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子的味道
作者 刘伟宏
乡村振兴工作队刚刚开进黑水湾,我就注意到那个袖子上的油渍泛着亮光的高个汉子。
在黑水湾的一处梯田上,这人伸长腿坐在圪塄上。他头发乱蓬蓬的,眼睛红巴巴的,久久望着东北方向,嘴里不停地嘟囔着,吃金子呀。看见这异样的人,我就悄悄用胳膊肘撞了撞同行的小张,说:“快看!”他伸长脖子仔仔细细观察了一阵子,说这人想钱想疯了,肯定是个重点帮扶对象。可他老想吃金子,性强命不强,这辈辈恐怕没机会实现了。还说这样的帮扶对象拴在谁手上,谁就倒霉。我笑说,不是你的,肯定就是我的,反反正正黑水湾的乡村振兴工作队员,仅仅我们俩。这时,我也纳起闷来,这金子吃起来到底是什么味道?
在东塬和西塬的夹持中,黑河静静的从川道里流过。在川道两边的塬的腰带上,有层层梯田,田里生长着茂盛的树木,有四季常青的松树,伟岸挺拔的白杨,莽莽苍苍的青槐,婀娜多姿的柳树,等等。曾几何时,这梯田也是产粮保命的口粮田,只不过仍那岁月静好,可风水还是在转,如今都退耕还林还草了。沿着蜿蜒的川道,傍依梯田静默着二十多座院落,却少了些烟火的味儿,减了些生活的气息。
我出神地望着静悄悄的川道,思绪不禁像一匹脱缰的骏马,任意驰骋起来。作为一个地地道道的土生土长的本地人,说实话,自小我就喜欢当个跟屁虫,来这一带逛荡。那时候,河两岸的这些平平坦坦的川地,有灌溉的便利,这算得上是黑水湾最好的福地了。亩产量高,种啥成啥,旱涝保收。尤其种了蔬菜瓜果,更是老婆戴花哩嫽扎咧,一年到头,亩收入都有六七千元,使我们这些塬上人常常羡慕不已。尤其那香甜可口的瓜果,被黑水湾人驴驮马载架子车拉肩挑地运到塬面上,而个个塬上孩子几乎都以吃上一口这瓜这果为幸事。到了瓜果上市的季节,每每逢集日子,我就千方百计找上一万个理由,去街道逛逛,不为买葱不为卖蒜,只想吃口黑水湾瓜果。那年月,家里手头紧,掏不出买瓜果的钱。到了街道,我就找机会摆脱大人,一个人去溜达。围着吃的人多的瓜果摊摊,我一站就是半晌,嘴里却不断咽着口水。这时好心的黑水湾瓜农,禁不住被我这毛头娃娃的稚嫩纯朴可爱的表情所打动,就接过一牙西瓜,说快吃,不要钱。有时背运,没人送瓜果吃,就偷偷捡起一块西瓜皮去吸溜。若被大人发现这丢人现眼的举动,就会挨顿骂,好在他们还会挤出几个钱,买些瓜果,让我解解馋。犹记太阳快要落山,却是黑水湾最热闹的时候,家家户户牵着牛,拉着骡马和驴,赶着羊,去饮黑河水。这些精灵也有自己的语言,见面总要跃跃欲试着打个招呼。一时间,牛哞驴喊马叫羊咩的声音,此起彼伏地传开,合奏起一首咏叹黄昏风情的交响乐。这时,受惊腾的猪也跟着哼哼唧唧地起哄了,不时在圈里走来走去,用嘴反反复复拱着圈门,闹着要出去。作为维持黑水湾牲畜秩序的警察,家家的狗也不停狂吠着,好像在说,天长日久,何必忙乎?大家静一静。而眼下的黑水湾川道的地里,奓着一坨坨树木,长着一片片草,开着黄的、白的、粉的等各色小花。只有零星散落的青青麦田,似乎还在向过路人诉说着这里曾经有着不一样的过去。
看着荒凉寂静的黑水湾,我不禁打了一个寒颤,深深为自己肩挑的乡村振兴重担感到压力山大。这时,生产队长何大头招着手,向我们迎过来。刚刚握毕手,他就急乎乎说,可把你们盼来了。让他说说,黑水湾今后该发展什么主导产业?有什么困难?
大头讪笑了一下,抠抠头,难为情地说:“家家劳力都外出打工了,还发展什么产业呢?”
