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四十不惑的年纪,我便时常会回忆过去的一些人,过去的一些事儿。慢慢发现,我们其实一直留恋的不是过去,而是已飘然逝去的青春。而我最美好的青春是在大山里和我的学生们一起度过的。
新年前的一个中午,我在唐城路的一家小店里吃饭,竟遇见了一个叫杨涛的学生。我脱口叫出了他的名字,小伙子也一眼便认出了我。他是我教的第一届学生,当时才读小学四年级。在他小学毕业后的这二十年里,我们这才是第二次见面。小伙子一米七几的个头,长得很壮实,但眉眼儿还像小时候的模样,就是脸胖了些,变得红润了。我们都有些不舍,便站在门口聊了一会儿。小伙子境况挺不错,自己开了一家装修公司当上了小老板,手中接下了不少的活儿。他是个苦命的山里娃,刚上初中的时候,父亲在外地打工时出了意外去世了,就靠着母亲把他和妹妹一手拉扯大。如今他成了家,也立了业,确实让人感到欣慰。临别时,我们留了电话。他反复地说,以后家里搞装修或维修,他来帮我做。我应下了,他这是真心话,尽管很多年没见面,他那实诚样儿还是没有变。
回去的路上,我不禁又想起了两个学生娃,一个叫谭明波,一个叫陈少艮。当年,他们和杨涛是最要好的伙伴儿,也都是我身边跑前跑后的小跟班。那时,只要是课余或放假,我们就漫山遍野地跑着玩。他们很照顾我,爬山崖、钻溶洞的时候,总让我走在中间,由他们去探路和断后,一边走还一边不停地提醒我,手里要抓牢,脚下要过细,而我这个城里人,也就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这份老师所独有的尊荣和优待。也就在那时,我认得了黄姜、柴胡、百合,还有能治劳伤的石米。但最有意思的还是夏夜去小河里抓梆梆了。学生娃们很有经验,循着叫声举着手电筒在河面上搜索,而梆梆一旦被灯光罩住,就会一动不动地呆在水里等着被捉。我终于见识到了梆梆,但总觉得那就是青蛙。可学生娃们却坚持说梆梆和青蛙不一样。他们在课堂上一直视我为权威,唯独在这件事儿上竞都不肯认同我。时至今日,我依然觉得那所谓的梆梆应该就是蛙类吧,只是已没有人会在黑夜里陪我去抓来看个究竟了。
谭明波已整整有二十年没有见面了。那是个很憨厚的学生娃,说话有点儿结巴,所以课堂上提问得照顾着他,不能让他太紧张。他的学习成绩不怎么样,干活却是把好手。但凡是集体劳动,他总是冲在最前面,挖地、锄草、浇粪,农家活儿做得有模有样。打山货更是他的特长。一起爬山的时候,他总能在山坡上发现宝贝,你都没能看真切,他已经三下五除二从石缝里掏出一窝黄姜或柴胡来。那双粗糙的手,一年到头都是黑乎乎的,用洗衣粉都去不了色。都说穷人的娃子早当家,凭他吃苦耐劳的劲头儿,现在的日子一定过得很红火吧!
那个叫陈少艮的学生娃后来开上了小货车,在村子里贩运点山货顺便捎带些进城的散客。我们每年总能遇见一两次。当年这个在课堂上一张嘴脸就红到颈脖子的小男孩,如今却很是健谈了,每次见到我总是大老远就打招呼,可能是天天跑生意历练了不少吧!听说他家搬到了村上的易迁小区里,而那儿正是当年我们的校园所在地。我总想着,有机会一定要再回去好好看一看。
那是一个极其简陋的校园,依山而建,紧邻着一条乡村公路,而路外就是哗哗流淌的小河。校园没有围墙,路边那排高大的白杨树便成了一道天然的绿色屏障。晴天时,它便把高大的身影投放到身后的操场上。在这个长不到六十米,宽不足二十米的土场子上,我和我的学生们曾搭建过一个简陋的足球场。我们用河里捡回的白石子排出球场的边线,从山上砍来杉树杆搭建成球门,又用工地上收捡来的防护网围成球门网,一个小型的足球场便具雏形了。凭着读师范时学下的一点儿粗糙技术,我便干起了球员兼主教练的活儿。我把学生娃们分成两拨,分别选出前锋、中锋、后卫和守门员,便带队开始了日日的激战和“厮杀”。山里的娃子体力好,悟性也高,没多久无论是转身急停、带球突破,还是变向摆脱、卡位拦截,他们都踢得有模有样了。幸运的是那时刚刚实现“普九”,学校的体育器材配备得不少,足球踢破了,我们便踢排球,排球踢光了我们便踢小皮球。到后来,大大小小的球都给踢废了,为了度过球荒,我便一咬牙又买了两个新足球。
记得有年冬天,我们全体老师要跑到外校去监考了,临行前的中午,我便组织学生们在雪地里踢了最后一场“季后赛”。那个时候,学生们课余玩得多,但学习成绩也普遍都不错。乡上年年组织统考,我们总是名列前茅。凭着年轻人的那股子冲劲儿,我也屡屡斩获下房县优秀教师和十堰市优秀老师的殊荣。
二零零五年秋天,我调到初中去教书,从此便再也没有踢过足球了。可当年那群踢球的学生娃我却时常会想起。其中一个叫胡中元的前锋,球感特别好,是个出色的小射手。有个叫张昌军的守门员,扑救的时候被球重重地打在了脸上,泪水在眼眶里只打转儿,硬是忍着没让它流下来。还有丁坤、丁操堂兄弟俩,踢后卫搞防守,常常在我带球进攻时坏我的好事儿……一转眼,十多个年头过去了。这些学生娃都已长大成人了。不知道在这个小小的球场上是否也满载着他们欢乐的记忆?
