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晓利
网站用户
每年春天，后花园中那两棵梨树的枝头总会开满洁白的花，一团团，一簇簇，没有一片叶子，很壮观，空气中满是梨花淡淡的清香，吸引来成群的蜜蜂与蝴蝶。
我兴奋地站在梨树下发呆，与一朵花对望，说话，遐想……
这两棵梨树黑褐色的枝干上不时能看到一道道裂纹，这是时间的馈赠，也是时间走过时留下的痕迹。
从我们一家搬离老屋住到这里开始，我家的后花园就被父亲和母亲开耕出来，每一寸土地都万分珍贵，用篱笆墙围起，种上各种蔬菜，落花生、土豆、豆角、西红柿、生菜、茄子、黄瓜、玉米等，而这两棵梨树就是父亲那会移栽到这里的。
梨树不娇贵，不需要人刻意的去浇水呵护，花开三月，父亲看到这些梨花时心情特别好，每一朵梨花都是一个梨，花期过后，青色的小梨就挂满了枝头，而一颗颗梨加起来，就能变成我们一家人柴米油盐酱醋茶的补贴，也能变成我们姐妹们上学所需的学费钱。
父亲对梨树有感情，童年时的我总是无法理解父亲对梨树的这种情感，直到后来听他讲起他小时候的事情。
老屋院子里栽着一颗糖梨树（又叫巴西梨）是我曾祖父栽种下的，这棵梨树见证了我曾祖父时代的繁华，从白手起家开始，开旅店、开磨坊，我曾祖父成为了一个生意人，他修起了车赶村当时唯一一院的石窑，三个儿子每人一眼。这棵唐梨树见证了我曾祖父子孙四代的成长，也见证了我曾祖父家业从繁华到衰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全国日抗日战争打响时，小有家业的曾祖父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把自己的小儿子，我的祖父送去当兵，保家卫国，为祖国做贡献，八年抗日战争，终于取得了胜利，小日本鬼子被打跑了，当我祖父身戴红花回到我曾祖的身边时，家里的一切都发生了变化，他年迈的父亲看上去苍老了许多，家里的旅店、磨坊生意凋零，我曾祖父盼星星盼月亮，盼归来他为国家做贡献的小儿子，他心情万分激动的抱着我的祖父泪流满面，他抱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生意做不下去了，年迈的曾祖父便在家养老，把中间的窑洞传给了我的祖父。而我祖父又把这眼窑洞传给了我的父亲。
父亲的童年时代在饥寒交迫中度过，四岁时开始接受没有母爱的日子，我的祖母被退婚，再嫁他村，童年时的父亲又经历了六零年的大饥荒，一眼窑洞，一棵糖梨树，在父亲童年时代有着特殊的意义。
父亲爱梨树，我们住到新家后，他便把后花园荒废的土地整理出来，栽上了两颗梨树，一颗苹果树，其他的空地用来规划菜蔬。直到后来，我才明白了梨树对于父亲的特殊意义，也明白了为什么我父亲要给三个女儿名字中带利字。父亲，用这种方式作为对梨树的感恩，在他看来，梨花是春天的馈赠，是生活的馈赠，而孩子们是他生命的延续与馈赠，那棵糖梨树在他最艰难的时候，结上了梨，给了他生活下去的勇气，让他有吃的，还能变成钱贴补家用。
我家后花园中栽着两棵梨树，一到春天，梨树枝头就开满白色的梨花。
蜜蜂飞来了，蝴蝶飞来了，不知名的鸟儿在梨花丛中来回跳跃、鸣叫，我们一家人看到这些梨花非常高兴，天真的我总是站在梨树下数梨花。从低到高，从左到右，数着数着，我的眼中便满是梨花了，怎么也看不清，数不清了，一次次放弃，一次次再重来。每次总是以失败告终，我有些沮丧，这些梨花太多了，它们都长得一样。每当父亲问我时，我便说，梨树上开满了梨花，很多很多。这时，在菜园子中忙碌的母亲笑着对我说:“不着急，慢慢数，等结了梨再数数……”