“攒攒劲劲的劳力,眼下有几个?”我问。
“我和白亮两个。”说着,何大头指了指那个嘴里嘟囔着吃金子的人,而我却将信将疑起来。
在村子里住了下来,一有空我和小张就去家家户户串门,慢慢摸清了底子。人常说孔雀东南飞,如今的黑水湾是麻雀也跟着飞了,几乎成了空巢,而留守的尽是些年过七旬以上的没了劳动能力的老人。这里的八十多名劳力去北京、上海等地打工,孩子也跟着去上学。有的靠着聪明能干和吃苦耐劳,在城里发了财买了洋楼,过上神仙日月。于是黑水湾成了他们心心念念里的家乡,每年春节前就纷纷回来,过毕年又匆匆走了。
我还了解到,白亮刚刚过了四十岁,家在桥头位置,是一座红砖琉璃瓦的四合院落。我想不通没钱人烦恼,有钱人也烦恼。住着阔气的新房的他,想必吃吃穿穿什么也不缺,心眼咋就这么小哩?竟然整天洋洋狂狂,已经有点儿抑郁了。我决定找他聊一聊,帮他解开心里绾着的疙瘩。
一个晴天的晌午,漂浮的白云在川道上空躲躲闪闪着,似乎在偷窥这世人的饭碗靠什么去端牢。我和小张肩并肩来到黑水桥头附近,看见这桥由混凝土浇筑,东西走向,两端连接着一条三车道公路。有一条柏油罩面的村道,以桥头为起点,绕着川道的弧度,向北延伸上去。在这村道的东侧,面西背东,果然坐落着一座琉璃瓦苫顶的四合院,朱红的大门两边,各蹲着一尊威风凛凛的青石狮子。看这派头,毫无疑问就是一家暴发户了。而在门前的一棵核桃树下,白亮坐在椅子上,嘴里不停唠叨着那句——吃金子呀。
走过去,小张笑嘻嘻说:“什么烦心事,把土豪折磨成这样子?”白亮头也不抬,一副木然的样子,似乎是尊泥塑。见话不投机,我们刚要离去,他的嘴里却冷冷地挤出一句:“金子能吃吗?”对这愣头愣脑的话,我实在不知道如何去回答,就说:“你吃过金子吗?是什么味儿?”没想到这话却引起白亮的不快,他嚯地站起来,骂了一句:“什么工作组?看来又是两个不吃粮食专吃金子的瞎瞎货!”说罢,抱住头,他放声痛哭起来,又喊道,“天老(儿)家!黑水湾人这回就完了,只有去吃金子被坑死了。”被这莫名其妙的怒怼,浇了一头雾水,我和小张就不好意思地离开了。
怀疑白亮有抑郁症,我和小张就决定带他进城去看病。是呀,黑水湾仅有的两名壮年劳力,一个是队长何大头,另一个就是白亮。对我们工作队而言,这俩都是实现工作目标的宝贝蛋蛋金子疙瘩,在乡村振兴的道路上,一个也不能落下。再好的农字号产业,毕竟需要人去打理,而没了劳动力,什么事情也干不成。我常常在想,让这俩搭上政策兴农的快车,在黑水湾里干出一些响动,弄出一些名堂,也许会带来孔雀回巢的热潮,吸引更多的劳动力从城市流向农村,这才是乡村振兴的治本之策。
于是,我迅速拨通电话,向三个在卫生方面工作的朋友托付,要找个专治精神疑难杂症的大夫。好在朋友个个都是杏林名角,他们热心热肠,很快就介绍了四五个专治抑郁症的名医。经过反反复复比较,我和小张就把目光锁定在市一院精神科的王大夫身上。据说,这人祖上世代研究岐黄之术,祖传配方,专治痰迷心窍的症状,疗效十分了得。而到了他手里,还专门去了一趟北京天坛医院进行深造,医术更加精湛,一些病人只要搭把脉,就能说出根根茎茎,开出药到病除的良方。
可是,当我和小张冒冒失失邀请白亮进城去看病的时候,他却被激怒了,操根木棒,抬手就向小张身上擂去。而他反应敏捷,闪身就躲了过去。只听白亮嘴里骂道:“你们才有病,污辱谁呢?”
后来,在何大头的帮助下,我和小张把白亮顺顺当当带到了医院。谁知,王大夫搭把脉却说没什么大病,靠心理调节就能自己痊愈。心病需要心药去医。可这脚和鞋能对上茬口的药药在哪里呢?
