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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思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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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3/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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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不上岸

                                        

                                           永 不 上 岸


                                         周思迁


1.

4月28日这天傍晚,我的哥哥龙生早晨出去之后还没有回来。

母亲低着头坐在门口不言语。父亲把烟卷吸完,又点了一根,也是不说一句话,都是一脸的死相。虽然如此,他们眼里却是明净有光,仿佛都在等待着一个突然来临的时刻,期盼着会有奇迹发生。

我知道这是一段难捱的时刻,就是有熟识的邻里从跟前走过,我也是象父亲和母亲一样,低着头,并不说话。

放学之后,我就听说龙生不见了。因为他没有去学校,家里更是没有,屋里四个旮旯,哪里藏得了他。到现在还没有露面,人们都说,可能是不见了。

过去听说有偷小孩子的,但龙生这么大了,不该有谁偷。

“谁会掐算,给掐算一下吧。”有人这样提议。

苗红被推为能掐会算的人。把发生的事情向她一说,只见她扳着手指头,双眼微闭,嘴里念念有词,一派神秘兮兮的样子。正掐算中,只见她猛然间抬起头来,叫一声,结果出来了。

“在眼上。”她说。

按照苗红的解释,如果是在耳朵上,能够会听到别人说。现在是在眼上,说明龙生能被人看到。能看到最好,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嘛,何况不见的是龙生。

能看到,但到哪儿去看呢?

对这个问题,苗红一时也不能回答得出来。

       2.

龙生这个年龄的孩子,大都正在学校里读书。但他偏偏厌倦了学校乏味的生活,注定成为叛逆中的一个。按他的说法,他早就对那些字词句了如指掌了,那些蹦蹦跳跳的数字也不陌生,却还要坐在教室里,一遍又一遍地温习。他不能忍受那无休止的重复,也不想再继续忍受下去。

“如果再让我踏进学校半步,”他对走上前来准备教训他一番的父亲说,“我会觉得自己就要死了。”

他不能明白,自己这么大了,为什么还要被管束着。

父亲听了那话,不由得后退了半步。

按照父亲的话说,“不去上学,怎么才能出人头地呢”。父亲没有实现自己的志向,又不想让后辈步了自己的后尘,去过那种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儿子没出息,他自己都觉得脸上无光了。只是,作为长子的龙生,却偏偏不按父亲的指挥棒走路。随着龙生一天一天地长大,这一对人民内部矛盾,似乎要上升为敌我矛盾的趋势了,针尖对麦芒,随时都会擦出火花来。

龙生讨厌去学校。那天父母又在逼迫他去上学,父亲甚至要做出一种要武力解决的架势来。龙生苦笑一下,无奈中装作顺从地去了,半路上却“扑通”一声,看,他跳入门口的池塘里了。

那时候池塘里的水还不算少。龙生并没有想到投水会被淹死,龙生早就是一位玩水的好手,他只希望自己从此隐身起来,别人找不着他,从而获得自由的乐趣。别人看不到自己,这样他们就不能干扰他了。他原来是想钻到树叶里藏着的那个鸟窝里去,无奈那鸟窝太小,盛不下他庞大的身躯,而跟前的池塘此时就成了他最好的归宿了。

池塘里,待到溅起的那片水花消失之后,事情有了新的进展。

“欢迎你,老弟。”龙生憋了一口气,沉下水中,刚想把头浮上来的时候,忽地听到一个沙哑的声音叫他。

“你是……?”龙生显得惊异,这样问他。

“哈,你还不知道,我是这里的鸭子族长。”

“族长你好。”龙生向前打了个招呼,“我来这儿,给您添麻烦了吧。”龙生还是那样谦逊礼貌地说。

“哪里话,你能来了,这是我们的荣光呢。”鸭子族长笑着说,“择个良辰吉日,我们给你开一个欢迎会。”

在族长的引领下,龙生认识了小灰鸭,小鲤鱼,还有大白鹅。

“哈,咱们说了老半天话,俺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我叫龙生。”说话的时候,龙生脸上一片晕红,模样显得有些羞涩。他原想着遮掩一下自己的身份,后来竟放弃了。

       3.

天黑了,有人来我家里报告说,“我……,我在池塘边上,隐隐看见过龙生的影子。”

“苗红掐算得不错,真是在眼上呢。快去看看吧。”

听到有了音讯,母亲激动得擦了一下眼,那里好象停过一滴或者几滴泪水,但终于显得高兴了起来。

我们一起匆匆赶往池塘。父亲揉灭了手里的烟卷,也跟着。看来,父母此时还是在意龙生的。

看,果然在那里。

“那不就是龙生吗?”跟前有三两只小灰鸭陪着,正悠哉游哉地聊着闲话,看上去十分惬意。

“龙生,我的儿,回去吧。”也许是父亲的声音,好象母亲也这样劝说过,“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还不行吗?”

似乎过了好长时间,龙生终于回话了。

他说:“哪……,可以不用再上学啦?”

“随你的便吧,只要不再回到水里来。”

“说话可当真?”

“哈,父母都在这里,还有你弟弟,可以打包票的。”

“哗——”看,龙生上岸了。往跟前一站,脚底下竟积了一汪明晃晃的水。他扭了头,悄声对我说,“父母若是不依,我多时也不会再上来啦。”

我为龙生给我兜出了老底而高兴,又为他如果事情有变,不再上岸而难过。

那以后,我们过了一段太平日子,确是事实。


4.

龙生没去上学,整天在跟前转来转去,父亲显得有些烦了。原来他是耐着性子容忍了龙生的存在。

有一天,父亲对母亲说,“还是让他上学去吧。看看人家呆头,到局里上班了,他父母都觉得脸上光鲜。哈,若是不上学,凭他那副长相,连个媳妇怕也娶不到了。”

我们这样贫穷人家的孩子,若要改变命运,就象父亲希望的那样,唯有上学是一条正经路。邻家的孩子呆头,比我们也大不了几岁,被他父母推进学校,告诉他“只要学不死,就往死里学”。在学校里做样子般地磨砂了几年,好歹毕业了,靠着一位驴尾巴吊棒槌的亲戚关照,竟分派到一个县局里上班了。这个例子很有说服力,在父亲眼里,呆头很自然成了我们的榜样。

听说,呆头的弟弟呆脑正摩拳擦掌,要复制他哥哥走过的路子呢。他们的父母走在街上,那步子走起路来很夸张,企鹅一般地支着两条胳膊,都快跩成羊蛋样了。

这对望子成龙的父母来说不啻是一个巨大压力。

“家里不缺他这个劳力,还是让他上学去吧。”

偶然中,龙生听到了这句话,不待父母逼迫,“扑通”一声,又下到池塘里去了。

“不争气的东西,有种就永远别再回来。”父亲没有找到龙生,知道他又钻到水里去了,气得牙根儿都痒痒了起来。

母亲见父亲发了脾气,也不上前劝阻一下。看样子她也是不打算再去水里找他的儿子龙生了。

直到了第二天晚上,见父亲还没从气愤中走出来,母亲才说了一句:“别生气了,就当没这个孩子吧。”

龙生本来就是玩水的好手,夏天里与小伙伴们在池塘里游泳,免不了要搞个比赛之类的东西,他潜入水里,可以大半天不用浮上来,并且能在水底下跑步,从这里潜下去,却在半里路之外露出头来。从那以后,他有了一个“鼬鱼”的外号。

有人说,这得益于他会在水底下换气。听了这话,我觉得新鲜。我们这里除了龙生,还没有第二人能在水底下换气。作为他的弟弟,我试图学得一点,他只用一笑打发了我。至于是怎样一种换气方法,在之后的很长时间里竟没能从龙生那里得到一丁点儿的线索。


5.

