人。头发胡须银白,脑袋已经歇顶,眼神凝滞忧郁。粗燥黑红的脸上,布满了道道褶皱。衣服上落满了灰尘,前襟和衣袖上有些油渍点点,反射出道道亮光。迟滞的目光慢慢扫视了一圈我们,他最后盯在李怀亮脸上。
大眼瞪小眼,他和他对视起来,僵持了一阵子。终于调整好自己情绪,他说:“赶快走吧!十字中心地带严禁摆放摊点,小心酿成交通事故。”嘴唇颤抖着,浑身筛糠般战栗起来,他抓起一把西瓜刀,扎出决斗势头,嘴里唠叨了一句:“夺岛,有本事你们夺岛去吧!我个棺材瓤瓤,怕谁?”我还没有完全理解清楚这老人的意思,怀亮就怼了一句:“可是,秩序是大家的,你必须遵守啊。”
这时,老人更激动了,一把从怀里掏出一沓上访信,说我已经八十多岁的人了,能出来靠这摆摊摊去养家糊口,还不是因为家穷吗?干部不是整天在搞精准扶贫吗?咋就看不见我老汉哩?不要政府救济,不要社会供养,仅仅摆个摊摊,挣几个生活费,怕啥?把自己手里的上访信,他就塞给了怀亮,而他转手又交给了我。
见怀亮对自己的上访信,看也不看,他就发起飙来。他说李副镇长原来是个糊涂官,一点儿也不体恤民情顺应民意。于是,他与他就争执起来。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我才明白这是写给市委书记的信件,希望得到政府的照顾与帮助。而白纸黑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这老人就是和平镇猪林村人,名叫殷正东。于是,我插了一句:“你俩还是一个村子的人呐,嚷嚷什么哩?”听了这话,他与他互相对视了一眼,都不觉有些脸红,就尴尬地笑了。
这时,手机响了。接上电话,知道是上级领导要来检查泗水路口的重点整治情况。半晌工夫,却没有啃动一个个摊摊,我不觉有些傻眼了。
一辆越野车在我身旁嘎然而止。车门一开,有个领导满面笑容地走了出来。与我们一一握手之后,他环顾了一眼四周,说:“这城乡结合部嘛,刚刚启动治理,要想走上正轨管理还需要一个过程。有什么困难吗?”李怀亮指了指殷正东老人,说这把年纪了不方便执法,咋办?这领导却哈哈笑了,说摊子必须清理,工作方法要十分注意。
送走领导,我出示了执法证,要求正东老人立即归市经营。谁知,他却把一肚子的委屈发泄在我的身上。他骂道:“土匪,在我这恓惶老汉面前耍耍威风,算什么好汉哩?有本事,你去把钓鱼岛夺回来。”这回,我才算彻彻底底明白了他嘴里的夺岛的意思。城管面对的是社会弱势群体,提倡“七分服务,二分管理,一份执法”的工作理念,可在现实中我们见天工作要从零开始,对一些长期与自己玩猫捉老鼠游戏的摊贩,迫不得已,就采取了执法。天长日久,市民眼里看到的尽是城管工作人员不尽人情味的一面,而忽视了我们背着日头去流汗去服务的另一面。一些人就矮化说:三千城管能夺回钓鱼岛。其实,这暗中却在讽刺城管比皇军还坏。尽管背着这黑锅,把城管人的情感完完全全浸泡在了苦水里,但是为了方便市民生活,维护城市秩序,我们还得忍辱负重地踏踏实实去干,去工作。见持续跟进,面临一定的执法风险,我们不得不离开了。
晚上,上级发来了一份城市管理案件紧急督办函,而这却是其中的一号督办案件。于是,镇上紧急召开会议,安排抓好整改工作。讨论到殷正东违规摆放摊点案件的时候,镇上领导催我立即回到城管局去汇报情况,希望上级业务管理单位,能够抽调精兵强将,通过规范性执法,把此案彻底办结。而我知道,作为一个老共产党员,咋能遇到问题就上交哩?领导事事能办了,还要我们这些抬轿子的干啥?我说正东老人这么大年龄出来摆摊,肯定有其心酸与无奈的地方;他选择对着干,说明长期缺乏社会关爱,心岛被不满和阴暗占据了,就要释放和发泄。心病需要心药去医。眼下最着急的事,是把他的心岛从阴霾笼罩之中夺出来,使之充满阳光与自信,一切就迎刃而解了。而这事还要温水煮鳖哩慢慢来。我的话理所当然的得到凤凰镇领导的一致支持,而他们也提出了新的工作要求,在不酿成交通事故、不影响上级检查和全国创建文明城市工作验收的前提下,这事可以特殊情况特殊对待,暂时拖一拖。
