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晓利
时值中秋,我又一次来到了张家塔村,同行的好友亚琴夫妇在国庆小长假期间专程从汾阳驱车赶来看张家塔村民居。亚琴是临汾人,婚后在汾阳工作,定居。她说,不只是张家塔民居,她对我们吕梁山的黄土高原与这依山而建的窑洞,对黄土高原文化都特别感兴趣。我笑着对她说,以后可以常来这里走走看看,能够写出好东西,这片厚重的土地上,本来就生长着许多故事。我对张家塔民居了解不多,只知其始建于民未清初,据今已经有200多年的历史,后来成为山西省第三批历史文化名镇名村,被住房城乡建设部等部门列入第四批中国传统村落名录,山西省首批100个旅游扶贫示范村。
网上百度张家塔民居,出来了为数不多的简介:“张家塔民居位于方山县城西南20公里处的峪口镇张家塔村,属湫水河流域。村庄座北向南,是一座始建于明末清初的砖瓦石木结构的民宅群体,共36院。该民居有依山就势筑墙合围而成的东南西北四大城门,有望风观战的梦楼,供奉祖先的祠堂。”
在我的记忆中,每年我都要数次来到张家塔村,或路过,或是随同母亲看望我老姑。我老姑12岁从任家山村嫁到张家塔村,除了过节回任家山村看望娘家人外,从没未走出过车赶沟,外面的世界是个什么样子,她不知道,相夫教子,日子就这样过了下来。整整83年,是日子过老了人,还是人过老了日子,拄着拐棍的老姑,站在自家大门外,听着沟里流淌的湫水河,一次又一次感叹,岁月不饶人啊。每次来到张家塔村,这里总有一种强大的磁场吸引我,让我想停留得更久一些,当我独自面对那一座又一座四合院时,总会有一些声音的碎片在我的心中荡漾。
山高沟深,老姑清晰的记得解放前日本鬼子进村扫荡的情形,子弹穿梭,炮声隆隆,张家塔赵氏民兵小队奋力抵御日本鬼子,她和村里的年轻媳妇们藏进地道之中,等枪声消失。说到激动处,老姑紧紧握着我的手问:“日本鬼子被打跑没有,日本鬼子被打跑了没有……”她浑浊的双眼中流淌着两条小河。我对老姑说:“日本人早已投降,现在已经是2020年了,你认识我吗?”“认识啊,你是香俊,看看你,你还是那么年轻,而我已经老得走不动了,我以前经常去你家,你家的院子很大,在车赶村头起。一溜三眼窑洞,你家俊保真有本事。”老姑糊涂了,她把我认成了我妈,我和亚琴一家说。
我与这里的缘份,不仅只是看一眼这么简单。我外婆的娘家人,我父亲的姑妈,我母亲的姑妈(都叫老姑)都嫁到了这个村子里,我伯父赵世考赵世斌在张家塔出生成长,再后来,我大舅也在张家塔修了一院平房,退休后住在了这里。我与张家塔村有着如此之深的缘份。
伯父赵世考历时十载,终于写下了张家塔村赵氏一家的故事,编撰成书,《张家塔民居考》作为方山县文史资料出版。这本书详细的描写了张家塔民村群的结构以及明未清初时住在这里的赵氏兄弟从白手起家到到勤劳致富的过程,对研究张家塔民居具有重要意义,也是唯一资料。
小时候经常随母亲到外婆家看望外婆,张家塔村是必经之地。从车赶村到张家塔村走15里的平坦土道后,来到来张塔条壕里,从条壕开始便是陡峭垂直的险要山道,弯弯曲曲的小路,远望去,犹如一条巨龙盘踞在黄土高坡之上,这里山势险要,沟壑纵横,伫立在条壕的羊肠道喘息歇息的片刻,映入眼帘的是现保存最完整的几座四合院,据伯父赵世考介绍,这几座四合院就是当年他们的祖先赵氏兄弟的宅邸。