两天过后,父母希望水中的龙生有所悔过,肚子饿了,自然会上来。可是,我们发现,那水里的波纹显示,他象一条水蛇,或者真的就是一条龙,已经游到极远的地方去了。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龙生已经很快就适应了水中的生活,不会为着一顿饭而纠结了。

池塘深处有一个沙洲。去年的夏天,我和龙生游泳的时候曾经在上面解了个小便。那里芦苇遍地,蚊蝇横飞,再往里走上几步,就会发现里面尽是一些夜不归宿的鹅鸭之类。我们在上面还拾到了两只大鹅蛋呢。鹅蛋,我见过白皮的,见过黄皮的,也见过绿皮的,这里的鹅蛋却是一色的蓝皮,就象纯净的天空那种颜色。龙生把其中一个晃了几晃,捏破了一个小口,张开嘴,一仰头,竟“吱——”地一下喝进了肚子里。那动作相当熟练,仿佛他常常这样做过一样。看着那青的黄的拉拉扯扯倒进了他嘴里,我直看得浑身起鸡皮疙瘩。一只鹅蛋有半斤重,龙生一气吞下去,竟能受得了,莫非他就是那种吃铁沫子也能消化的异人吗。

那段时间里,跟着他,真是长见识了。

这个池塘与一条小河相连。池塘里的水多了,会溢向小河。小河里的水多了,也会流入池塘。龙生告诉我,世上水水相连,沿着小河,能走得很远,并且还能够通往大海呢。在我的记忆里,龙生没有出过远门,怎么知道东西南北那么多的道道?就象是他曾经历一样。那崇拜的目光禁不住又多注视了他一刻或几刻。

既然龙生这样说,我是满心里相信了。但还是想求证一下,便问父亲,“龙生说的那些,是真的吗?”

“别听他胡恶啦巴吣。”父亲说。

我何尝没有觉得出生活的无聊,便常常想着去找龙生。说是找他,实际上是担心他,担心他什么,却又说不明白,只以为能见着他一面,就可以丢掉心中的一个包袱。这样的想法一出,又拗不过父亲的意志,一句“我可不想让你学他的样子”,让我只好怏怏地挎上书包去学校了。


6.

天热得让人难受。

我不能明白父亲为什么要送我到离家这么远的地方来上学,并且连吃住都在这里。听母亲说,这所学校不是随便就能进去的,是父亲托了关系,又花了不少钱。干嘛要破这么大本钱呀,我不过是才刚上个初中。

在外地求学的我最想做的就是盼着放暑假。放假回家,让哥哥龙生带我去游泳,去钓鱼。他可是这方面的老手呢。在我眼里,哥哥就象一条鱼,对水特别亲,特别近。只有到了水里,他才好象真的找到了用武之地。在游泳方面,他在我们这一带是出了名的“鼬鱼”,没有谁能比得过他。

哥哥也教给了我不少游泳的技巧,只可惜我在这方面不太上心,大多没有掌握好。没掌握好就没掌握好吧,我想,只要有哥哥在,我还有什么要去担心呢?

哥哥虽然比我大几岁,做事上却有自己的主见。但这些主见往往与父母的意见相左,引起他们的不满。哥哥已经不算小孩子了,我就亲眼见过哥哥因与他们顶撞,被急红了眼的父亲追着打。另一个原因也许是有了我的存在,父母便明显地偏向了,总是迁就我,但对哥哥要求非常苛刻,哥哥不再受到宠爱。这虽然不是我的意思,但在我就象是被迫穿了一件极不合身的衣服,浑身皱巴得很不自在,尤其是面对哥哥的时候,内心里总觉得理亏。

虽然如此,我与哥哥依然很要好。我甚至崇拜他,总愿与他在一起,只要得空,几乎形影不离。因为有我,哥哥在父母跟前吃了不少苦头,但他从未显出嫉恨我的意思。

暑假里,父亲吸完烟卷,总爱睡上一觉。对打盹的老虎尚且不怕,更何况父亲睡着了觉呢?我想,这时候如果我提出来去游泳,去钓鱼,哥哥一定会很乐意陪同。


7.

我家门口就是一个大池塘。每到夏天,湿润的东南风刮过来,带来充沛的雨水。各家的雨水就从四面流入这池塘里。池塘吃饱喝足了,那水又会涨到连着它的小河里去。就是到了冬天,雨水偏少的时候,这池塘也不曾干涸见底过,仿佛有一股神的力量在保佑着,让它终年盈盈溢溢。

在父母眼里,龙生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叛逆贼子。每逢旧历的重大节日,母亲便要用切好的苹果,油炸的鱼干,炖熟的猪肉之类做供品,摆上桌子,敬献各路神灵。不待撤下来,便会发现不是少了几片苹果,就是缺了几条鱼干。就知道那准是哥哥办下的好事。他做这些,倒不是因为嘴馋,全赖他看不惯这种迷信方式。香炉里的一柱香,会被他掐灭好几次。母亲见了,便会当面严厉呵斥他,“真是贱,小心叫阎王爷掐去你那可恶的爪子。”说出这样的恶言恶语,倒不担心会因此得罪神灵。

哥哥说:“还说我,你不做这些不行?”

“再顶嘴,看不把你的嘴揍烂。”

“你再咋呼一声,我就下到水里去,再不上来了。”

母亲听了,便立刻噤了声。

我相信哥哥说的话是真的。

有一次忘记了什么原因,也可能是因为顶嘴吧,最后的结果是父亲向他亮起了巴掌,他也是说了这样一句话。可父亲不以为然,依然坚持自己的观点,将巴掌不折不扣地落下去。哥哥果然下到池塘里去了,到天黑时也不肯上岸。

母亲去劝他时,我也跟着去了。见他在水里来去自如,就象一只小鸭子一样灵活,比在地上快活多了。母亲苦口婆心地劝说,“俺都会好好待你。”“你想吃啥,就给当娘的说一声,我马上给你做。”“……”母亲几乎费尽了口舌,也没有说动他。

哥哥性格有点内向,平日里也没有多少可交往的朋友,又得不到父母的呵护,也许哥哥的那颗心,已然凉了,觉得这世间已经没有他站脚的地方了。

我同情哥哥,却又可怜母亲,便对哥哥说,“哥哥,你就听母亲一次劝吧,如果再有这样的事,随你的便好了。”又说,“我们都不想离开你。”

“兄弟……。”哥哥叫我一声,仿佛眼睛湿润了,却把头缩进水里,又猛地窜上来,脸上的一切痕迹都不见了。

“哈,看,他上岸了。”我这样喊给母亲。


8.

我虽然在外地求学,却一刻也不曾放心哥哥,常常写信给他。与其说保持联系,倒不如说我意在掌握他的近况。可是,后来,这种联系突然间中断了,我连写了几封信,一点儿回音都没有。

“怎么回事呢?”我心里咕噜着。回家的心情更加急迫。

“好不容易盼到暑假,一起爬泰山去吧。”同学拉着我的手,肯切地说。

“不行,我要回家。”我说,态度显得决绝。

“那……”同学还不甘心,似乎我如果不答应,这次爬山就没有了任何意义,便妥协一步,“爬峄山也行,峄山离你家很近了。”

我没有同意,显得有些不近人情,但我顾不了这些,虽然她是一位女同学,有心向我示好。我心里想,如果龙生与我一起,我会很乐意接受那个邀请的。

暑假一到,我急急地往家里赶。仿佛那里发生了生命中不可承受的大事一样,冥冥中认为这种事,直接关系着我的哥哥。

回到家,我四处瞅望,唯独不见了哥哥。我的心里便咯噔一声响,莫非先前那些不愿说出的结局,就要在眼前呈现了?

“哥哥呢?”我问母亲,她正为着我的到来,忙着给我做好吃的枣泥饼呢。

母亲好象没有听到我的问话,还是忙着她手里的事。

“哥哥怎么不在家里?”我再一次问道。

“你在学校还好吧。”母亲没理我的话茬,看着我说。

我也同样没理母亲的话茬,又问了一遍,“哥哥没在家里吗?怎么没见哥哥呢?”

母亲听了我的话,脸色青紫,因我的到来带给她的快乐瞬间消失了。她要出门,好象要去做别的重要事情,却又不能搪塞我,便甩下一句,“别提他了。”

看着母亲离开,我又问父亲,“哥哥去哪儿了?”

父亲没有吱声,只管吸他手里的烟卷。

“我要见哥哥!”我大声嚷嚷着,几乎要哭出来,话语里显得有些愤怒了。

父亲总是依着我的性子,这时候见我急了,知道拖不过去,他就显得没有法子,掐了烟,强忍着心中的不满,平静地对我说,“去水里找他吧。”

听了父亲的话,我的脑袋就象被一道闪电劈开了一般,霍然顿悟了,泪水一下子磅礴起来。


9.