一个下雨日子,雨水的线条像挂面在锅里飘着一样,斜织成一幅巨大的幔帐,弥漫在时空里。这天气,估摸殷正东老人没有出去摆摊,我就买了一瓶北京二锅头,一把香蕉、一箱方便面,打把伞,一路打听着向他的住处找去。
在距离泗水路口西北角约百步远的一户农民家里,我终于找见了他。只见在一间面向南,十平方米左右的房间里,正东老人正在埋头做饭。烟熏火燎油烟呛的刺鼻味儿,折磨得他的鼻孔吊着长长的鼻涕。看见我来了,他不由得怔住了,转而一笑,快步迎了出来,接住了吃货。
年纪虽大,却还是一个酒缸,他闲了就喜欢喝几口。眨巴着眼睛,看了看那瓶二锅头,他动手炒了一盘鸡蛋,又炸了一盘花生米,端过来摆在桌子上。一杯子酒下肚,我们打开了话匣子。我说:“你的心岛盘踞着魑魅魍魉,今儿我就夺岛来了。”听见夺岛的字眼,正东老人不觉羞红了脸。用粗糙枯瘦的手,摸摸自己的脸,他不好意思地说:“啊呀,老汉糊涂给你们添麻烦了。”我就见缝插针:“这年龄,该是享清福的光景,何苦出来当这守街猴哩?”而他一声长叹,就道出自己心里的落怜。
正东老人是上世纪五十年代末的高中毕业生。年轻时,他能写会算,干一行,爱一行,行行都能拿得起放得下,是响当当的劳动模范。于是手头捏攥了几个钱,也攒了一些家底。当村子里人大多还住地坑院的时候,他已经修成一座红砖红瓦的新四合院搬了进去。
正东和老婆爱花仅生一子,取名殷鹏,被他们视为心头肉,柜中宝,掌上明珠。他们长期的溺爱,使这娃养成了暴躁的瞎瞎脾气。好在天生聪明伶俐,他学习成绩优异,也承载了父母望子成龙的念想。可是到了高二的关头,人长得十分帅气,在全级三百多名学子当中成绩名列第一的殷鹏,却被班花娟娟看上了。尽管学习差一些,但她人长得漂亮,妩媚可爱的脸蛋,一笑就有勾魂摄魄的魅力。那一双大花眼睛,脉脉传情,在定睛之间就能放出电来,触得班上男生个个心里痒痒的,浑身酥酥的。招架不住娟娟的眉眼屡屡抛来的电流,殷鹏开始晕晕乎乎了,二人很快就陷入了爱河,互相海誓山盟,但愿化作同林鸟,去比翼双飞。
一晃高考结束了,殷鹏与娟娟双双名落孙山。殷鹏希望上一年高四,通过复读实现跳出龙门的梦想,而娟娟扯住后腿要求结婚。于是二人回到家里,很快就举行了婚礼。谁知好景不长,没过一年半载,娟娟却红杏出墙了,跟个老板跑了。哭了三天三夜,殷鹏就变得意志消沉,神情恍惚,嘴里不停念叨:“鸟鸟飞了!”
殷鹏有了一个怪癖,每每看见一男一女结伴从自家门前的路上经过,就要掂上一页砖撵上去,瞄准男的就砸,嘴里还不停地嘟囔:鸟鸟飞,快快飞!人们都说这娃疯了,正东老人却不以为然。直到有一天,殷鹏撞见自己父母手拉手,却操起一页砖,砸在正东的前额上,顿时血流如注。忍住疼痛,他顺手给了他一个耳光。谁知,从此儿子殷鹏却记仇了,看见正东就要撵上去打。
在亲邻的帮忙下,正东老人带上儿子殷鹏赴西安、北京、天水等地治疗,前前后后花去三十多万元,效果却不太明显。于是为了避免刺激儿子,他动手给自己新修了一院地方,一个人搬了进去。可是,一天夜里,殷鹏病情发作,竟然一把火把自己住的这院地方烧了,仅剩一截土坯箍窑。无奈之下,正东从家里出来,就在泗水路口摆瓜果摊摊挣钱,去养家糊口。
不禁被正东老人心酸艰涩的生活境况所打动,透过窗子玻璃,我看着密密匝匝的雨幕,心里却泛起股股惆怅。我叹了口气,说:“可你不进入市场经营,周围摊贩都学这样子,我们城管人员只能选择下岗了。咋办哩?”哗的一下,他的脸红了,像个犯了错的孩子那样,有点扭捏地说:“可我还要多挣点钱,带着儿子寻遍世上名医,治好他的病病。”
“进入市场不是照样挣钱吗?”
