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街
四十年,于老街而言似是历史长河中的一瞬,对我来说,却已然是半生。游走在西关这条粉墙黛瓦的喧闹街市,总禁不住去记忆里寻觅它旧日的模样,儿时的玩伴,古朴的民房,卖菜的老汉,挑担的货郎……一切都仿佛历历在目,一切又皆似如风飘然。
我的老家就在土城门下。儿时听老人们念叨起这个地名儿,总觉得奇怪,没看到城墙,也没见到城门,如何就有了这样一个名儿。及至今日,漫步到城楼下,仰望着城头“川陕锁钥”的横匾,竟突生了有如皇城根儿下的自豪感。儿时的我不知晓,这条看似破落的老街,竟曾是商旅穿行的茶马古道。旧时,人们挑盐贩货进川入陕大抵都要从这里通行,从小西关过中西关到下西关,沿路开有不少货栈、酒肆和旅店,赶车的、挑担的纷纷在这儿交易买卖或是歇脚打尖儿,西关老街也曾是一片热闹非凡的景象。
我记事的时候,已经是八十年代末期了。那时街道两边的房屋还都是一色的老宅子,大一点儿的院落多用青砖修建,四面合围,中间留着一方天井院。下雨时,房顶的雨水从四面顺檐而下,飞珠涌溅,很是壮观。老街上更多的还是土木结构的民房,黝黑的梁柱,斑驳的土墙,默默见证着岁月的沧桑。也有不少临街的墙面用木板排列合成。那些小卖铺,在天明时分就将这些木板拆卸下来,敞开铺面做生意,天色黑了,便又按着序号将门板安装到木槽里。到了晚上,家家户户的灯光便透过木板间的缝隙,在大街上洒下一道道光影,总能给夜行的人带来一丝温暖和光明。时光荏苒,这些木板墙终被砖瓦水泥所替代,唯有那一堵堵间或残存的马头墙还倔强地高挑着飞檐彰显着历史的印记。
老街虽没有了旧时的繁华,可也还有三五处老铺子深深地刻在我的记忆里。在下西关三闾书院附近,当年有一家中药铺子,父亲曾带我去看过病。门口高悬着一幅木质的老牌匾,上面镌刻着一行大字,像是药铺的名号。坐堂的是一位须发花白的老中医,很有点儿仙风道骨的味道。药铺旁边不远处,就有一家卖糕点的铺子,兴许是中药太苦的缘故,父亲当日竟还带我去买了一包弯弯的像月牙一样的小点心,上面裹着一层白色的粉面儿,咬上一口,里面便流出了浓稠香甜的糖汁儿。父亲是个不苟言笑的人,为我们买零食是少之又少,所以这件事儿就记得尤为真切。多年以后,我终于在超市又见到了这种月牙状的小点心,才知道它原来叫糖角儿。
小时候似乎就只对吃的东西最感兴趣。在中西关的黄香祠斜对面儿,早年住着一户姓周的人家,老两口儿开着一间炸油果子的老铺子。老婆婆熟练地把面团儿拧成条状,轻轻放入热油翻滚的锅里。周老爷子便拿起一双长长的木筷子不紧不慢地翻动着油果子。待两面炸至金黄,便夹起来沥在一个网状的竹篓里,油果子的香味便飘得满大街都是。这儿恰巧是我们上下学的必经之路,每每走过,总要嗅着香味儿歪着脖子盯上好一阵子。那时,人们走亲访友或是看望病人,总会拿筷子串上十来根油果子,用纸一裹给送去,在当时,这可是一份儿很实惠的大礼。除了油果子,欢喜团儿一样香甜诱人。圆圆的油炸团子金黄酥脆,上面满满地裹着一层芝麻,吃在嘴里怎能不叫人欢喜。时至今日,童年的油果子早已唤做了油条,欢喜团儿也叫做了芝麻圆儿,这油香味儿和欢喜劲儿便也随着记忆一道慢慢地淡去了。
