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文方
小时候,村村都有几个老戏迷,一说起戏,滔滔不绝。饭场里讲,田间地头边唱边讲,冬天墙根边晒太阳也要来几句。只要听说哪里唱大戏,不管刮风下雨,白天黑夜,起五更,打黄昏,步行几十里都要去看戏。
印象最深的老戏迷是村里的二伯,念过几天私塾,还是最早会查字典识字的农民,人送外号“老妖精”。其实二伯是“五精”:精瘦、精黑、精短、戏精、人精。人又黑又瘦又矮,喜欢从收音机上听戏唱戏,唱得不好,但说起戏来,有条有理,还一边比比划划夹杂着舞台动作,用嘴巴当乐器,“得得得,锵锵锵锵”。
他喜欢从收音机上学戏,也学到其他方面的不少知识。戏剧方面的知识、一些传统戏的剧情,问起他啥都能说出一二三,所以说他精哩很。虽然他就识字不多,但聊起有关先秦两汉、隋唐宋元,说起秦皇汉武、唐宗宋祖等时期的戏文来,说的满嘴冒白沫。
虽然他调子唱得准,但那却是公鸭嗓门。不过他却喜欢一边走,一边唱上几调子。离老远,人们都知道二伯过来了。到地里锄地,每当锄完两吃儿地(两个来回),都要躺在地边,头枕着锄僵(锄把),装上一锅烟丝,一边滋滋的抽着,一边时不时的突然大声的喊上两句:“老夫睡在田垄上,胜似皇上卧龙床。”虽然是破喉咙烂嗓子,但听住却分外舒坦美气,瞧那样子,就是拿个皇上也不换。
清楚地记得,有一次天快黑了,还不见二伯锄地回来。我们几个在他家最偏远的一块地里找到了他。那老头居然枕着锄僵“喝喝喽喽”地睡着了。口水流出老长,烟袋锅子扔在一边,收音机在一旁响着,里面正传来那“宁让南牢的草长满,不教我的好百姓受屈冤……”。小孩们揪着他的胡子拽了几下,他才一骨碌坐了起来。“坏了!坏了!这个《七品芝麻官》快完了!”然后就接着大唱一声“宁让南牢的草长满……”几个孩子捂着耳朵笑着跑开了,“快回家吧,二伯,再不回家,老狼来咬你屁股了”。
二伯是村里戏班子的主心骨。从一开始找邻村老艺人李德信画戏装到请外地教戏师傅来教戏,都是他一人搞定。那一年十一月,有个晚上,天很冷。二伯趟过冰凉的大河去请邻村的艺人来画戏服,本来人家都累一天了,不想来,看到他这样子,感动的老艺人连忙随他而来。那年腊月,二伯步行几十里来到临县请教戏的师傅,饿了两三顿,到教戏师傅家里时晕倒在椅子上,吓了人家一跳,找来郎中,才知道他是又饿又累晕倒了。后来因为出不起请师傅的费用,他就义务成了村里戏班子的教戏师傅。二伯还会在原戏文的基础上进行改编,把口语的戏文编排的口语化,再加上一些生动的套词,为演员演出中忘词解决了难题,也使大戏唱起来更加热闹。虽然他是个老戏迷,也是戏班子的主心骨,但他因为唱戏声音难听,所以他很自律,从未上过台子唱戏,就连戏台上的兵也没当过。村里唱大戏时,总要在后台前台的一路小跑。不是到后台叮嘱演员注意事项,就是帮演员画脸谱,前台有什么事了,也赶紧跑去接应。
二伯脾气拧,由于痴迷戏,家务也不做,常年跑,把田里的庄稼都荒芜了。二母常年吵他,实在过不下去了,给他下了最后通牒:“这日子没法过了!你是要戏还是要我?”“我两样都要”。二伯说。“你想的美!你这死老头,迷死你哩,早晚有一天你非死在这戏上!”就这样,二母和儿子一起搬到了邻村和他“软分了家”。
二伯于是一个人独过,三间茅屋都住塌了,村里族家人帮他在村头小竹林旁盖了一间茅屋,一个小厨房。不管是住室还是厨房,墙壁上都挂满了花花绿绿的脸谱,床头上放满了一沓沓的戏文。村里的小孩子没事时常常围着他听戏中的故事:精忠报国的岳飞、替父从军,谁说女子不如男的花木兰、铁面无私的包青天、一身是胆的杨子荣......讲到兴头上,为了营造吓人的气氛,有时还会把闺女给他配的假牙拿出来当道具在我们面前晃来晃去。那时候,假牙在农村几乎见不到,把孩子们吓了一跳,还以为他有特异功能哩。
二母走后,编戏、排戏、四处看戏成了他的职业,地里庄稼也常常是顾不上照顾,族里人看不过去,总会替他干田里的活。后来,村上的戏班子解散了,那些满是洞洞的破旧戏厢成了他的宝贝。有太阳的时候,总要把戏服、道具等拿出来晾晒一番。晚上有时候还会自己穿上戏服,画上脸谱,在自己小屋内踱着步子,操着公鸭嗓门,大呼小叫,过上一把戏瘾。
那一年,二伯八十岁,身体还很硬朗。听说十几里外的村子上唱大戏,一下子喜坏了。早上五点多都起来做饭吃,吃过饭都脚步匆匆往唱戏的村子赶去,没走出五里地,在横穿公路时被一辆大货车撞倒在地,断了一条腿,躺在一滩血中的二伯忍者疼痛,挣扎着坐了起来,操着公鸭嗓,唱出了大戏中的几个字:天---哪!快--来--救---我......大货车司机一看四处没人,猛加了一把油门朝着二伯倒去。
二伯死了,样子很难看,五脏六腑都压了出来。二伯死了,他真的死在了戏上......(成稿于2018年11月28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