回忆不总是甜蜜,岁月总会把年轻时的不经意酿出丝丝的苦涩。一个叫程学强的学生娃,我时常会想起他。个头不高,眼睛里总闪着灵动的光。小家伙儿喜欢看书,尤其是对演义小说很痴迷,常会问我一些诸如张飞和岳飞谁武功更高强的问题。我很喜欢他。可有一次,记不清是为了什么,他竟在课堂上引爆了我的坏脾气,我伸手便给了他一嘴巴。霎时,鼻血便顺着他的嘴角滴到了地上。我当时既有些后悔又有些紧张,可想到身后还有那么多双小眼睛在张望,便心一横不为所动,接着训斥他。好在那鼻血慢慢地止住了。可地上那殷红的一滩,我至今难忘。每每想起,心中总会泛起深深的悔意。听说这孩子长大后去了浙江打工。依他的聪明劲儿,现在应该会生活得不错吧!不知道他还喜不喜欢看书?也不知道他是否还记得这当年所受得皮肉之苦?
还有个叫陈佳平的女孩子,家里负担重,学费没有交清。按照惯例,放寒假时学校便从我这班主任的工资里抵扣了。大概是腊月下旬的时候,我便骑着自行车进山挨家挨户去收余款。陈佳平家住在一个小山包上,我去的时候,她正在门前的太阳地里玩,老远就看见了山道上的我,便忙不迭地一路小跑迎上来,兴许是放寒假有十几天没见面了,看到我她有些惊喜,但目光旋即便一下子暗淡下来,孩子显然已知道我的来意。进了家门,孩子的父母很热情,农家的炒栗子、红薯干,把我的衣兜塞得满满的,手里更是捧都捧不下了。只是学生娃心事重重地靠在木门上,低头摆弄着棉衣上的纽扣。记不清那一趟有没有空跑路,但孩子窘迫无助的神情却隐隐地刺痛了我。我生平第一次感受到老师的一分悲凉,说不清那是一种负罪感还是一种挫败感。
前几年,我有幸从事了精准扶贫工作,熬过很多的夜,也吃了不少的苦。可当我再次踏足那片山水,看到眼前粉墙黛瓦山乡巨变的时候,心头便一下子释然了,感觉一切的辛劳和付出都是值得的了。“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这是曾经的扶贫人应有的情怀,又何尝不是当年我们这些扎根山区为人师者的初心呢!
记忆在笔尖流淌,岁月已悄然逝去。小学从教八年,中学从教五年。从十九岁的青葱岁月到逾过三十岁的而立之年,我将人生中最宝贵的十三年默默融进了那幅山水长卷。而今,我离开那座大山又已整整十三年。再回首,竟恍若隔世心生怅然。及至遇见了我的学生,那一声声深情的呼喊,那一双双热切的眼神,仿佛一下子便将我拉回到穿梭的时空,过往的一切竟又历历再现。原来,我们都不曾忘却昨天,它只是悄无声息地珍藏在最柔软的心间。二十多年来,我和我的学生们聚了又散,散了又见。我知道,有很多学生可能会永远地淡出我的视线。但我却真心地希望他们都有个幸福的家,希望她们都做着一份踏实的事儿。我期冀着,在某一个不经意的时间或地点,我和我的学生们能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