张家塔民居,在临县、离石、方山一带赫赫有名,赵家弟兄四个,称为四大门。大门家贩银洋、做生意、开粉铺;二门家在临县县城、圪洞镇、三交镇开铺子,生意做至西安、绥德、延安、北京、天津、石家庄等地;三门家以行医为业,名扬临县、离石等地;四门家以种地为生。
张家塔村的36院民居的柱石、石槽等都有雕刻。“莲花送子”等图文比比皆是,随处可见,从低处到高处共有六层窑洞,每层要后退一节,一家一户都是四合院,厦檐挡日,但日照充足,夏凉冬暖,还有楼房,青砖窑洞一院接着一院,对称性较强,每处四合院的窑洞台阶,院内马棚、柴房、石磨等的布局都成对称图形,屋上修建楼阁美观大方,进入每一处宅院,更引人注目的是名人字匾,这些字匾别具一格,造诣非凡,有的五脊六兽,有的凤凰展翅,有的二龙戏珠,有的倒垂莲,均由砖木、四瓦(简瓦、片瓦、滴水瓦、猫头瓦)混合结构而成,也有两厢墙面,图文并茂,匾额上的题词五花八门:“迎春第”“福海寿山”“行必履正”“屏山带水”“酌史锄径”“进德修业”“耕读传家”等各有风骚,宅内炕围壁画,有人物画,花鸟速写,装饰边缘,诗词文体,展现的栩栩如生,形象逼真。
张家塔又是一个文明古村,财主家出了很多文化人才和官员。如:光绪壬寅科举赵炜,孝敬父母,尊敬师长,为家族振兴施工设计;名医赵芬桂,医术高明,药到病除,患者有求必应,不摆架子,医德医风誉满乡里;教育家赵增禄,从教30年,学生们都是大有成就的人;拔贡弃官赵炳(1866——1940)授封陕西榆林副职,因不满清政府腐败,对满族的歧视,弃官回家务农。
从赵山开始,赵家历代励精图治,勤劳致富,使家资丰盈,积谷蓄银,便开始建造宅舍,当时交通不便,全靠肩挑背扛,从赵家十世先祖赵山直至赵家十七世孙,其间八代人本着珍惜土地的原则,依山就势,东西约四百米,南面有二十米的高崖,东面和西面也是高崖,建成砖瓦石木结构。为节约用地,大材大用、小材小用,为了争取一席闲置地盘,大动砖石、高筑基础,有的数院连叠,下面有暗水道长达近百米,宽、高约为两米左右,不惜耗费资材,建筑根基,最后,才在上面建宅,不惜人力,物力,注重土地利用,造型美观,结构独特的群体宅36院,倘若从对面山上眺望,张家塔民居从上到下就像一座“宝塔”。
地下甬道(地道)几乎贯通了每一院,即全村院院相通,不出大门能走遍全村各院,也有的要走相当长的一段暗道才通,甬道统用砖灰砌成,其意之一,备战备乱,团结抗敌,之二,便于邻里交往,尤其是适合婚丧大事及暴雨来临更有价值,从高处至低处修筑水道四条,每处宅院的布置都从长远着想,全村的水道有明有暗,有干有支,都从住宿、行路等全盘考虑,防涝免灾,贯穿于全村南北,可算是山区小北京。
为了防御外侵,道光年间,张家塔修成城堡式的,即用高墙将全村围起来,并修了东、南、西、北四道城门,全部依山势筑墙合围,每座城门都有两层建筑,下有门洞,上有城楼,楼上修有火炕,住有专人把守,备有防御外侵的兵器和滚石,北门内筑有城墙,四大城门关闭,外来者便无法进村。
道光末年,赵家在村中间修建了一个形状像宝塔的三层建筑,叫梦楼,底层置有大刀、长矛之类,二层与北门城楼遥相呼应,若发现敌情,更夫鸣锣。将四大城门关闭,集中壮男备战,确保村庄安宁,特别是在夜间,将村民从梦中惊醒,便于迎战。