我没有吃已做好的枣泥饼,飞快地跑到池塘边上,巴望着一眼就能看见哥哥。可是,池塘里静静的,只有三两只红嘴巴小灰鸭在水边上嬉戏,荡出的波纹向远处缓缓漫开。这样的情形我以前曾多次见过,但那时的小灰鸭也许该是他们的妈妈吧。池塘中间有一块沙洲,上面长满了茂密的芦苇。去年的夏天,我在池塘洗澡的时候上去过,里面尽是鹅粪鸭粪,蚊子苍蝇哄哄乱飞,根本不是人能呆住的地方。

我想,哥哥断不会在那里憩息吧。

但我还是忍不住地扯起喉咙,大大地喊了一声:

“哥哥——。”

喊声从池塘里漫过,水面上留下一处处波纹,直向着那块沙洲荡去,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响。

有蛤蟆从水窝里蹦出来。

水边上的小灰鸭直了脖子,惊恐地游到别处去了。

“哥哥——!”

我禁不住又喊了一声,声音里似乎带着哭腔。我实在控制不住自己情绪,仿佛永远见不到哥哥一样。

我确信自己的喊声能够到达池塘各处。

喊声一过,水面上更加显得寂寥。

望着茫茫苍苍的水面,我在池塘边上的一棵槐树底下坐了很久,直到夜影包围了我,才怏怏地往回走,却又禁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水面,那里还是如先前一样平静,没有奇迹发生。

“哥哥呢?他到哪里去了?”


10.

是的,我回来了,多半是为着见见哥哥。

哥哥在水里吗?也许是吧,除了水里,我想不出别的地方。但如果父母再要我去劝说哥哥回家来,我也许不会听从。哥哥一定是不得已才那样做的。只要他喜欢那样,觉得快活,我们为什么要去更改呢?不管他是在陆地上,还是在水里面。

但我们总是喜欢去改变他,来显示自己的威严,不容挑战。


11.

我等了一夜,也没有见到哥哥的影子。

早晨,我起得很迟。起来了也不愿意吃饭,只是呆呆地坐在床沿上。太阳爬高了,我又懒得出去。出去干嘛呢,怕见了熟人,觉得无话可说。没有哥哥,这个家还是一个完整的家吗?看看院落,各处都显得清冷,低沉,就象刚刚办了丧事一般。

铁丝做成的笼子里,两只灰毛小鸭在呱嗒瓷盆里的水。“叽叽叽”“嘟嘟嘟”地叫着,显得欢快。

水。水。

看到小鸭戏水,我忽然想起了门口的池塘,一下子来了精神,立刻向着外边鸟一般地飞跑去。隔了一夜,哥哥也许从某一处回来了吧。

池塘还是那个池塘。三两只小灰鸭在水边上嬉戏,有青绿色的苲草一丛一丛地围在它们身边,好象它们正被这些苲草托浮着,正如漂在水上的绒布娃娃,显得呆萌可爱。

里面的水被太阳晒了大半天,伸手一摸,有些热乎乎的了。这样的时刻,如果是在往常,我会经不住诱惑,立刻跳进里面去了。去年这个时候,我已经泡在池塘里了。

而在今天,我提不起来跳进水里的兴致,甚至将先前在水里仰泳,侧泳,扎猛子的乐趣统统忘却,以为那都是别人的喜好,与自己有什么关系呢?

看着平静的水面,我似乎忘了自己是来找哥哥的。直到看到一只大白鹅从远处的沙洲上游过来,我才想起哥哥。

咦,哥哥是不是在那个沙洲上呢?或许,他正等着我去找他吧。是啊是啊,光在岸上愣着,怎么能找到哥哥呢?

水被太阳晒得热乎乎的,为着找到哥哥,我还要犹豫什么呀。把衣服一脱,就跳进了水里。我向着远处的沙洲游,中间不断地变化着游泳的姿势。仰泳。侧泳。扎猛子。这些动作都是哥哥先前教给我的,现在正成了我去找哥哥的好方法。

“兄弟。”

我正陶醉在自己完美的姿势里,忽然听到一个沉闷的喊声。

我疑惑地望望四周,没有觉出任何异样,以为是自己凫水时弄出的幻觉。

“兄弟。”

又是一声喊。我确信这是真正的呼唤。扭头一看,只见一片荷叶沿着水面从远处向着这边游过来。我一阵惊慌,那荷叶渐渐从水面上擎起来,叶子下面露出一张脸。这张脸已经不是寻常见到的脸,仿佛一只顽皮的猴子,不小心将一把绿色的苔藓抹在了面部,直至头顶。但我依然能够认出,他就是我的哥哥龙生。

“哥哥。”我叫一声。

他“嗯嗯”地答应着。

我这才发现,自己刚才看到的荷叶并不是荷叶,那是龙生的头发漂浮在水面上。

他的身上长满了绿苔,活象一只青蛙的模样。连他唇上的那一抹小胡子,也隐隐泛着绿意。

在水中浸泡多时,我十分担心他是否能吃得消,生怕他的皮肤溃烂,甚至水肿。我不敢往下多想了,因为我的脑子里隐约出现了生命挣扎与死亡之类的概念与场景。他的皮肤已不是先前的红润,颜色暗淡了许多,就象那些摇曳的水草,在水下的部分长出的那种绿醭,看不出有什么破损的地方。他已经完全融入这片水域了,之前我还担心他会被浸泡得浑身烂白呢。

无论如何,哥哥的面目已经不再属于我熟识的过去,我也知道,此时的哥哥已经不再是那种社会意识上的哥哥,他与我已分别属于各自的世界了。

我们牵着手,倾诉着彼此分别后的想念,再看看跟前变幻的一切,又不禁令人嘘唏起来。

忽然感到了水纹一阵波动,就象是有一股大力在搅着。

哥哥说:“兄弟,我要回去了。”

“哥哥,你要去往那里呀?”

“我有了属于自己的地方。”

我不想这么快地各自分别,试图抓一下他的胳膊,或者是手,挽留他一下,却是泥鳅一般地滑,什么也没有抓住。

“哥哥,保重啊……”

没等我把话说完,哥哥将身子往水里一缩,就从我跟前消失了。他听到我最后的喊话没有?没有谁知道。只看见刚才他出现过的地方,此时只留下一个小小的晕圈。如果仔细看,便会发现每隔十来米远的地方,水面上就有一个那样的晕圈出现,仿佛蜻蜓点出的水花,一直延伸到远方。我知道,和小时候他在水里扎猛子时一样,那是他向着远处潜行留下的痕迹。

看得出,他游泳的本领又进了一阶。“哥哥……”我流着泪,看着他远去的痕迹,心里还想着让他再教我几招游泳的技法呢。

好在那个暑假里,我能很方便地见到哥哥龙生。

哥哥告诉我,有一回,他竟顺着通向池塘的小河往外走,走了好远好远的地方,那里水面浩渺,竟觉得新鲜,以为遇到了知音一般。那时他才知道,池塘之外,别有洞天。

开始的日子里,我担心龙生会饿着肚子,便捎去他爱吃的烤红薯,日本豆,辣条之类。可他说,“不用管我,这水里说起吃的来比在地上还多,有鱼有虾,有螺蛳,运气好的时候,还能在水边上摸到几枚鸭蛋鹅蛋呢。”

他会把大点的鱼留着,对我说,“拿去给父母吃吧。”

那是两条大鲤鱼,吃起来觉得细腻,味道要比草鱼、白鲢之类好多了。我们当天中午就炖吃了一条。吃完饭,我说起了哥哥,说起了这鱼的来历,父母不但没有感谢的意思,反而把我大加训斥了一番,然后都蹲在地上,作呕吐状。但除了几滴口水流出来,又干咳了两声外,什么也没有哕出来。

父亲忽然象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猛地站起身,端起盆子,把剩下的那条鲤鱼扔出了门外。和着洒了一地的泥水,那鲤鱼不住地摇摆着身子,这时候我才算是真正见识了“鲤鱼打挺”的妙景。

“啪”地一声响,惊动了柴草堆里熟睡中的小狗。那小狗听到响声,知道时运已到,“噌”地从柴草里窜出来,在鱼身边只一个逡巡,照着那厚实的脊梁一口咬下去,便不假思索地将鲤鱼刁走了。

父母见了,一点儿也没觉得可惜。


12.