“不行呐,人老了,手底慢,收钱找钱拖拉。市场里尽是些年轻人在做生意。混在哪里面,还有我的生意吗?”
“在路沿石上面规范上一坨地方,不能摆吗?”
“以前摆过。可后面的门店老板说我影响了他们的生意,人老了怕淘气,就摆在十字中央了。已经十多年了,你能手底留点情,可怜可怜我老汉吗?”
被他殷殷的爱子之意所打动,我没有再说什么,就起身走了。只是要下他的电话号码,安顿每逢上级检查前,我给他消息,就必须规范经营。平常日子里,可以关照一些,但不能摆在这显眼位置。正东老人憨憨地笑了,就算允诺了。
泗水路口的摊贩大部分被劝入了市场,开始了有序经营。只有殷正东还在人行道上继续摆水果摊摊。每每一些年轻摊贩靠近他摆在人行道上的时候,我们就及时上前劝离。而他们个个几乎都指指殷正东,说他为什么能在这里摆?知道合乎道德的事情,不一定合法,而城市管理的最后底线,仍然是法律。就有点儿语塞,我解释说,你看看人家的头和脸,和你们父母年纪差不多,是个需要社会同情和帮扶的贫困人。什么时候,有了他那落怜境况,我就一视同仁地照顾你们。尽管这些不合法的解释,每一句撂出口,常常尴尬的使我都感到脸红。可人毕竟是有良知的,大多数摊贩还是给予了理解和支持。而仍有个别人悟不透其中的猫腻,不住地打热线电话,举报殷正东长期违规摆设摊点,并质问城管工作人员为什么视而不见?
于是,上级接连发来了督办函,单位领导打来电话,问这是咋回事?我不得不一一做了书面或口头解释。还思谋了良久,我决定搞一次家访,把殷正东老人的家庭情况彻底搞清楚。若是家全人齐,就动员儿子和村组干部,把他接回去颐养天年。说真的,让一个年过八旬的白发苍苍老人,靠当守街猴挣钱去生活,就应该反思我们的社会福利体系是不是有需要完善地方。毕竟这对当地政府而言,不是一件光荣事,要问干部自己在干什么?有没有落实精准扶贫政策?
带着疑问,我和老陈等几个城管队员,开车打听着来到和平镇猪林村。在一个名叫殷窝的自然村里,只见一条柏油路纵贯南北。路两旁屋舍俨然,鸡鸣狗吠。而原野平展展的,放眼四顾,浓绿的麦苗,疯长疯长着。一坨一坨的树木,就像骏马的鬃毛披在肩上,打破了旷野的单调。这时,村支书老金告诉我,殷正东反映的自己家庭情况,句句都是大实话。心里不觉一怔,我接过话茬说,这把年纪了,村上是不是应该考虑让他去养老院生活?老金说咱们想到一块了,可正东说啥也不去,要攒钱给自己儿子看病呐。同时,要进养老院,他的条件似乎也不够,那可要地地道道的孤寡老人呐。他有老婆和儿子,用政策尺度去量,还真不符合标准哩。我说:低保呢?这号家庭够上低保户标准了。老金说村上已经张榜公示了,就要上报。还要你们去向镇上和上级业务部门吹吹风,让尽快批下来。
我要去见见正东的儿子殷鹏,支书老金把我引到大门口,说自己还不熟,害怕挨砖,就转身走了。这时,路上过来了一个个子细高精神饱满的中年男人,拦住他,我就说明来意。他支招说,这娃要顺着毛毛抚摸哩,前天还在路上打听给自己地里栽的油松寻出路。这样吧,就说你们是园林局的,城里造景需购一批油松,上门看看树型,他肯定十分高兴,不就好打交道了吗?听了这话,我不禁对自己要说善意的谎言有些局促不安了,但是为了顺顺当当见到殷鹏,也只能这样了。
于是,“细高个”叩响大门,喊了声:“鹏鹏,开门来!有人要看你们地里的油松。”这声音刚落,院子里就传出腾腾的脚步声,还应了一声:“来了。”
咣当一声,木门从里面打开,我们看到的是一个四十多岁,中等个子,胖墩墩身体,踏着拖鞋的汉子。这是五一节刚过的日子,北方的气温还没有完全升高,而他全身却仅穿一条短裤,肚子和小腿、胳膊都露在外面,肚脐眼里钻着小拇指头大小的油黑发亮的一疙瘩泥垢,浑身散发出一股刺鼻的酸臭味儿。这时,“细高个”赶忙搭讪:“瞌睡来了遇枕头。这不,昨儿你还到处打听着卖树,今儿买主就敲门了。”