听到我回来了,这在卫生方面工作的三个朋友,纷纷打来电话,仔细询问了王大夫的诊断情况,建议我们把白亮留在城里多逗留些日子,也好散散心。晚上,他们相约赶来,请我们吃饭唱歌,还洗了一个澡。可是,不管干什么,白亮的表情还是冷冰冰的,似乎一点也提不起兴致。
第二天早晨,我邀白亮一块儿去看戏,却被拒绝了。就试探地说,咱们去街道逛逛,好吗?这时,他的眼睛里放射出一道兴奋的亮光,就慢慢话多起来。
一连几天,我陪着白亮逛遍了这座城市里的个个公园,又出出进进在电影院、剧院之中,可这些还是没有达到所想要的效果。于是,我不禁郁闷起来。
我和白亮信步在街道上逛荡,无意中却来到一座农资商城门前。这时,白亮却突然停了下来,瞅着里面,一动不动。猜到他心里的真实意思,我便拉了一把他,就一块儿走进去。
转遍里面的旮旮旯旯,在一家批发籽种的商号前,白亮一头钻了进去,再也叫不出来。他看看绿豆种子,又捏捏红豆种子,还打起西瓜籽种的主意。无奈的站在一旁,我只管开钱,他尽管选籽种,不一会儿,便大包小包的抱了一摞籽种出来,足足有十五种呐。
吃过晚饭,我问白亮,你要籽种干什么?他说种呀。农民不种地,就是忘了本啊。我说家里其他人呢?没想到我这一问,却撬开了他的嘴,就不停地唠叨起来。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期,白亮呱呱落地,给黑水湾的这农耕家庭带来了希望。他的爷爷和父亲都不识字,却早早立下耕读传家的规矩。那时候,家里槽上拴着五头耕牛,爷爷和父亲吆着牲口,常年给村子里人耕地挣钱,他们都希望在白亮手里能够改门换户,做个有文化的农民。
从农校毕业,白亮毅然回到农村,从父亲手中接过犁把,准备好好闹一番世事。这时,爷爷已经过世,父亲十分高兴地支持了他的决定。可女同学黄菲菲却不停打来电话,一再向他表白,还要很快就结婚。
黄菲菲家在子午岭山区,人长得漂亮,上农校时就是一朵校花。那时,白亮悄悄向她抛过媚眼,写过情书,还鼓起勇气送过鲜花。因这,他不明不白地挨过两次打,却都没有打动她的芳心。后来,他观察来观察去,却见她的心思全在城里人身上,似乎对这泥腿子出身的男同学,一点儿也不在乎。可是,一到毕业,棒打鸳鸯都散了。遭受感情挫折的菲菲,猛然回首,却想起了这曾经默默爱着自己的白亮的好呐。这人稳重诚实,大方坦率,包容心强,做起事来豆子一行茄子一行,有板有眼儿,绝对是个靠得住的男人。而在踏上婚姻的跳板,一步进城住上洋楼的泡沫破裂后,黑水湾这距离市区仅有十多公里的便利条件,也对她形成了极大的诱惑,就心动了。
见这女女人水灵,心又诚,白亮的父亲很快拍板了。但怕婚后她闹着要进城,他又早早打开窗子说亮话,提了两个条件。他说:“跷进白家门当媳妇,就得遵从耕读传家的祖训,还要有生丁的准备。”对这些,黄菲菲看了看槽上那毛色发亮的五头耕牛,想也没想,就一一答应了。
婚后,白亮和黄菲菲小两口夫唱妻随,关系十分和睦,一度引来左邻右舍的眼热。对槽上拴着的五头牛,菲菲也表现出热情,常常抢着添草倒料饮水,使公爹心里十分满意。他逢人就夸,彩礼没白掏,娶了个会过日子的好媳子。
一晃五年过去,黄菲菲和白亮顺利生了俩娃。儿子大,取名白帆,而女儿取名白美。这时,黄菲菲对家里的大小事情就有了自己的声音。她说:“什么年头了,还靠槽上养牛去过活?”她要进城去打工,闯出一片天地来,让这一家老脑筋看看。
对这,白亮父亲自然十分反对。他说:“都去进城,没人种粮,吸风屙屁呐?”