父亲原是指望哥哥步入社会,从此全家过上那种体面的生活,给哥哥起名龙生,也似乎隐藏着这层意思。哥哥不再上学去,后来在一家海事部门谋到一个职位。这个部门能留下哥哥,也是一位领导看中了他的水下功夫。哥哥穿上带着肩章的蓝色制服,父亲的胸脯一下子比过去任何时候挺得都高。

有一次,龙生在水下作业,岸上围观的人群一层叠一层。人群里面就有不少穿着制服的同事,却都一个个嘻嘻哈哈地看哥哥干活,好象这样的事与他们无关似的。哥哥不亏是哥哥,他把活儿做得很漂亮。事后,那些人前呼后唤地嚷嚷着下馆子喝酒去了,仿佛他们才是第一功臣。

哥哥说:“再苦再累的活我都能干,只是受不了那些束手围观的眼光。”

他与领导和同事的关系开始紧张起来。事实上,这些领导和同事是都看不起他,把他当老冤耍弄。

在一个雨天,上班不到一个月的他把那身制服掼在领导跟前,只穿着一件白净的衬衫,扬长而去。

实际上,一向随便惯了的他并不习惯制服的束缚。可是,当和尚就要撞钟,穿制服上班,那是领导的要求,也是父亲的荣光。

他的辞职,一度与父亲的矛盾不可调和起来。

我一直认为,父母是我们的庇护神,没有他们的支持,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过。而哥哥显然与我的想法不一样,他总是希望摆脱一切管束。他做任何事情似乎都满有把握,而我做起事来,显得心里总是没底,特别是一看到父亲的脸,心里就发憷得象一只刚从胸膛里剥出来的鸡肝。


13.

一个人生活在水里,在我们这一带还是一件挺新鲜的事儿。就有嗅觉灵敏的《金城晚报》记者知晓了这件事,轰隆隆一班子人带着话筒和录像机之类,执意要去采访他。采访他吗?有本事就试试吧。结果连个人影子也没有找到,那一班子记者便缠上了我,巴望着能从我这里获取一些有新闻价值的东西。

“红仔,你别慌走,我打听个事儿。”有一位记者这样叫我。

哈,叫我红仔。

红仔是我的小名,他们八成是从我父母那里听到的,竟也这样“红仔”“红仔”地叫起我来。

叫就叫吧,我不在乎,但我讨厌那位拿话筒的记者。看他那戴着金边眼镜活象一只四眼狗的熊样子,说起话来象蹦炒豆子一样巴巴的,不给人一点思考的时间。我这个人本来就有些木讷,说一句话有时要想半天,可那位记者总想着能一把得到他所想要的东西,不给人闪空。

去年这个时候,我想把龙生的事登载出来,以求得社会帮助,可是那电视台里的人没有谁理我,仿佛其中就有他。看看,哈,不是他是谁呀,当时是一身牛仔服,太阳帽,脖子上吊着一架秀珍型照相机。

他在我跟前忽然做出一副可怜相,说:“这活,也真是难干。在外面看着鲜亮,岂不知俺的日子是怎么过的。三天之内,再没有重量级作品上头条,就会被总编炒掉了。”

“哼,炒掉的是你,与我有什么关系呀。”我不满地说。

“站好站好。”他端着手里的相机,对父母这样说,“我给您老人家多来几张,嗯——,笑一笑。”

然后他又要给我照相。

那时候,照相机在我们那里还是很稀罕的。谁家能照一张相,会引得周围好多人去看热闹。

给我照相,好呀好呀,我想秀一秀自己的身材,正愁着没机会呢。好吧。我摆了几个自以为很酷的姿势,照吧,照吧。这一回真让我把姿势摆足了,大大地过了一把照相瘾。

君子成人之美。看看他那四眼狗的熊样子,我那颗原本岩石般冰冷坚硬的心渐渐变得柔软温暖起来了。我开始愿意与他说话了,因为我要表明立场。我说,“龙生这件事,对我们,对你们,没什么意义可以发掘。他在水里不上来,是他想那么做。”我瞟他一眼,把话题一转,“你也可以到水里面去,象他一样。”

“哈,我不会去。”他讪讪地笑了。

“你也知道自己不会去,只知道去打听别人的隐私,保住自己的饭碗。最后把别人的事当成人们饭后茶余的谈资。这样做,有什么意思吗?”

他红了脸,挠了挠头皮,站着没动。

采访龙生,好吧,我先给他约法三章。

一,如实报导,不得有想当然的成分。

二,篇幅不可过长,过长则废话连篇。

三,完成后我要审读,之后不得改动。

有了这三条约束,我以为还能让煮熟的鸭子飞上天吗?

他听了这话,居然满口答应下来,脸上是一派真诚感激的样子。这记者在年龄上比我大两倍还多,在我跟前却显出一种低三下四,唯唯诺诺的模样来,真让我看不起。也许他本来不是这个样子,或者不该是这个样子,只因心上被现实的难处压着,不得舒展,也是值得可怜的人。

眼看天色渐晚,那一班子人才挤进一辆面包车里开走了。

第二天,我便领着他们一行人来到池塘边上。

“彭!彭彭!”

我把手用力地拍了三下。这是我与龙生之间约定的暗语。

看到水面上没有动静,我又拍了三下。

“彭。彭彭。”

最后一下声音未落,就见一片荷叶从远处向这边急急地游过来。

那记者端着相机,对着龙生啪啪地拍起照来。

“兄弟,有啥事吗?”龙生眯着眼睛,对闪光灯好象有些不适应。

我把记者的意思说给他。

连我自己也没想到,龙生居然对那记者滔滔不绝地述说起了自己的水中生活,仿佛那是一方极度快乐,极度自由的天地,罕有人得以体味。

那记者的笔在纸上刷刷地跑过,几大页稿纸都写满了。但他似乎还不满足,待龙生回去之后,又从我嘴里套去了一些关于龙生以前的情况。

“都是普通人的生活,有什么好说的呢。”我似乎不象龙生对他们那般热心。

“天快要黑了,我要回家。”

记者拽住我说,“红仔,小兄弟不要走,今天任务完成得不错。下馆子,我请客,想吃什么,尽管说吧。”

我大了胆子,说了一句,“想吃一只烧鸡,外加两根烤肠。”

让我意外的是,他对这样的苛刻要求也居然同意了。要知道,这些东西都是我几个暑假以来梦寐以求的。看看记者,太阳帽,牛仔服,胸前吊着一款相机,哈,还是那个模样,但在我眼里却渐渐变得可爱起来了。

走出馆子的时候,那记者显得心满意足。Me too.

后来,他寄给我一份写就的校样。我看了,虽然觉得篇幅长了些,毕竟是他花了心血,想想那只烧鸡,就不想再难为人家,便把手一挥,算是过了我这道关。


14.

不久,龙生的事被登载在《金城晚报》娱乐版头条。

其实这事登载不登载已经没有多大关系,因为在金城这地儿没有谁不晓得龙生的事,如果是外边的人看了,也可当成一则新闻对待。

后来拿到了一份当日的报纸。让我惊讶的是,那上面的内容与我看过的所谓校样大相径庭。不但篇幅被拉长了两倍多,内容上更多出了不少主观臆想,甚至编造出了一些无中生有的情节与细节。最后导出了一个龙生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厌世者的结论。

这便是记者的本事。

我有一种被强奸的感觉。

事实上,龙生一点儿都不厌世,还积极参与俗务。他传授给小朋友游泳技巧。积极搭救落水的儿童。为通信公司修复水底光缆。有人给他厚重的酬谢,被他拒绝了。因为他不需要这些,反倒感激人家还长着一颗人心眼儿。


15.

我当即给记者打了电话,诉说我的不满。其实我的不满没有什么份量,只不过是一种无奈。那记者听了,马上在报纸上登载了一条更正,加以澄清。但这条更正,又把龙生的重述了一遍,篇幅正合一条新闻的长度。

正是从这时起,我警惕起那些娱乐记者们。不能再合作了,就是拿两只烧鸡来也不行。

但龙生在金城再次被热议,确是事实,竟引得一位以慈善著称的市政官员亲来探访。遗憾的是,他整了衣冠,来到池塘边上,并没有见到龙生,只看到宽阔的水面上几只正在嬉戏的小灰鸭。没见到龙生没有关系,他手里有权,可以即时使用,马上批示道,要重点保护好这片水域,并立马答应接济给父母两万元现金,作为能培养出龙生这个异类的补尝。

“哈,两万。”我们的镇长显得惊喜起来。但他随后又对下属说了一句,“先留下一万请客。”

要请谁的客,镇长没有说。父母嗫嚅着,也没敢去问。

“说是给两万元,最后落到手里的,只剩下六千。”

“六千,不算少了。”知情人悄声说。

看着龙生在水中来去自如,悠然自得的样子,我知道,他不会上岸来了。

“我为什么要上岸来呢?”龙生不无忧虑地说,“两天的新鲜过后,父母又会开始讨厌我,我也会同样讨厌他们。上岸,为什么要自讨没趣呢。你放心吧,我不会自杀。生活在水里,同鱼为友,与虾为邻,免为寝扰,不为食忧,这不正是很多人求之不得的愿景吗?”