在张家塔村条壕的停车场伫立片刻,信步前来到了紧挨路小路的一座四合院,大门敞开着,院内传来老乡说话声音,步入院子内,从地里收回来的土豆、玉米、糜子、核桃、红枣映入眼帘,它们躺在院子里,晒着太阳,天空瓦蓝,一些自由的云朵飘来飘去。和主家聊天,提及伯父赵世考,话题便多了起来,因为我对张家塔民居没多少研究,伯父曾讲的那些故事,在我的脑海中没有留下多少痕迹,网上的相关资料又不多,站在这里,我很尴尬,无法给亚琴她们一家讲解更多。在这个村里的人,无人不知伯父赵世考,他是一个既善良淳朴又热心的人,每当有来张家塔村看民居的外地游客时,他总是会耐心的带着大家走一圈,每到一座院子,他都会讲住在这个院子里人的故事。我知道,伯父是想让更多的人知道张家塔民居的故事,可叹时光无情,硬生生的把这样的一个老人收走了。
网上找不到《张家塔民居考》一书,记得是2017年冬天的一个午后,柳林作协几个文友来张家塔村看塔民居,当时我没有提前给伯父打电话,心想我们自己看看便好,一行几人中有喜欢研究文史的老乡张文飞。我们抵达张家塔村的条壕后,遇到了伯父,真是有缘啊,伯父正在和村里的几个老大爷聊天,他手里拿着一本《张家塔民居》考,想到上次见伯父时我和伯父说想收藏他写的这本书,因为他家里存的不多,伯父答应改天给我找一本。择日不如撞日,说话间,伯父便把这本书交到了我的手中,并嘱托我好好收藏这本书,多读,多写,将来好好写一写张家塔民居,写一写生活在这片土地上人们。“你以后不要偷偷一个人来,来之前给我打个电话,去我家吃饭,最重要的是要给你好好讲一下这里的故事……”我说:“好。”那个下午,世考伯父带我们绕张家塔走了一圈,每到一处,他都会详细的讲这里的故事。同行的文飞、建飞、黎云、贵华都说不虚此行。也就是那天,我拍下了和世考伯父的第一张也是最后一张照片,夕阳把它的余晖洒遍张家塔村的沟沟壑壑,那些坐北朝南的四合院,在夕阳下变成了金色。
据说张家塔村现在正在修地道,其实是补修,因为日久的原因,许多民居院子里的地道已经无法通行,现正在修补过程中,待修完,既可从紧挨公路的一座四合院,穿地道而抵达山顶最高的一院。给我们引路的叔叔,据说是赵氏的后人,当我提及我父亲和母亲时,他说他对我父亲很熟悉,因为我父亲和我母亲一个是张家塔村的侄男,一个是侄女,至于我,便是张家塔村的小外甥了。
从地道出来,我们便已站在了张家塔村的高处,向东方望去,便看到了通向我外婆家任家山村的那条小路。小时候,我经常跟随母亲去外婆家,那时候,交通不便,我们只能步行,上山的路非常陡峭,垂直90,走不了几步我便气喘吁吁,累得走不动了,在外公去世之前,母亲一直坚持每个月去外婆家给外公外婆洗漱衣物,买日用零需,到了张家塔村后,由条壕的小路而上,需要步行5里路可抵达任家山村。
下午的阳光明媚,温暖,好到我们可以尽情敞开每一个细胞,去拥抱蓝天白云,问好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来到这里,我还想去看望一下我老姑,她一个人住在山上的四合院里,虽然两个孩子都在山下修起了新房子,但是老姑执意一个人住山上,一来她习惯老房子了,舍不得离开,二来,她觉得不能拖累孩子们。很多次,她都不肯下山住。表舅和表姨只好每天或者隔一两天来山上看老姑。或许,我们这一代人无法理解老姑那代人对于老房的感情。上山时因为要穿地道,我们并未带任何东西,手中只拿了水杯。我记不太清楚老姑的房子是哪一院,因为来的少,只知道那座四合院紧挨着山下,跟前是旧西城门的遗址,站在大门外的小土道上,能够看到公路与对面的山沟,沟中流淌的水声清晰入耳,让人有一种被洗濯身心之感。