这时,眼看着黑水湾年轻人悄悄掀起了打工潮,黄菲菲更加按捺不住了。她捣鼓丈夫白亮说,亏你还是学过农学专业的有文化人呢!如今是机械化规模化种植的时代,我们却守着一绺绺承包地忙活,这不是自找落怜吗?有本事你就给咱闹上三二百亩地,我跟着你见天打转转,不信就富不起来。
见媳妇菲菲说的头头是道,句句在理,白亮一时之间却也无奈起来。是呀,自从包产到户后,黑水湾家家都是十头八亩承包地,这小块分散精细化经营的格局,不是一两个人说变就能变了的事啊。
执拗不过菲菲的坚持,白亮只能送她去北京打工。而父亲年迈,孩子尚小,槽上牲口多,家里的一河滩事,还需要他去打理。
出门时,黄菲菲说给上两年光景,若成不了气候,自己就回来踏踏实实过日子。可到了北京,商机多,就业门路广,而她人机灵,是条闯龙,很快就站稳了脚跟,再也叫不回来。
如今,她在北京成立了一家服务公司,接管了十多家楼盘的物业,挣了大钱。还在朝阳区买了一套三室两厅两卫的房产,把儿子白帆和女儿白美接去上学了。她要他一搭去北京发展。他说遍地金子,饿了却不能当饭饭去吃,有什么意思?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狗窝,还是在家门口生活着自在。这脚底下的黄土,难道不比金子珍贵吗?于是,她腰子一斜,就掏出四十万元,给白亮修了这四合院,头也不回地走了。此后,她换了电话号码,再也联系不上了。
去年冬季,白亮把自己父亲送上山岗。这时,家里仅仅剩了自己一个人,槽上牲口再也没有力量去喂养,就牵到市场去卖了。
说到卖出去的那大大小小八头牛,白亮伤心的落下了泪水。他说八成被牛贩子买去弄到屠宰厂里杀了,那三头牛犊个个不到一岁光景,眼睛水汪汪的,真于心不忍呐!但也是没办法的事了。
这时候,我才恍然明白,白亮的口头禅——吃金子呀,原本意思是金子能吃吗?即:吃金子呀?不觉对我和小张这听众,牛头不对马嘴的理解,感到哑然失笑。而这样的人,在黑水湾还真不少,于是白亮就成了货真价实的对牛弹琴者,知音难觅,弦断有谁听?怎能不伤心欲绝,而发雷霆之怒呢?我知道只有倒光倒尽心里的苦水,白亮才可能重新振作起来。也许,黑水湾乡村振兴的引擎,就在他身上。
这晚,白亮没有胡思乱想,睡得十分踏实。他一觉睡醒,已经是阳光从窗户里斜射进来,洒在床上的时候了。见他情绪渐渐好转,我打电话邀来小张和那三个朋友,打算聚在一起好好喝一场酒。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我们都敞开心扉,谈了自己对黑水湾乡村振兴的看法。这时,白亮插话了,这家家一绺绺地,户户都从地里念不出经来,也就不在乎了,便撂荒了。
话赶到茬里,我就说,为啥不成立农业合作社,让家家以土地入股去集体经营呢?让个别对土地有感情有认知懂技术会管理的人去牵头干,家家户户从分红中取得应有的收益,不是一件皆大欢喜的好事吗?而白亮拍了一下手说,这主意好!不亏是干部嘛,理解的就是透彻。他还说,要知这样,就不该早早卖了自己槽上的牛。那东西吃的是草,屙出来的就是货真价实的有机肥料,送到地里让庄稼吸收了,就是糖分和蛋白质、卫生素,而产下的瓜果和粮食没有化肥和农药残留物,是千金难寻难买的好东西。听娃他妈讲,北京人就喜欢这样的农产品,肯定会抢购一空的。
听了这话,一个黑水湾振兴的思路在我的脑海里渐渐明晰起来。我说,农业合作社不但要生产粮食、蔬菜和瓜果,还要养牛、养羊、养驴、养鸡,种养一起抓,让黑水湾的优质农产品,走进国际化大都市人们的餐桌,引领起社会消费的新时尚,给我们家家户户把金娃娃抱回来。