16.

家里没事做,父母让我跟着人家去大棚底下剥蒜皮。我哼叽了两下,却没有去。剥蒜皮,哈,剥了这个,再剥那个,半天不动一个地方,无限地重复那一个动作,我不愿意做。父母一走,没有谁管束我,心里觉得无聊,干什么都提不起精神来。坐在床沿上,耷拉着的两条腿不停地前后摆来摆去,踢得床底下的东西咚咚地响。

咚。咚。是什么东西在响呢。我下了床一看,是一只木头柜子。这柜子原是龙生的,但我此时相信,他不会再回到这个家了。既然这样,跟前的这只柜子于他就没什么用处了。似乎怀着一份好奇,我撬去了上面的铁锁。

里面全是书,保存完好,不少书页里夹着颜色不同形状各异的树叶,知道他是在不同时间不同地点阅读过。有《海岛假日》,《水中的世界》,《我的潜水生活》等。我就知道,他对水早已有过深入研究,却不事张扬。真是一个有心计的人。这让我再一次很佩服他。

书里面夹着一本日记,一看就是龙生的笔迹。这真是稀奇的事,因为我从未见他写过什么日记。我翻了一页,其中有他与父母顶撞的事……

虽然此前曾声称自己与龙生形影不离,非常懂他的心思,但看了这些日记之后,我觉得自己与他又象是隔了一层厚厚的壁障,显得万般陌生了。

龙生与父母关系不和谐,但他对我还是有着浓厚的兄弟情味的。但因父母对我的偏爱,反到让我觉得在龙生面前十分尴尬,如果选边站,我不知道自己会选哪一边。也许正是这一份尴尬,让我觉得愧对龙生,便时刻想着对他好一点,并能尽力地帮助他做点事,才觉得心里舒坦。

有一次我在家里吃了一种蛋糕,绿豆面做的,里面夹着一层厚厚的枣泥。这是我和龙生都喜欢吃的东西,便立刻想给他送去一块。我切下一大块,对父亲谎说是自己要到里屋去吃。带着蛋糕,来到里屋,我找了一张干净纸,小心地包好,塞进口袋里。不多久,我就借口出了门。

可是,让我失望的是,龙生的生活习惯已经改变,此时他对蛋糕之类已经不再热心了。

“还是你自己留着吃吧,我不需要了。”龙生说。

可我还是坚持给他,因为我从心里总想着帮助他一下,为他做一些事,却又每每凑不上手。

“不,你需要……”我说,几乎是含着泪水。此时在我手里的已不是一块普通的蛋糕,它来自人间,带着温情。

在我的坚持下,龙生把这块来自人间的蛋糕接了过去。这时候我才发现他的手指已经被一层薄薄的青苔连在了一起,俨然成了鸭的脚蹼形状。

“谢谢你,我的好兄弟。”

龙生接过蛋糕的时候,手是抖的。我一度疑心他是觉得天冷了,在打寒战,便抬眼望了一下他的脸,竟有两行泪水正从眼里涌出来。对于泪水,他好象已经不习惯擦拭,只是把头往水里一沉,又哗地一下浮出来,除了满脸水珠,什么痕迹也没有了。


17.

龙生悄然遁入池塘,却引起了一场不小的喧嚣。虽然鸭子族长开过一次欢迎会,可能是规模太小,没有照顾到方方面面,免不了生出一些杂音了。

一只癞蛤蟆叽啦着嗓门高喊:

“这是咱们的地盘,不许外人染指,要把他轰出去。”

虾米精听了,觉得癞蛤蟆说得有理,也来帮腔道:

“把他轰出去。”

“把他轰出去。”她的身后有一群小虾跟着喊。

一旁的大白鹅看不下去了,指着癞蛤蟆说:

“怎么又是你,总是那样小肚鸡肠。前几天还口口声声说要当什么大王,就你那小心眼,能容得了谁?这么大的水面,多他一个你就受不了啦?前年你跑到河洼里,与一只蟾蜍相斗,若不是我出手及时,说不定那时你就上了西天,不用在这片水里混了。若是要轰出去的话,依我看被轰出去的应该是你才对。”

癞蛤蟆低下头,不再吱声了。

刚才帮腔的虾米精看看癞蛤蟆,又看看大白鹅。它完全被大白鹅那种正气凛然的神态震住了,仿佛恍过了神一般,高高举起右手,竭力喊着:

“坚决拥护大白鹅。”

“坚决拥护大白鹅。”她的身后有一群小虾跟着喊。

癞蛤蟆看到形势对自己极为不利,它生气了,那肚子一下子涨成了一面鼓的形状。它将手往后一挥,带着手下愤然离去。

一场争执似乎就此结束。


18.

黄昏了,大白鹅在水边上啄泥巴。她的嘴巴就象一杆震动棒,所到之处,“啪啦啦”一阵,似乎并没吃到什么东西,或者,她吃到的是精华部分,其余的全被她从嘴角上排出去了。

“啪啦啦。”

“啪啦啦。”

震动棒的响声惊动了在水边正打盹的癞蛤蟆,它勉强睁了睁眼睛,只觉得跟前是一片亮白。当它看到那白色的项顶上缀着一撮红绒球的时候,他忽地来了精神,离开了那个舒适的水窝,向着大白鹅这边游过来。

也许还没有睡醒,迷糊着,象是喝醉了酒一般,是的,它的步法实在差得可怜。要知道,在高贵的大白鹅跟前,必须显出自己不平凡的身份来。癞蛤蟆走路太不稳当,脚底下一晃,没料到竟踏空了,象一块丑陋的石头,骨碌碌滚到了大白鹅的脚下。

“是个啥玩意儿呀?”大白鹅机警地抬起头,四周并无异样,继续在那儿啄泥巴。

“啪啦啦。”

“啪啦啦。”

“嘻嘻。”一个极低沉的笑声从角落里传过来,象是暗含着一种不可告人的阴谋,并且显得委琐。

一只癞蛤蟆悄然浮出水面,用手指摸着嘴唇,正端坐在大白鹅跟前。它似乎忘记了先前大白鹅对自己的训斥,也不怪它忘记,看到美丽的大白鹅,都想凑近一点,谁心里还会装着烦恼呢?

“嘻嘻,”它笑起来,“饿了吧,美人儿,我那边窝里藏着几只大马虾,够你饱餐一顿了,跟我去吧。”

大白鹅仿佛什么也没有听到,不见表态,继续“啪啦啦”地啄泥巴。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这一招厉害啊。

癞蛤蟆的一阵嘟噜,大白鹅什么都听到了,只是她不愿意理睬。癞蛤蟆越是在跟前谄媚,讨好,越是让人浑身不自在。这样的搔扰行为,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

“跟我去吧,我的小爱爱。”癞蛤蟆厚起了脸皮套近乎,竟要把手搭到了大白鹅那细长的脖子上。

“你放尊重点。”大白鹅扭一下脖子,厉声喝道。

“嘻嘻,咱俩是啥关系,我心里有的是分寸。”

“别自找难看,否则,吃不了兜着走。”

癞蛤蟆瞅着跟前没人,胆子突然间放大了,那不大的小手一人劲地往着这边够。

…… ……

大白鹅不再啄泥巴了,掉转了身子,想走。

癞蛤蟆瞅准机会,一个纵身,竟跳到了大白鹅的背上。

“敬酒不吃吃罚酒,自己不识抬举,也别怪我不客气了。”癞蛤蟆恶毒地叫嚷着,在大白鹅身上噔噔地跳起了舞来。

大白鹅一阵恶心,眼前一黑,差点儿晕倒。她不停地抖动着身子,想把癞蛤蟆颠下来。任凭怎么挣扎,那癞蛤蟆象是长在了她的背上,竟丝纹不动。

“扎水。扎水。”不远处的小灰鸭向这边喊起来。

大白鹅明白了,把脖子往水里一扎,身子竟立在了水面上。癞蛤蟆再也蹲不住了,“啪”地一声掉进了水里。

癞蛤蟆从水里钻出来时,一群小灰鸭围着大白鹅早已游走了。

看看远去的大白鹅,没指望了。癞蛤蟆生气了,那肚子一下子涨成了一面鼓的形状。它要寻出一个机会,把肚子里的气发泄出来,否则会被涨死在水里。

癞蛤蟆游了一会儿水,在一片草丛里发现了一只单独出来的小灰鸭。它那跳跃本领还真不错,看啊,它又跳到小灰鸭背上。

跳就跳了,可恶的是,它嘴里却还嘟噜着说:

“我爱你,小灰鸭鸭。”他这样说着,嘴里流着长长的口水。

小灰鸭气愤极了,浑身的羽毛都乍起来,高喊一声:

“滚——!”