提到这周家老铺子,便很自然地想起了街对面儿的一口古井,也就在黄香祠的院墙边上。四周整整齐齐地铺着一圈青石板,正中是一座用整块的石头雕琢而成的环形井台,上面布满了一道道深深的勒痕,像是古井的年轮。井台两边各立着一块一米多高的石板,上面架着辘轳。清晨上学的时候,就看到人们排着队在井台上打水。我们便总会洋相一阵子,看着辘轳骨碌碌地飞转着把水桶送到井底,然后又看着打水的人双手紧握摇把,一圈儿一圈儿地转动辘轳,装满水的桶便在吱吱呀呀的晨曲儿中慢慢地系出地面。在小西关药王馆旁边的巷道里,当年也有这样一口古井,好像没有辘轳,人们直接把水桶系入井底,然后左右摆动井绳,利用惯性顺势将水灌满,再一把一把地回收井绳,将水桶拎出地面。这是个技术活儿,只有功夫到家的人,才能将水桶装得满满儿的。我曾和伙伴儿们大着胆子趴在井沿上往下看,荡漾的井水倒映出我们好奇的小脑袋,不及细看已感到有些眩晕,便慌不迭地退了回去。后来再长大些时,辘轳竟不见了踪影,井口也被盖上了一块厚重的石板。古井到底有多深,我终究没能看个清楚。
好水酿好酒。当年的西关老街可是黄酒一路飘香。老百姓大多都是自个儿酿造居家销售。有些知名点儿的老铺子便在门口挂上一面酒旗当招牌。还有些卖家干脆就把酒缸摆到门口的干檐儿上,缸下放张小方桌,缸口蒙上一张白布,好遮挡蚊虫。途经的路人口渴了,便花上几毛钱倒上一大碗,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喝下去。到了中午和晚上,就陆陆续续有人提着酒壶前来打酒。因为父亲好客又好酒,我和弟弟打小便成了酒店儿里的常客,也就早早儿地练就了这喝酒的道行。
除了吃喝便是玩儿。小时候,从土城门到东鼓桥,我们这一茬儿的娃子有十来个,只要一放学,大家就钻到巷道里或是干檐儿下滚群子玩儿。用作业本叠成的纸鳖,用烟盒儿或糖果纸叠成的纸牌,都让我们玩得不亦乐乎。有那技术高超一点儿的好手,总能在天黑时抱着厚厚一叠战利品兴冲冲地回家去。后来,时兴下跳棋的时候,我们又一窝蜂似的弹起玻璃珠儿了。放学后,满大街都是趴在地上,蹶着屁股弹珠儿的娃子。
再后来,滚铁环就成了大街上一道亮丽的风景。有用细钢筋焊接成圆环的,有用木盆木桶上的铁箍子的,还有拿油坊里榨油用的钢圈的,反正家家户户的孩子人手要有一个。上学时,我们就背着书包滚着铁环一路小跑,放学后又滚着铁环一同回家。一早一晚满大街都回荡着铁环叮叮当当的响声儿。可老师和家长竟都不嫌烦,据说是因为流行滚铁环以后,学生上学迟到的少了,放学回家也比往常及时多了。
大人们自然也有他们的乐趣。放工了或是饭后,大家便三个一群儿五个一伙儿坐在大街上聊天或是打牌。邻家的二伯就特别喜欢和几位老友打一种满是红黑点儿的长牌,我们是一点儿也看不懂,但却总被牌面上手持刀枪棍棒的小人儿所吸引,问得多了才知道,那上面画的都是水泊梁山上的一百单八将。唯独有一件稀罕事儿,无论大人小孩儿都喜欢去哄热闹,那就是听王家奶奶拍古今儿了。王奶奶住在小西关铁匠铺附近,平日里挑着担子去三官台卖菜,收摊儿回家时总会被老街坊们留住歇歇脚,因为她揣着一肚子稀奇古怪的故事呢!她说话高门大嗓泼辣风趣,不多时便吸引了一屋子的人。大家听她讲完张员外家的小姐去庙里烧香,又接着听她讲李老爷的儿子进京去赶考。我脑子里挥之不去的还是她讲的毛狗子从坟堰堆里钻出来,修炼成大美女的事儿。当时一直不晓得这毛狗子究竟是什么怪物,反正坟地里是坚决不敢再去了。等到后来电视里播放了《聊斋》,我才终于明白,王奶奶嘴里变化多端的毛狗子,原来就是蒲松龄笔下的狐狸精啊。两三个故事讲完了,王奶奶便起身要走,来得晚些的人就连忙倒上一碗水,央求着请她再讲一个。老人家生性是个热闹人,便喝上一气水,清清嗓子又开讲了。等她一气故事讲完,天色已经黑定了,大伙儿这才心满意足地散去,而我们这些还沉浸在故事里的小孩子却又惊又怕,便撒开腿往家里跑。可过不了三五天,再听到王奶奶的大嗓门儿时,又禁不住哄了上去。真不知道她怎么会讲这么多的故事,八成儿是她小的时候也听过奶奶拍古今儿吧!