回到黑水湾,白亮一夜之间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脸洗净了,衣服也干干净净的,胡子刮了,一时看起来年轻了不少。他经常找我和小张,希望立马成立黑水湾农业合作社。而生产队长何大头也看好这事。他说这穷湾湾的水要活起来,还真要白亮挑头去干,他不但有文化,懂农业技术,而且背后还有黄菲菲这富婆作靠山。那娘们回来一次,浑身穿得珠光宝气,出手还蛮大方的,见了村里的老人,顺手就是每人一千元的见面礼。这在黑水湾,人老几辈辈,还真没有第二个人干过。
话说起来虽容易,但事干起来却千头万绪,一点点也不轻松。我和小张、何大头挨家挨户跑烂鞋地动员他们,早早加入黑水湾农业合作社。经过马拉松式地磨嘴唇皮,总算大部分人心动了,剩下的个别农户还需要慢慢去引导。相信天长日久,群众只要看到实实在在的利好,肯定会接受合作社这生产模式。于是,我们组织农户开会,对黑水湾农业合作社章程进行了表决,签了入社协议书,就待正式启动生产事宜。这时却面临生产资金短缺的难题,使我不禁踌躇起来。
说实在的,对于一个农业合作社而言,机械、柴油、化肥这些都不算事,完完全全可以通过向政府争取的办法去解决。而难就难在科技投入这方面的费用,如何去筹集呢?这科技投入的多与少,几乎就决定了农户分红的多与少,而白白熬油点灯,没有点点收益的事,一天时间也干不下去。
我与小张商量,如果没有更好的办法,就用我俩工资做担保,找农商行去贷款。可这话传到白亮耳朵里,他却不以为然。于是找见我,他直截了当地问,有利息吗?我说当然了,按正常贷款利率去还本付息。他说不划算,真那样了,会加剧第一年的投资风险。若一年下来,就捅了个大窟窿,谁还会跟着你去继续啾啾。还说农业生产本身收益就低,要在分分厘厘上去死抠哩。我说谁有更好的办法,可以讲出来听听,若行就照他说的去干。
想了一会儿,白亮说要是能联系上黄菲菲,一切事情就迎刃而解了。我说,为啥?他说,她手里有钱,可以借上一些。我说,行。要么让她直接投资算了,可以考虑分给一定的股份。
我与小张、何大头商量,怎样才能联系上黄菲菲?大头说,这女人人善良,有闯劲儿,就是心太野,专想干大事,能干成大事。谁娶了这么有本事的媳妇,就成了福疙瘩。我说有关黑水湾川道一千多亩高产水田的事,难道不是大事吗?这肯定能合上她的胃口。若把她招商引资回来,并落地生根,就成了黑水湾一百多口人的媳妇。到了那时候,大家人人有份,个个都成了福蛋蛋,还不是天大的美事吗?
听了这话,大头笑得前俯后仰,眼睛里喷出兴奋的泪花。他说,可惜呐!她多次叫白亮去北京闯世事,这人就是不去。她说跟这坐吃山空的老脑筋死木头过日子,咋能合拍哩?就再也不联系了。我说,她与白亮把离婚手续办了吗?他说,没有。娃娃个个都要上大学了,咋能说离就离呢?我说还来得及,说不准白亮挑头干成这大事,还会使他们一家人和和睦睦起来。
这时,小张插话了。他说自己以前在商务局工作过,知道省上在北京成立了商会。能不能通过这,找到黄菲菲的联系方式。我说好啊,只要联系上,就算奇功一件。
十天后,小张果然拿来了黄菲菲的电话号码。按照这,我们让白亮打过去,接通后果然是黄菲菲声音。她直截了当地问,什么事情?他详详细细说清意思,她就怼了一句:死木头还能干活人的事,于是他与她在电话上就争吵起来。最后,黄菲菲后退一步说,需要多少钱?白亮说三百万元。没想到在电话那头,黄菲菲竟然哭了起来。她哽噎着说:“你要钱包养二奶、三奶、四奶呀?天呐!我在外边吃苦受累,既当男人,又当女人,还不是为了这家吗?你咋一点点都不理解呢?有种的,在三天之内就和我把离婚手续办了,给你自由去沾花惹草。”
晚上,我刚刚睡去,却听见了敲门声。拉开门一看,白亮牙齿咯噔着找来了。喝了一杯水,他的情绪渐渐平稳下来,才絮叨着说,明儿黄勇勇带着人手要上门闹事了。我说这人是谁?他说是黄菲菲的弟弟。这人闯社会,黑白两道都通,他要上门给自己姐姐伸张冤屈。我安慰白亮说,莫惊,莫怕!一场误会嘛。等他们来了,由我出头给解释解释,不就没啥啥事了?