小灰鸭体量不大,那喊声却似训练过的,震天响呢。

癞蛤蟆再次落入水中。但它觉得委屈,不爱就不爱呗,干嘛还那么凶呀。抹了一把脸上的绿藻,恨恨地说:

“没福气吃鹅肉,这鸭肉竟也吃不得了。哼,我要到龟王那儿去告你们。”


19.

癞蛤蟆到了龟王门口,却见两位铁将军把门。

“滚回去,龟王不在。”一个声音恶狠狠地说。

“龟王,哪是你说见就见的?”另一个声音说。

癞蛤蟆自以为是个人物,没想到在这里碰了一鼻子灰。

“这事,还有谁管吗?”

“这事,还有谁管吗?”

小丑鱼正从这边经过,扭脸一看,是癞蛤蟆在那里大呼小叫。他在龟王那儿碰了壁,心里正烦着呢,想这样闹一下,引得别人的注意。小丑鱼知道他不是个好鸟,想在他没看到自己前,悄悄地溜走了事。

“必须马上成立一支执法队伍,对那些不守规矩的人要严加管束,尤其对那些胆敢拒绝本大王的人。”癞蛤蟆还在那里咋呼着,却没有谁听它这一套。一扭头看见小丑鱼从边上掠过。“小丑鱼,这支执法队伍就交给你来负责。”

“什么?我么?”小丑鱼摸了摸自己的脑门,是我自己脑袋发热,耳朵听错了吧。

“小丑鱼,听到没有。”

“我,能行吗?”

“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癞蛤蟆趾高气扬,指手划脚,一副权威派头,又得意地接着说,“那只河虾想当这个执法队伍的负责人,来请求我批准,白搭。说他不行,他就不行,行也不行嘛。哈哈哈哈。”

“河虾在吗?”看看小丑鱼领命走了,癞蛤蟆压低了声音喊了一声。

“在,在,嘿嘿。小的在此等候多时了。”一个声音从旁边的水窝里传出来。

“去,秘密监视小丑鱼的行动。同时,同时嘛……池塘里有什么异常情况,及时向我报告。”

“是——!”河虾领命而去。

“哈哈哈哈,从今以后,这方水域就是我癞蛤蟆的天下。”

池塘里的水开始混浊起来。


20.

如果看看仔细,会发现池塘边上都是一个水窝连着一个水窝,那里或是青蛙之类的藏身地,又或者是鸭子和鹅产蛋的绝妙处。龙生觉得嘴里寡淡了,就常在那里搜寻一番,每每都有新的收获。这不,他又在那里摸来掏去,模样显得十分用心。忽然,他停住了手。当他收回胳膊的时候,可以看到他手里正攥着一只鹅蛋,天蓝色的外表,竟是双黄的那种,个头比平常的鹅蛋要大上三成。

手里攥着鹅蛋,他在水里洗了又洗,再打量一番,显得爱不释手。后来,就找来一根木条,将鹅蛋小心地捅出一个小洞。他仰起了头,将那个小洞放到嘴巴上。我们能想象得出,那些蛋清和着蛋黄,一股脑儿地全被吸进了龙生的肚子里。

一只天蓝色的蛋壳漂浮在水面上。

“我的蛋蛋。我的蛋蛋。”

“有谁见我的蛋蛋了吗?”

龙生扭头一看,大白鹅不知从哪儿游到了跟前来。

“啊,我的蛋蛋,怎么会漂在这里呀?”

龙生羞得不吱声,他没有象平常一样将头一缩,钻进水里去,却又不好意思马上承认是自己作了孽。

“是你毁了我的蛋蛋。”

“是你毁了我的蛋蛋。”

龙生被大白鹅扇起的翅膀泼了一头水。

“啊,啊,都是我不好……”

大白鹅浑身羽毛丰满,整洁,看上去真是漂亮。龙生不忍心让他难过,禁不住伸出手来,去捋顺她脖子上凌乱了的羽毛。

“谁让你帮忙。”大白鹅一甩膀子,泪水落了下来。

“对不起,我不知道……”

这场争执很快就平息下来,大白鹅最终原谅了他。


21.

“报告大王,今天发现大白鹅和那个新到的龙生来往密切,似有图谋不诡之嫌。”河虾满心希望着用这一条可以得到一份奖赏,能得二十文铜钱,也可以过上一段舒服的日子了。

“小丑鱼。”癞蛤蟆招呼着手喊起来。

“到。”小丑鱼游过来。

癞蛤蟆听了小丑鱼的答话,十分不满意,指示道:

“你应该这样回答:‘到,大王!’来,再试一下。”

“到,大王!”小丑鱼重又模仿了一遍。

“嗯,这就对了。”癞蛤蟆高兴了,抚摸着小丑鱼的头说,“带一帮人,把那个龙生给我捉来。先给他个下马威,让他知道一点这儿的规矩。”癞蛤蟆谋划着,禁不住狂笑起来,“哈哈,把龙生一捉,看看大白鹅还有依靠谁。到时候,乖乖地投入我的怀抱里吧。”

“捉龙生吗?”小丑鱼心里思忖着。就在不久前,自己在水里觅食,是龙生冒着被钓钩挂住的危险,从自己嘴里摘下鱼钩,而将那鱼钩挂在了一棵水草疙瘩上。要不是龙生,自己还能在这儿自由地游来游去吗?唔,那可是大恩人哩。我要听癞蛤蟆的话,恩将仇报吗?小丑鱼摸了一下脑袋,“嘿,我有办法了。”


22.

小丑鱼在外边转悠了一圈,就回来了,“报告大王,”他说,显得很是急迫的样子,“那龙生实在太厉害了,我带的那些兵马,竟被他打了个落花流水,损失了不少弟兄。”

“世上竟有这等事,真是反他了。”癞蛤蟆显得很气愤,“好吧,今天本大王亲自去会会他。”

小丑鱼早就把这事告诉了龙生。但龙生并不把这事放在眼里,等到癞蛤蟆一来,他只是一挥手臂,那些河虾癞蛤蟆就倒下一大片。接着向那个发号施令的水窝就是一拳,癞蛤蟆的老巢土崩瓦解了。

癞蛤蟆龟缩在河虾的水窝里,再不敢露头了。他早应知道会有这么一个结局,但在小丑鱼面前,他不能露怯,他想撑起门面,却没想到吃尽了苦头。

池塘里重又恢复了平静。


23.

一个高贵的身影伴着朝霞从水面上游过。龙生知道,那是大白鹅,典雅的仪态早已让他陶醉。他想陪伴她一会,卿卿我我一番,但龙生以为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有来池塘边上洗衣服的妇人。龙生帮她们将衣服甩开。

来池塘钓鱼的人不少。龙生帮他们将一条条草鱼,鲢鱼挂在钓钩上,却告诫旁边的小丑鱼,不要贪吃一嘴,免得后悔一生。

那次把小丑鱼从钓钩上解下来时,龙生却擦伤了自己的胳膊。后来小丑鱼知道了,惭愧不迭。但龙生没有埋怨她。他自己已经非常自疚,还有必要再说她什么呢?责备她吗?

龙生从钓鱼钩上解救小丑鱼的事,也让大白鹅佩服不已,心里想,这才是为自己看重的侠义英雄啊。

英雄配美人,自古就是为人称颂的佳话。龙生与大白鹅彼此欣赏,小丑鱼们从旁边鼓起掌来,一片叫好声。

只有那只小灰鸭心里觉得不舒服。

有一天小灰鸭见龙生一个人在游走,就大了胆子,上前质问道:

“你,整天单知道围着大白鹅转悠,就不能看我一眼吗?”