我们边走,边看,由上而下,走到一老伯家,在大门外就听到了打枣的声音,走进去,看到院子里的枣树上有一年轻的小伙子正在打枣,一颗颗红枣落下来,发出连续的咚咚的声响。亚琴的孩子与我小侄女飞奔到了院子里,兴奋的跑来跑去,我来到了院外的石碾子跟前,和坐在碾子旁边石头上抽烟的大爷打听老姑的四合院。我不知道老姑的名字,经过我的描述,这位大爷知道了我要打听的人,他说,那是你老姑啊:“一个83的老婆婆,自己人个守着一个空四合院,而且那一片已经被划分为危房区了,她叫冯银爱,你们还得往下走,靠近公路,靠近西面的那一排房子,从西城门进去,左拐,第一个院子就是她家,她家大门的门砖上刻有‘耕读传家’四个字,很好找。”
看到老姑时,她一个人正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屋子的窗台上放着她吃过早饭的空碗,能看出吃的是煮挂面。窗子上不知谁用黑笔写下了四个字“天下太平”。亚琴捕捉到了这个细节,并拍了一张照片。我问老姑是否认识我?她说让她想想,她一边说,一边用手抠脑袋,想了一会,说:“你是,你,你是那个谁来着?”她觉得我很熟悉,却说不上来,当我提及母亲的名字时,她的双眼一下子变得明亮,连连说:“是啊,是啊,想起来了,是香俊么,我记得你妈的样子,还真像。”我和老姑说:“村里认识我的人都说我长得像我爹,你觉得呢?”经我这么一说,我老姑的话题立马转了,:“是啊,你长得像你爹。”我扶老姑到大门外的石台阶上坐下来晒太阳,她一会说起我妈年轻时候的事,一会说还会说起她年轻时候的事。那时候,日本鬼子总是不时从三交来扫荡,一路烧杀抢夺没有人性,我们一听到日本人要来,便躲进地道中。她不停的问我:“日本人走了没有,日本人被打跑了没有……”老姑的思维时而清晰,时而混乱。她时而表达清晰,时而语无伦次。我和老姑说,日本人早就投降了,现在是2020年了,天下太平了。当我问及她为什么不想搬到山下时,老姑说:“活了这一把年纪了,哪儿也不想去了,一个人住在窑里,守着白天与黑夜,听风声,听雨声,听老鼠的动静,听湫河水淌过车赶沟的声音就很好了,孩子们有孩子们的生活。”
听母亲讲,我老姑父家里很穷,他又有病根,在村里属于特别贫困的类型,新中国成立之初,我老姑父家分到了赵财主的这一座四合院正中间的那眼窑洞。和他们一家住进来的,还有村里的好几户穷人,大家分到了窑洞、粮食与牲畜,从此不用再受压迫。我老姑父也离开后,这座院子里的其他人,年老的去了另一个世界,年轻人则搬到了山底,人走屋空,现在这里就只有这老姑一个人住。共产党就是好啊,打倒地主,赶跑日本人,解放全中国,农民当家作主了。这样的好日子曾是做梦也梦不到的啊……
我帮老姑收拾了一下屋子里与她的炕上,热了水,给她洗脸,洗碗,扫地,返回山下买了些糕点,临别之前,和母亲开了视频。当老姑看母亲出现在手机上时,激动起来:“这真是一个稀奇玩意,竟然能看到想看的人……”母亲因家里收秋有事,未能随同我们一起来看望老姑,老姑知道母亲过两天要来看她时,高兴得笑了,像个孩子一样……
在离开张家塔村之前,得知外婆在大舅家的消息,又到大舅家走了一趟,去了后,才知道外婆已经到了我二舅家,回了任家山村。因为时间有限,亚琴一家还要当天返回汾阳,任家山之行未能成行。
夕阳让张家塔民居拥有了一种特别的美,金黄色的土地,金黄色的四合院,金黄色的羊肠小道,风在我们耳边呢喃,似是在道别,又似依依不舍。老姑执意要站在在大门外送我们离开,她说自己能够走回到屋里,我们坐的车子渐行渐远,回望,我看见站在山上的老姑一点点远去,变小,她慈祥的脸变得金光闪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