我喜欢在梨树下玩耍，唱歌，跳舞，荡秋千，和梨花说悄悄话，我觉得它们能听懂我说话，就像遇到一个好朋友一样，我偷偷的把我心中的小秘密说给梨花听，当父亲走过来时，我赶紧闭嘴，怕父亲听到，秘密一旦被别人知道，就不是秘密了。梨花的花期可持续一周，每天清晨，父亲会来到梨树下干活，菜园子里有干不完的活，像我喋喋不休，有说不完的话。那时，我总不能理解父亲，吵着让他把我抱起来放到梨树上，父亲心疼我，怕树枝划疼我，站在树上也不安全，他就站在我跟前。我离梨花更近了，我能看清它们的花蕊和藏在里面的花粉，不时还能看到一只蜜蜂在花朵里不停的往它身上粘花粉，我知道了蜜蜂飞来的秘密，原来它是在采花粉啊。
我在春天出生，父亲说我出生时后花园的梨花开了，多么吉祥，是梨花与春天的恩赐，我的出生，给这个六口之家增添了不少的快乐，多张嘴吃饭，也多了一些忧愁，父亲由一个农民在农闲时，转为一个商人，他开始做点小本生意，打饼子，卖枣，卖冰棍，卖梨等。长大一点时，我喜欢跟在父亲身后，看他播种，锄草，浇水，整个上午我们都呆在后花园里，蜜蜂飞来了，蝴蝶飞来了，我的心情好不快活，一会儿跑到一株西红柿苗跟前，一会又跑到一株茄子苗跟前，当我发现开着黄花的黄瓜花时，别提有多激动了，我对所有的事物都充满了新奇感，我会提出各种各样的问题，而父亲总能找到很多答案，他说话很有逻辑，我喜欢听他滔滔不绝的讲故事……
春天热热闹闹，而那些花却一点也不声张，寂静的开，寂静的落，只有嗡嗡的蜜蜂来来去去……
一场春雨过后，翻新的湿泥散发着独特的泥腥味，父亲和母亲开始忙碌起来。
花期的到来总是寂静无声的，不经意间花满枝头，正当我陶醉在花海之中时，风带走了更多的花瓣，花蒂上有了很多的绿色的小梨，我发现了它们，惊喜得跳了起来。在菜园子里忙碌的父母连忙直起身子问我发生什么事， “我看到了好多绿色的梨，花朵不见了。听到我这样说，父亲笑了起来，他头上戴着着草帽也跟随着他的笑起起伏着。父亲说：“看吧，是风使了个魔法，把花变成了果果。”
好厉害的风呢，它会不会也把我变成一朵花，一颗梨？我脑洞大开，各种想法不停的闪过，曾经看到的古装电视剧的一些片段，不时在我大脑中浮现，我幻想自己置身于仙境，会使用法术，能飞起来。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我总梦见自己在飞。
太阳变得热烈起来，绿色小芽长满了枝头，时间过得飞快，自从父亲把这两棵梨树栽在后花园后，我便时常来到树下，每天看梨树，看蓝天白云。有时候，我一个人也会觉得很无趣。我是一个不懂事的孩子，父母的忙碌好像与我无关，她们很少叫我干活，我整天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那时大姐在汾阳师范上学，二姐在外婆村的小学当临时代教，哥哥在外面学手艺，我是这个家里最小的家伙。大姐考上汾阳师范的那一年，二姐就决定不上学了，一个偶然的机会，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她选择去外婆村（方山县任家山村）的小学做临时代教，那是一个偏僻的小山村，从车赶村步行出发去任家山村需要半个小时，学校里只有十几小孩，二姐很懂事，平时做家务活也多，她想为父亲和母亲分担更多。初中毕业时，因为2元钱，她没有和全班同学拍一张毕业照，后来，她经常一个人偷偷哭红双眼。周五上完课后，她就要回家帮家里干活，冬天天短，她依然一个人摸黑走十五里山路回家，她把做代教挣来的工资全部交给父亲，为大姐筹学费，为我准备学费，补贴家用，越是懂事的孩子，受的苦越多。母亲在和我说这些的时候，她心的中充满了对二姐的亏欠。每次去外婆家，走到张家塔村时，母亲会和我讲一些关于张家塔村的事，关于我老姑，关于那些老房子。