小灰鸭的胸口起伏着,觉得委屈极了。只见她张开翅膀,露出身体最性感的部分,似乎在向着他展示。“你总是这样冷淡我,可是对大白鹅,偏偏你又是那么热心。”

龙生听了她这样说,禁不住笑了:

“小灰鸭,你才多大呀。你的身体还没有发育成熟,还不到谈情说爱的年龄。青春期骚动,我理解你,却不能无原则地接受你的意愿哟。”

“呜呜。”小灰鸭抽泣着哭起来。“你不爱我,就别再拿这种理由哄我了。呜呜,妈妈都说我长大了。”

“我……我要为你负责呀。”

小灰鸭抹了一把眼泪,学着大白鹅的样子,把翅膀搭在龙生的背上,羞着说,“我喊你哥哥。”


24.

龙生走在回去的路上,没想到会遇到大白鹅。

大白鹅 (向上翻了一下眼皮)与人家温存够了吗?

龙 生 (挠了一下头皮)你在说啥呀,我不明白。

大白鹅 别装糊涂了。与小灰鸭不是很亲热吗?

龙 生 哈,你也吃小灰鸭的醋呀。太没有自信心了吧。

大白鹅 又搂又抱的,谁看得下去,谁心里能受得了?

龙 生 我在安慰她。她还是个孩子呀。

大白鹅 我也不算大,谁来安慰我呀。

龙 生 好了,好了,别乱了。

大白鹅 (扭一扭身子)你也知道我的心吗?受伤得快要崩溃了。给你说,不但快要崩溃了,还烦着呢。

龙 生 都过去了,我这不是又来到你身边了吗?

大白鹅 (嗔笑着)孙悟空跳不出如来佛的手心,你也知道。

龙 生 好,好,你是如来佛,我是孙悟空,还是你厉害。

大白鹅 那当然。以后如果再发生这样的事,(用手比划一下)小心我把手掌轻轻一翻,压在五行山下,一过就是五百年呢。

龙 生 (拱起双手)不敢了,再不敢了。

大白鹅 唔,这还差不多。(向着龙生,走近一步,眯起一只眼来)过来呀,亲亲我。

没想到这场争执竟让他们走到了一起,最终结为伉俪。


25.

站在门洞里,明明有风吹得树枝摇头晃脑,我却一点儿也感觉不到它,仿佛这些风没谁认识我似的。我感觉自己遭到了冷落与怠慢,自尊心受到莫大的伤害。索性关上房门,以此作为报复。门板忽然响起来。是谁在敲门呢。我把房门打开,忽地一下,一团清凉的风一下子向我迎面冲来。

哈,是它们屈服了。我以为自己大获全胜。

我走到池塘边上,站在那个曾与龙生说过话的地方。我没有如约定的那样击掌,望着水面,忽然觉得落寞。

兄弟毕竟是兄弟,仿佛心有灵犀一般,这时候龙生过来了。让我眼前一亮的是,他身边伴着一只顶好看的大白鹅。

“这是你嫂子。”看到我有些惊愕,龙生又解释说,“我们已经登记结婚了。”

龙生这样向我介绍时,一点也不难为情,仿佛他们已经恩爱多时,倒是我觉得有些不自在了。那大白鹅伸了脖子向我鸣叫了两声,又将脖子在龙生身上噌了噌,扇起的翅膀正好将龙生裹住。

“你……你们这是……。”我说不出话来。是惊愕,也有些无端地愤怒,以为龙生这样做,与我们家乡的风俗对照,太显得离谱了,父母知道了,一定会骂,因为他们受不了别人投来的那些异样的眼光。

“你不要见怪。”龙生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平静地说,“这是我深思熟虑之后,做出的决定。”说着说着,龙生显得有些激动了,“世上有哪位女子,敢站出来说比她更纯洁,更善良吗?有谁站出来吗?没有,也不会有。”龙生拿手捋了一下大白鹅身上那本已光滑的的羽毛,继续说,“同我结婚后,她一个蛋也没有下,一心一意地陪伴我。你知道,我无车无房,地位卑微,亦无别的什么成就可言,可她对我从未表示丝毫嫌弃过。兄弟,由她来做你嫂子,相信你也不会有任何异议。”

我听了龙生的话,泪水不住地在眼眶里打转,终于对他们说:

“哥哥,嫂子,祝福你们啊!”

“哈,做哥哥的无权无势,没办法提携你,也给不了你财富,兄弟,你要好好读书,将来光耀门庭……”

我看着他们,渐渐从我视线里消逝去。


26.

暑假已经过去了大半,树叶不再显得那样鲜活,空气中透着秋的味道;看看那水面,上有残荷败落,更是一片寂寥。

忽然想起好久没见龙生了。我又来到池塘边上。

“他们去一条遥远的大河度蜜月了。”游过来的两只小灰鸭还认得我,这样地向着我说。

“哈,那条大河吗?”我从学校回来时路过,已经整治一新,但有些河段里的河水混浊不堪,显得有些难闻。

也许以后,他们只能去更远的地方了。

从池塘回来,我又想起了床底下那本日记。翻开看看,里面的内容竟和我日常所见所闻交织起来,形成了一个个重叠的画面,不断地在我跟前展开。

龙生从小就喜欢创造。七岁的时候他为自己制造了一架钢琴。虽然他从未见过钢琴,而他的制作不过是在找来的一块木板上钉了几根铁钉,缠了几根钢丝作琴弦而已。我在上面偶尔弹起过,手指从钢丝上划过,声音听上去低沉,凝重,不成调子。

龙生辍学之后,母亲曾对他说:

“孩儿,你也不小了,该说一房媳妇了。”

龙生回应了吗?不知道。他讨厌世俗婚姻,讲求门当户对,肩膀四齐,按照一定的程序,见面,谈话,照相,登记,结婚,生孩子,最后才是过日子。这便是人们共同的道路。

“我和你父亲就是这样一路走过来的,你也不能例外呀。”母亲说,“年轻人,只有结婚了,心才能放平稳。”

放眼一望,同学之中他能看上眼的几乎没有。那些女生,没有天仙般的美貌,却有公主式的傲慢。亲,他懒得放下身段,上前套近乎。

龙生早就想了对抗的办法,他可以到水里去。

“你也不小了,往后不能再靠父母养活了。”有一次吃饭的时候,龙生刚一碰碗边,父亲这样提醒他。

他推开跟前的碗筷,稀溜着肚子,出门去找工作,却四处碰壁。偶然中他学了半个月珠算,就拿到了一本红皮证书。他想进入一家公司,当个会计,可以端坐在带有空调的办公室里,慢悠悠地喝茶。他上了两天班,就放弃了。以为那会计工作一味地重复,翻来复去就是那十个洋字码,枯燥得能燃起一堆火来,与数字打交道,太没有想象力,也缺乏情趣与创造性。

班上的师傅说:“要对好账,差一分都要重来一遍。”

哈,他听了后,立刻蔫在了那儿。

他希望自己能成为诗人或哲学家。


27.

还是在水里好哇。龙生现在也结婚了,生活过得和谐幸福。人生的追求,不过如此。安贫乐道也罢,大福大贵也罢,都是一种状态,不该有高下之分别。正所谓:鞋子合不合脚,只有自己知道。

龙生和大白鹅浮在水面上晒太阳。太阳暖融融的,晒得叫人昏昏欲睡。

那只常在水面上唱歌的小灰鸭,这一天只是“呜呜呀呀”地叫,不成调子。龙生唤它,它也不理。大白鹅来了,也没给面子。那神态仿佛是在一意孤行,任性得很哩。小灰鸭过去从没有这样过呀。上前用手一摸脑门,热得烫人。

“是一种癔症,鬼附身了。”龙生这样断言。

“怎么办呢?”几双眼睛都一齐望着龙生。

只见龙生从沙洲上取了一根芦苇,截了一段,他想把芦苇管立在水面上。

“那是能容易立住的吗?”