殷鹏带着我们在油松地里转了一圈,他急切地问:“这树还行吧?”看着他那渴望的眼神,我心里不禁一阵颤动,对自己今儿向一位抑郁病患者下了谎蛋,感到有些难过。可这些观感还没有达到我们很想尽自己的微薄之力,能给殷正东老人予以最大帮助的目的。这时,老陈拿起照相机,按了一下快键,取下了斯人在地边的镜头。而我连忙向他解释,要带些油松资料回去,向领导汇报。
我问殷鹏,能进你家里看看吗?他高兴地说:“行哩。”就在他的引路下,我们终于跷进了这院子。只见杂草和树木,在院子里杂乱无章地任意生长着,有些荒凉破败的感触。而在院子西北角的位置,我看到正东老人所说的那截土坯箍窑,约一丈长。而在箍窑的一侧的外墙上,我看见烟熏火燎的印记,眼前出现狂躁的殷鹏点着火,放声吼叫着。见到火势越来越猛,已经不可控了,他却忽然明白过来,就蹲在院旮旯里抱住头痛哭起来。情绪不禁有些激动,我几乎不能自抑自己,就想很快逃离这里。终于抚平心里的波涛,我仰起头,向天长长呼出了一口气,就释然了。
这时,殷鹏招呼我进去坐坐。而我点点头,就跷进箍窑里。只见里面光线昏暗,窑掌盘着一面土炕,铺有被褥。而被窝呈半圆锥形横亘在炕上,显然他刚刚从睡梦中被我们打搅醒了。地上有一张橘红色桌子,桌面铺了铜钱厚的一层土,摆着吃过饭还没来得及洗刷的碗碟。向四周瞅瞅,却不见锅头的影子,我就故意问:“自己做饭吗?”
他憨笑了一下,说:“不。我妈做饭。”
“老人哩?”
“住在出了大门向北走,约一百步远的那个院子里。见天到了时间,她就把饭送下来。”说着,殷鹏抠了抠自己头。
趁着我与他拉话话的工夫,老陈拿着照相机,把这座院子和土坯箍窑里的摆设,一一拍了照。这时,见给自己拍照,殷鹏忽然想起了什么,就问:“买树却为什么给我拍照呢?”我就解释:“留存些资料,方便给领导汇报,贫困户嘛,当然要优先照顾了。”听了我这善意的谎言,他却咧嘴笑了。于是,我们就告辞殷鹏,急急的离开了。路上,我心里不时嘀咕着,扶弱济困既是政府和干部的责任,也是社会的责任,像殷正东这样的贫困户,家里有疾病这无底洞,绝对不能推向一个干部, 或者一个单位去帮扶,而是全社会的事情了。我们确实应该尽点个人努力,给他做点什么,使他的儿子能够尽快康复,自己和老伴能够老有所养。真不敢想象,他靠着摆摊摊,什么时候才能攒够攒足钱去给儿子治病呢?
把这事,我一面挤出时间,赴和平镇,找镇上领导寻求支持;一面抽空找扶贫办、民政局的领导,恳请予以高度关注。还汇报给城管局领导,希望在工作过程中,能给予正东老人最大的照顾。这时,我让老陈把自己拍的照片,剪辑成电子文档,配上文字,向万能的朋友圈转发,寻求社会各界给正东老人提供帮助。
不久,我发现正东老人终于自觉地入市经营了。只是并排摆着的水果摊前,他的顾客总是那么少。我就自责是不是工作方法欠灵活?旷日持久的城市管理拉锯战,我一味地追求成效,最终把正东老人的心岛夺了过来,使他的心灵亮豁了许多,却让收入减少了。见天净落的哪几个钱,够生活搅费吗?就决定找他谈谈心。
一个天下着蒙蒙细雨日子,我们中队一班人,带着自己给正东老人捐献的一千四百元,去探望他。在院子里,老人双手接过钱,眼睛里喷出了泪花。把我们招呼进去,他指着地上的米面油和水果,床上新里新面的被褥,身上穿的衣服,说这是千里马超市送的,那是群星幼儿园送的,等等。他们还给自己送来了慰问金。问他为啥不在人行道上摆摊子了?入市经营是不是收入减少了许多?你可是全城唯一默许的个照顾对象啊。他说你们一向把我关照得很好,做人都有自己的难处,如果继续那样去干,我不就太过分了吗?反正人老了,收入多少,关系不大。
这天,正东老人高兴得打来电话,邀我到他那里去拉话。估摸一个八旬老人,长期自己一个人生活着,难免有点寂寞,我就答应了,却把地点选在泗水路口的一家川菜馆里,提前声明由我来买单。老人激动得在电话那头,连连应诺。