我们一家人的日子总是过得很拮据，父亲年轻时在阳泉某一煤矿当土建工人，还签了合同，在一次高空作业中，不慎从手脚架上掉下来，摔坏了腰，不能干重活，那年他才24岁，被辞退回来。16岁时离开村里到煤矿上班，成为全村年轻人羡慕的对象，到24岁回到村里卧病在炕头，父亲，再次成为全村人谈论的焦点，幸运之神如此眷恋他，而又残忍地离开他。他总是说：“哎，想那么多有用吗？从小到大，习惯了吃苦，要不是有一身好力气，人随和，又怎会被人看中，带到煤矿当工人，怎么样也是个活，总不至于饿死……”“人穷志不穷。”这是父亲常说的一句话，父亲是一个有志向的人，他执着于自己的爱好，也不耽误生活。父亲喜欢看书，讲故事，这使得他的精神世界很丰富，农闲之余，看几本书，心中很充实……
父亲不能干重活，母亲身上的担子很重，对于一个六口之家来说，靠天吃饭总是有饿肚子的时候，幸好，我家种了三十几亩地，母亲又能吃各种苦。一到秋天，梨树上的梨成熟了， 我们便站在梨树下摘梨，爬上梨树摘梨，一颗颗梨又大又甜，咬一口，皮薄而脆，有水头，很好吃。我们把摘下来的梨分类，好一点的装到篮子里，筐子里，父亲去集会上卖，去学校门口卖，次些的留着自己吃，送邻居、乡亲们吃。我手中提着篮子也跟在父亲的身后，蹦蹦跳跳的，很开心。卖了梨，大姐的学费有着落了，母亲拿着十元钱，去集市上给大姐扯二米蓝格子白底布，为大姐缝被罩、床单，扯两米红布，为我们缝衣服，剩下来的布料做鞋，我们姐妹们从小穿的衣服都是母亲缝的，我们穿的衣服鞋帽都是母亲缝的，她理发的手艺更是全村无人不知，而她不是裁缝，也不是理发师。母亲对孩子的影响特别重要，她的好脾气与对我们的爱，给了我们姐妹们一个温馨的成长环境，与家的温暖。
当我长大一些时，我的想象力更丰富了，我喜欢长久待在后花园，坐在树下写字，望着蓝天白云，蜜蜂落在我跟前的花朵上，我被一种特别的感觉包裹，很期待什么，却无法具体说出来，我脑中闪过很多的画面，也有一些碎片的文字落在了心海，我开始把自己的小秘密对着梨花诉说，开始写一些碎片的句子。
有一年，老屋的那棵唐梨树忽然就不挂果了，零星的几朵花在风中凋谢，我们开始怀念坐在大娘家门口，看梨花与秋天等吃糖梨，软软的，甜甜的真的很好吃。那棵梨树真的很老很老了吗？它究尽活了多少年呢？从曾祖父那时到现在过去了多久？我站在树下，抱着唐梨树很难过，希望它能够好起来，第二年，唐梨树上只零星开了几朵花，再后来，唐梨树上一朵花也不开了，光秃秃的枝干上没有一点生机，或许，它真的老了，我跑到大娘家抱着唐梨树伤心的哭着，觉得它就要离开我了。春去夏来，这棵唐梨树从我曾祖父的时代到我们这一代，它见证了四代人的成长。而后花园的那两棵梨树，每年都会开花，一到春天，繁花满枝，一抬头，我们就看到了白色的梨花……
后花园收藏了我整个童年记忆，这两棵梨树不仅于父亲有着特殊的意义，于我们每个人来说，都是一种赐予，在我们一家六口最艰难的时刻，那一树树梨啊，解决了数不清的燃眉之急，三十几年了，孩子们一个个长大离开家，而这两棵梨树越长越高，梨子也越来越多，它们代替我们姐妹守在父亲和母亲的身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