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怎么开头,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以至于春节过去十几天了还是久久不能平静,我不知道在乡村还有多少这样可怜甚至可悲的女性。
今年春节是我结婚的第一年也是回婆家的第一年,因为对村子里的人都不熟悉,每天除了吃饭就是搬个小凳子去门前晒太阳。婆婆性情泼辣、爽快,敢说敢做,村子里的大小事情没有她不知道的。来找她玩的妇女中有一个比较显眼:胖胖的身躯,走路很慢,蜷曲的黑色短发,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皮肤黝黑,鼻子很大不挺,厚厚的嘴唇,上下牙齿很整齐但是发黄,特别是下牙齿有很大缝隙,说话带口音,全神贯注也不一定能全部听懂她在讲什么,随身携带卷纸,方便擦口水,呼吸很重。总是穿着粉色的摇粒绒上衣,棕色条绒裤子,灰色的健步鞋,头发梳的一丝不苟。
因为她连续几天往我家来,有一天晚上十点多了我下楼拿东西,上楼时眼角余光看到她还坐在我婆婆卧室。第二天就很好奇地问我婆婆她那么晚怎么不回家,婆婆说:“她?一毛钱的事没有,除了吃就是玩!不赶她走,都不知道回家。前一段时间和团结他妈好,最近又不理人家了,不知道咋回事。她没人玩,只能来咱家,她来我就给她吃的,时刻盯着她。手脚不干净的很,隔壁奶奶过年的两千块钱被她偷了一千八!两个女儿长得都像她,吭哧吭哧只知道吃,猪一样。大的嫁外地了,二的16不上学了,听说学校把她开除了,前一段时间这个老二还跟着一个老头子不愿意回家来,老头子给她买鸡腿吃,一顿能吃四个。她老公挣的钱不给她,还天天打她,她不偷钱咋生活。还和你二棍大爷睡过觉,你二棍大爷把家里的鹅给她了……”还有很多,没听下去,总觉得另有隐情。
眨眼到除夕夜了,我们一家人都站在门前看烟花。烟花绚烂无比,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在燃烧,向世人展示它的美好。我们一家人其乐融融,只有她坐在我家门前的花坛上,看着有点孤寂,我问她怎么不回家看春晚,她大致意思是老公不在,孩子也不在,回家也睡不着。等烟花结束了,公公出去玩、婆婆在忙碌,我就问她会不会打扑克,她说会打“跑得快”,然后我和老公、她我们三人边看春晚边打扑克。她很聪明,虽然不认识字,但扑克打得很好。我小心翼翼问她是不是有点难受,总觉得她呼吸有点喘,要不要倒杯热水给她。她说得话我没听太懂,大概意思是:我从小就这样,找医生看了说没事。前一段时间也找人看了(有点像算命的),他说我身体很好,但是不要拿人家东西。我怎么会拿人家东西呢?我捡到钱了还给人送回去,人家说要给我感谢费我都不要。
也许是突如其来的关心让她感动,她非要给我压岁钱。当时她摸摸索索从兜里掏出两张卷成一团的粉色毛爷爷给我,让我买东西吃,买水喝。我坚决不要,说:“婶,你拿着吧。我还年轻能自己挣钱,听婆婆说你很不容易,叔叔不给你钱还老打你,留着自己花吧。”又推脱几个来回,才罢手。她似乎想到了什么:“这钱是前几天你大妹妹来看我,给我的,还给你二妹妹买了一条裙子。前一段时间卖玉米还卖了一千块。”“看来大闺女挺孝顺你的,真不错。”
就这样东拉西扯的,春晚也没怎么看,一直在听她说话。也许是很久没有人听她讲话了,就算是简单的“嗯”、“后来呢”或者轻微的点头都给了她继续说下去的勇气。
“我过了年就46岁了,出生在云南省丘北县郊北乡。我还有个弟弟,小时候奶奶对我特别好,经常领着我去山上放羊,抓虫子喂鸡、摘野果。爸爸不正混,全是妈妈在支撑这个家,她做工的闲暇时间就去山上背石头,一背篓一背篓的背了一年多,后来花了三千块钱找人用石头盖楼,我家是村子里最早的楼房。时间定格在我13岁的那年腊月,妈妈过年给我和弟弟买衣服、置办年货的钱被爸爸偷走了,那应该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妈妈崩溃难过,只是抱着我和弟弟哭,那年弟弟才6岁,奶奶站在一旁边哭边骂爸爸。再后来妈妈就不见了,爸爸领着一个陌生的女人来到家里,还有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奶奶拿着扫把去打爸爸,爸爸无动于衷,一声不吭领着那个陌生女人和孩子就进了屋。后来我就想着带着弟弟去找妈妈,那时候一个村子就一台有线电话,我没有妈妈的电话也没有妈妈的地址。就带着弟弟背了草席,沿着路就一直走,渴了就喝点水,饿了就问人讨一些吃的,晚上就领着弟弟睡在山洞里,就这样找了一个月。那天遇到一个好心的奶奶,让我和弟弟去她家吃饭,饭后问我们家是哪的,为什么出来,说完后她就找人把我和弟弟送回了家。”
“后来呢?”
“回家后,奶奶没有打我们,只是抱着我和弟弟哭。再后来一个表姐来我家,她告诉我她知道我妈妈在哪,要带着我去找妈妈,那年我15岁,弟弟9岁。弟弟也要跟去,表姐不让。她带着我一路走,我不认识字,一切都按照她的要求来做,后来她让我和一个快70岁的老头结婚,我不愿意。再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表姐就被抓了,我也进了派出所。表姐被罚了几千块钱然后跑了,我无依无靠。派出所的一个职员对我说,你也没有认识的人在这,给你点路费回家吧。我不愿意,更不敢。后来他介绍了看大门的舅舅,结婚后我才知道我是继母还有个比我还高的儿子,那个儿子动不动就打我,不让我吃饭,还骂我。我受不了就跑了,从安徽跑到了河南,经人介绍嫁到了这里。那年我20岁,嫁给了现在的老公,他刚开始很好,虽然左手残疾但依然去工地干活,不久就生下了大女儿。我在家没事就养几只鸡,鸡全被婆婆拿走给了她女儿。再后来我老公开始打牌、喝酒,没钱了就去干几天工,输了钱就打我,我喝了两回农药没死成。后来有了二女儿,婆婆对我更坏了,老公更是不管不问。大女儿结婚后总是给我钱花不给她爸爸花,还给她妹妹买了手机,我没有车子,我如果有辆车子我就和你婆婆一起去上班……”
转眼就快零点了,她还是不愿意回家。我和老公对看了一眼,他说:“婶,我困了,时间也不早了,你赶紧回家睡觉。”故事就这样结束了,还有很多细节我没法去深究。
第二天,我问婆婆既然她老公不给她钱,为啥她不去上班?婆婆说:“就她还上班?人家倒找钱也不上她去。路都走不利索,耳朵还聋,谁要她?”
我陷入了沉思,“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是否真的成立?
我又想到了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蹒跚的步伐,一丝不苟的头发。假如她没有被表姐欺骗,假如她回到了云南,假如她识字有钱,假如她老公待她极好,假如她弟弟父母在身边……
然而没有假如,所有的偶然凑在一起,变成了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