按照约定的时间,我准时赶到川菜馆,却见正东老人早早已经坐在预订的那间包厢里。见我来了,他就赶忙出来打招呼。坐定之后,我叫来服务员,顺手点了宫爆鸡丁、手撕包菜、干锅羊肉、凉拌牛肉、酸菜鱼、银耳汤,问他还想吃啥?他说粗米淡饭吃习惯了,已经有些多了。
知道他爱喝一口烧酒,我就点了一瓶二百多块钱的金徽酒。这时,他起身拦住了,说酒水我们自己带。说着拉开拉链,从挎包里掏出一瓶红星二锅头。“嗨,好酒啊!哪来的?”我好奇地问。他指了指酒,笑说:“外甥在西安城里做生意,发了大财。前天专程回来看望我,带了一箱子这。”
喝过三五盅酒,正东老人脸上活泛起来,慢慢话就多了。见他始终笑眯眯的,脸上有一种禁不住的喜色,我就问:“还有什么开心事吗?”他说多亏你们的大力帮助啊,和平镇把儿子殷鹏住的那院地方列入危房改造项目,翻修成五间砖木结构的瓦房,还邀我去养老院安度晚年哩;市长在慰问特困户时,给了五万元,还一再安顿要抓紧时间给儿子看病。我说给殷鹏求医问药的钱攒够了吗?他说够了,有二十多万元,大部分是前前后后社会各界义捐的,只有八万元是自己辛辛苦苦捏攥的。我说这回准备去哪儿看病?他说要去就去上海的大医院,看能不能一次性根治了。也许,这是自己在有生之年,最后一次带上儿子去看病。我说需要帮忙的人手吗?我可以陪同你们一块儿去。他说不打搅了,再搅挠就有些对不住了。他还说,外甥开着房车,要拉着自己一家子去。
半年后的一天,我正在泗水路口一带巡查,忽然接到正东老人打来的电话。只听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干涩,说:“儿子殁了。”接完他的电话,我怔怔的站在原地,沉思良久良久,想不通麻线绳绳咋就从细处断哩?
在上海的一家精神病医院里,正东老两口陪着儿子接受了规范性治疗。看着殷鹏的精神状态一天天的好起来,他们觉得这次的钱撂响了,就十分开心。一晃六个月过去,殷鹏病愈出院,这老两口思谋带着儿子去看看黄浦江,让殷鹏高兴高兴。
那是一个晴天的早晨,温暖的风从黄浦江面上吹来,抚摸在脸上,给人母亲般的慈爱和温柔。太阳从海平面上跳出来,已经有一檫把高,阳光斜洒在水里,金灿灿的。而徐徐蒸腾起的水气,浓浓的,渐渐锁住了黄浦江面,一切如诗如幻,美妙极了。看看两岸矗立的幢幢高层尖顶建筑,殷鹏仿佛置身天堂,一路边走边跳边唱,有些陶醉了。来到一个渡口,看见一个个帅哥靓妹跳上汽艇去江面上逛荡,他心动了。可是,正东老两口年纪大了,站在水边尚且感到头晕目眩,哪能享受这坐上汽艇逛世事的美事哩?无奈之下,他们买了一张票,就让儿子殷鹏一个人去了。可是,一件乐极生悲的事却发生了。当汽艇飞速行进到江心位置,一个浪头打来,汽艇剧烈的上下颠簸了一阵,而伸手玩水的殷鹏竟然一头栽进了水里。等安保人员七手八脚的把他打捞上来,用手探探呼吸,殷鹏已经没气了。
我不知道自己还能给他们力所能及地做点什么,就接通了他的电话。只听正东老人固执地说,不用了,儿子的尸体已经火化了。
当我又一次去探望正东老人的时候,他们老两口已经办完手续,在和平镇养老院里开始了新的生活。接过我手里的水果,他竟然乐观地说:“心岛真的被你们夺去了,就想天天见上一面啊。”而我紧紧握住他的手,久久不愿松开。
三年后的一天,我在兰州出差,竟然接到了正东老人的电话。他说自己做了一面锦旗,还写了感谢信,想送给你们这些城管。这时候,我的眼眶不觉湿润了,我知道过去的不经意的扎实细致工作,使他的心岛与我的心岛之间已经架起了一座真挚的友谊桥梁。于是不管冷冷暖暖,风风雨雨,我们的心灵之间,始终是相通相知的,不觉互相牵挂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