这时,何大头喘着粗气,闯了进来,说黄菲菲打来电话,要他证明白亮有小三。若证据确凿,她给他一次性就付三十万元的报酬。还说她已经买了飞机票,明儿下午就回来。说着,大头把自己手机递给我。我接过一看,只见一张微信截图,是黄菲菲发的,赫然醒目是一张机票订单。
大头问我,咋办?我说,你拨通电话,就说我要给她解释。于是电话接通了,大头在作了一番详细介绍之后,又把手机接给我。在通话中,我说乡村振兴是今后农村发展的方向,而我就是上面派来的工作组,可以证明白亮的话,就是我们商量之后的黑水湾农业产业化发展的新举措,当然需要你这老板的大力参与和支持。她说,有什么东西能证明你说的话句句是真的?我说,你冷静冷静,我会很快给答复的。黄菲菲说,让自己想一想。
挂了电话,我对白亮说,这事看起来还有点儿眉目。要么,我们四人带上相关政策文件,组成一个亲情招商团,直奔北京去找黄菲菲,看她还好意思去推辞。
把这事,我迅速向单位领导作了汇报,希望能解决些差旅费。没想到领导却说,你这回立了大功,也许能探索出一条农业产业化发展的新路子。于是,他把黑水湾要赴北京招商的事,直接汇报给了政府分管领导。而他立即拍板,要亲自带队去京城招商。
在京城,我们一行来到黄菲菲公司。见她披肩发,柳叶眉,涂着口红,皮肤水露露的。手腕带着食指粗细的黄金手镯,身穿真丝旗袍,浑身散发出浓浓的香水味儿。她开口就说,要把家乡优势的土地资源,与北京市场好好对接一下,要干就要干成大事,生产出市民喜爱的对路产品。
黄菲菲开着一辆劳斯莱斯,拉着我们去自己物业公司所管理的十二个高档小区的生活超市转了一圈。指着超市里的果蔬和粮油,她介绍说,这些都是经过产地认证了的绿色无公害产品。北京城里什么也不缺,就缺这东西。她建议我们去山东寿光考察一圈,就发展无公害绿色认证产品。至于销路,产多少,她就包销多少。她还说,那么多机修梯田,平展展的,栽了松树、刺槐等水源涵养树木太可惜。为什么不多栽一些核桃树、枣树、杏树、花椒树呢?还可以大量种些苜蓿,发展养殖业。牛和驴是老家的传统优势品种,其肉都是无上的美味,是北京人餐桌上少不了的东西。
黄菲菲的看法,与我们的想法不谋而合。至于资金问题,她说需要多少,自己就拆借多少,不要一分钱的利息,而前提是,必须走订单农业。
当我们一行将要离开的时候,黄菲菲给丈夫白亮的银行卡上,一次性打了五百万元,还给他从头到脚从里到外换上了新装。她心疼地说,这多年把他一个人抛在家里,确实受了不少委屈。等黑水湾变了模样,我会经常回来的。
这趟北京之行,给了我们许许多多启示。回来之后,白亮和何大头招来劳力,着手生产基地建设。而我和小张就带着文件,赴省城,去京城,申请绿色无公害产品认证。
一晃两年过去,川道里建成了一座座白色的钢架大棚,里面种植着黄瓜、西瓜、辣椒等果蔬。还有五百多亩地块,轮茬挂牌种植着谷子、小麦、荞麦等绿色无公害粮食。塬腰的梯田里,树枝上挂满了沉甸甸的果实。而苜蓿开着紫色小花,一块块点缀在其中,给人以生机勃勃的遐想。这时候,见在家门口,一个劳力辛苦一年还能净落十头八万元,一些外出打工的黑水湾人,纷纷回流了。而在塬根的平地上,一座座崭新的猪圈、牛棚、驴舍、马厩、鸡窝平地而起,给这里平添了些许热闹,于是寂寞的黑水湾又重新喧闹起来。
当沉寂的黑水湾不再沉寂,又传来牛哞驴叫狗吠猪哼哼的声音,看着一辆辆汽车装满经过无公害绿色认证了的产品,鸣着喇叭,要开往大城市的时候,我的心醉了。于是,我在想,黄土似金。这金子的味道,原来就是犁铧刚刚翻过的黄土所飘出来的那股清香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