老街的夜晚是在有了电视机以后才真正热闹起来的。在今天的老舍茶馆附近,当年住着一户姓付的人家,开着间副食店,货柜上摆着一台十七英寸的黑白电视机,天色一黑店主就早早儿地打开电视机,人们不管买不买东西都喜欢往那儿凑。印象中,最火爆的场面儿要数放映《射雕英雄传》的时候了。“依稀往梦似曾见,心内波澜现……”一曲《铁血丹心》刚刚响起,满大街的人便骚动起来,搬着板凳的,抱着孩子的,还有端着饭碗的都赶来了,一会儿的工夫,小店儿门前就里三层外三层地挤满了人。有那挑担子的路人便索性撂了挑子抱着扁担美美地看上一气。因为住得近,我和弟弟总能抢着站在最前头。等到晚饭做好了,母亲便照例站在家门口大声呼喊:“老大、老二,快回来吃饭啰……”催得急了,我和弟弟才肯长长地应上一声:“回来啰!”然后再磨蹭一阵子,这才悻悻地回家去。丢下饭碗,趁父亲不注意,我们便一扭头又跑出去看电视了。直到电视屏幕上跳出再见两个字儿,闪起了雪花片儿,人们这才意犹未尽地散去。后来,《霍元甲》和《西游记》也陆续放映了,老街上便又热闹了好一阵子。
如今,电视机早已不是稀罕物了,可西关街有些传统的老物件儿却是难得一见,只能在记忆中去回味了。记得儿时的正月里,数船灯儿玩得最欢实了。正月初一一大早,俊姑娘或是俏媳妇儿就挑起船灯儿迈起碎步扭起来了。走在前面的“妖婆子”,手中摇着蒲扇或是晃着一支长长的烟袋杆儿,一边扭着小腰一边唱着戏文儿。过细一看才发现,这个头上戴着发箍,脑后挽个发髻,抹着粉腮,涂着口红的老婆子竟多半是个男扮女装的老爷们儿。跟在他身后的是粘着一幅长胡子的艄公,手握一根长竹篙来回比划着撑船。两名妙龄女子手握船桨,站在船灯儿两旁,一路划桨前行。扭到了店铺或是大宅院儿前,船灯儿就会停下来舞上一阵子,主人家要是放上几挂大鞭炮或是酬谢一两条喜烟,船灯儿就会在门前再演上一出卧滩的好戏来助助兴儿。等到“妖婆子”唱完一曲儿吉祥喜庆的戏文儿,船灯儿便在噼里啪啦的爆竹声中舞动着腰身一路去拜大年了。
到了正月十三的时候,元宵节的气息一下子变得浓烈了。白天,各个村儿的戏班子都在老街上登台亮相了。小西关的阵容最豪华也最齐整。火流星是开路先锋,扎着红头巾的老艺人将火流星舞得上下翻飞,火花四溅。当年老中医刘继根健在的时候,必然手持大刀紧随其后,一柄两米多长的关刀被他舞得虎虎生风,街坊邻居无不拍手叫好。舞狮子的老把式们个个身手不凡,扛起狮头在大街上闪转腾挪。还有那身着长袍脚踩高跷的小伙子们,长袖飘飘阔步而来,引得路人一片喝彩。压轴登场的自然是龙灯,只见龙珠飞舞,长龙便在空中上下翻腾,一路蜿蜒追逐。出灯啦,元宵佳节在这一刻正式拉开了帷幕。
“咚咚咚、锵锵锵,咚咚咚、锵锵锵……”一阵熟悉的锣鼓声远远地传来,暮色中的老街一下子便沸腾起来。“龙灯来啦,龙灯来啦!”孩子们夺门而出,个个欢呼雀跃。远远就看见一条长龙在绚丽的烟花丛中翻腾而来。母亲赶忙拉着我和弟弟瞅准时机一溜儿小跑从龙身下钻了过去,据说沾了龙的祥瑞之气一年都没灾没病。舞龙最热闹的地段儿当属今天的西关棚户区改造指挥部所在地了,当年那儿可是有名的汽配二厂,厂子效益非常好,元宵节都是整捆整捆的给职工发烟花。舞龙的艺人们便光起膀子在这儿痛痛快快地大舞一场,一时间火龙翻滚,烟花漫天,老街上人山人海变成了欢乐的海洋。这样的狂欢一直会持续到正月十六的夜晚。有些虔诚的母亲,便迎上去从龙灯上扯下一块儿龙皮,给孩子们做成鞋垫或是小衫儿。龙灯在老街上绕行一圈后,渐渐消失在夜幕里。倒灯了,老街上仍弥漫着浓浓的烟火气息。
初中毕业后我外出读书,和老街便渐行渐远了。再后来在南山里教了书,成家后到城里买了房,再到老街也就是节假日回去看看父母亲了。相比日益繁华的房陵大道,老街早已不复往日的盛景了,像极了年迈的母亲,满是褶皱的额头,耷拉着稀疏的白发……
二零一六年,母亲离开了我们。从此,在这条她走了大半辈子的老街上再也看不到那个孱弱的身影了。二零一九年,为支持老街的修复工程,祖母和父亲也最终搬离了这条生活了一辈子的老街。二零二零年九月,西关街终于开街了,我搀扶着祖母和父亲重新踏上了这条焕然一新的青石街。“变了啊,现在的老街可是有个看场喽!”父亲一路看,一路不停地念叨。在老宅院儿前,我给老人们拍了照片,高大巍峨的土城门前留下了她们久违的笑脸。
我喜欢叫上女儿和儿子一块儿来西关老街闲逛。她俩儿便不失时机地以吃美食为条件方肯出场,我自然乐得回回大方。烤鱿鱼、吃糖人、炸臭豆腐,我由着她们的劲儿,让她们敞开肚子吃。在土城门下,看到儿子踮起小脚去争着吃姐姐手中的冰激凌时,我猛一下子想起了儿时和弟弟的模样,那时我们争抢的可能是一根黄瓜,或是一个番茄吧!
走在这老街上,总会自然而然地想到一些人,总是有意无意地记起一些事儿,依稀看见老宅子萦绕着缕缕炊烟,隐隐又听见像是母亲在呼唤:“老大、老二,快回来吃饭啰……”我凝神去听去看,却已是游人如织,灯火璀璨。于是,我便在这条走了四十多年的老街上来了又去,去了又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