“让它平躺在那儿还可以,想让它立在那儿,却难了。”

周围的人这样议论纷纷。

只听龙生嘴里念念有词。

“是门口的二奶奶不,若是,你就立住。”

芦苇管倒下来。

“是隔壁的三大爷不,若是,你就立住。”

芦苇管倒下来。

“是大香家娘不,若是,你就……。”

他说的这些人,都已经死去,还有的已经死去多年,少有人记得了。但说到的这些人中,芦苇管都无一例外地倒下来,立不住。

龙生继续说:

“是小全家姥爷不,若是,你就立住。”

小全家姥爷是住闺女家的,身子骨一向硬朗,没料想忽地害了一场大病,新近死掉了。

龙生看着那一截芦苇在水面上沉沉浮浮。

龙生又说一遍:

“是小全家姥爷,你就立住。”

话音一落,那芦苇管竟直直地立在了水面上。

小灰鸭躺在那儿,嘴里还在“呜呜呀呀”地说着胡话。

“奶奶个X,俺家小灰鸭得罪你啥啦,竟跑到这儿来害人。还不快滚,要不,看我杀了你。”龙生一边念叨,一边抄起一把小刀来,向着那只还在水面上立着的芦苇管拦腰砍去。“啪”地一声,那芦苇管立时断为两截。

龙生高喊道:“杀了。杀了。好了。好了。”

随着龙生的话音一落,小灰鸭立马清醒了,嘴里也不再“呜呜呀呀”地喊了,睁开眼睛,看看周围,自言自语地问:

“我怎么躺在这里?我怎么躺在这里?”

水面上爆出一片笑声。


28.

我不知道龙生在哪儿学得这等本事,由此称他为“巫术老大”也不过分吧。

有一次龙生告诉我说:

“你嫂子着凉了,有点发热,你去准备一碗开水来。”

我很快就弄来了开水。

龙生将一双筷子伸进碗里去夹水。

我在旁边看了,心里想:筷子怎么能夹得住水呢?但他还是那样不停地做着。所谓夹水,不过是筷子被提上来时尖上沾着几个水滴,又将这水滴洒在一张摊开的草纸上,最后将那草纸包起来,小心地掀起大白鹅的翅膀,塞到她的腋窝深处。

过了不到半个时辰,龙生兴奋地对我说:

“没事了,你嫂子的热退去了。”

大白鹅醒来时,还特意对我感谢了一番。

这实在是不可思议的事。好在这是我亲身经历了,内心里并不觉得稀奇。

开始的时候,我对他那种装模作样的做法还暗暗地取笑他,——是的,他做起这事来,脸上是一副十分虔诚的模样,——但经过几次事实的验证,我竟渐渐相信他起来。每当有吩咐我去帮忙,总也显得郑重其事,心里同样充满一种无比的虔诚,以为那是我有机会配合神在解救人间的疾苦。


29.

龙生出去度蜜月这一趟,确实增加了不少见识。据大白鹅说,

行程上遇到不少水中高手,经过切磋,他的游泳本领更是大增。门口的池塘似乎已经不能满足他了。

龙生虽然生活在水里,但他依然关心时政,不知他从哪儿听说南海又出现了域外国家的骚扰,立刻显得忧心忡忡。在他的心里,那不仅是中国神圣不可侵犯的疆域,而且也是他准备探寻的下一个目的地。

有一天龙生对我说:

“咱平时都爱讲好钢要用在刀刃上,我也不能光在这个小池塘里转悠,不能只眷顾卿卿我我的小家。我已打算好,要到南海去,用自己的优势,为守护边疆、维护祖国的尊严出一把力。”

“你……,是你一个人去吗?”

“不,还有你嫂子。还有几个报名要跟着去的。”

“海里可不比池塘……。”我不无担心地说。

“为着这次出去,我已试了自己的脚力,以为还可以。你嫂子要和我一起去,那就去吧,去了也是个帮手。”龙生笑笑对我说,甚至有些骄傲,“她一向支持我。”

望着龙生,我心里有些不舍。南海离我们那么远,不知道这一别,何时才能再相见,忽然忍不住问他:

“你不想上来,与父母道个别吗?”

“无所谓了,除了再惹他们生气。”龙生说,“我走之后,孝敬父母的事就托付给你了。”

龙生终于没有上岸来,仿佛是父母的做法让他伤心,或者是他对世事倍感失望。他原谅了父母,父母却不曾原谅过他,甚至更加怨恨。但这一切似乎都在我的传递中过滤了,掩盖了,忽略了。我不知道自己该为此庆幸,还是感到遗憾。

冥冥之中,好象龙生一直就该生活在水里,正如我们一直在地上生活一样,在人们看来,都是很自然的事了。

后来我又多次去了门口的池塘,希望着能见到龙生的影子,但那里除了一片茫茫,什么也没有了。虽然如此,在我的印象里,龙生并不曾离开过我,离开那个池塘,我每次去亲近那个地方,总似有一个熟悉的面孔在我跟前出现,说着彼此关心的话题,就象是真的一样。


30.

龙生离开后没过多久,那个池塘就干涸了,小河也几乎断流,人们从井里已经打不上水来。村子仿佛成了一座片难看的废墟,人们纷纷从这里逃离。只有那百无一用的拉拉秧长得茂盛,昂着头,从街口如同一只只吐着信子的蛇一般往里伸展,疯狂地包围了地面上的什物。树木被它缠死。房屋被它裹住。从近前走过的人,谁也不能相信这里曾有过一派繁华。

这个夏日的清晨,在这条几近泯灭的路边,我看到的仿佛不再是一个村子的消失,它是精神的终结,人心的惶惑,世道的败落,几乎成了一个时代的缩影。

有时候我走着路,竟不由自主地来到池塘边。此时的池塘等待我的只是一块块干裂的泥巴,连那沙洲上的苇草也零落殆尽,模样破败不堪了。但在我心里,龙生似乎不曾离我远去,他就在我身边,朝夕相处。我一喊他,他就能应声作答。

“彭,彭彭!”我试图按着先前的约定,拍上三下,以期龙生能够重现在眼前,但我发现举起的双手恍若模型一般僵在了空中,终于没有拍出来。

龙生上了那么多年学,那些书本上的东西什么也没用到,不是白费了吗?不,他将所学,早已融入了他的思考,试图解决某些哲学命题。他最后没有成为诗人,但他对生活,不是赋予了浓厚的诗意吗?

望着那口池塘,我的眼前幻化出一个生动的图画来:池塘里的水满盈盈的,水面上聚起了许多水草,有绿的,有红的,有黄的,还有紫色的,越来越多,越来越密,看上去象是一片片积起的浓重的云朵。看,它们也是在运动着,仿佛得着某道指令,各就各位,最后竟形成了一行字迹:永远生活在水中。


31.

龙生离开了池塘,但在金城,有关他的事并没有因为他的离去而消泯。以受众面广著称的《金城日报》会时不时登载出一则关于龙生的新闻。伴随着这样的新闻一出,金城的街面上立刻会掀起一阵“龙生热”。我看到了那份报纸,虽然署名有些陌生,篇幅也不如先前那样长,但内容上并无新意,无非是博取眼球,吸引流量。可见作者并未作什么调查,更不要说深入的调查了。并且在好长的时间里,我也没有接过相关的采访。

其实我也确实记录了一些龙生下水前后的言行,意在追寻他的永不上岸对我们这些陆上生活的人有何启示。这样的文字我记下了两大本,还随着自己的兴趣与意愿在其中搞了不少插图。这些插图并不代表什么,只希望它能省去我不少笔墨,在记录龙生的事迹时不致饶舌罢了。

不知是哪位好友也许是出于好意,偏偏将我记录龙生言行的事透露了出去,引得先前那位记者又象苍蝇一样围过来,非要我交出那本记录不可。

“红仔,就算是你可怜可怜老哥,把那本子给我,好不?”他摊着手,仿佛一个无助的乞丐。

哈,他还是叫我红仔。红仔这名字,哪是你叫的吗?看他那摇尾乞怜的委琐模样,让我更加厌恶。

我接受了上次的教训,一个字也不愿吐露。他就那样令人恶心地缠着,撵也撵不走。即便这一次应许给我的已不是一只烧鸡外加两根烤肠,而是一叠不菲的大钞,但那又有什么意思呢?

在那近于监视的目光之下,以致我做不成自己想做的事。

“不要做出那副难看的样子来吧。”我这样警告他,却并没有改变他多少,依然还是那样地摊着手。我心想,看看人家那些当记者的,可并不都是这副熊样。

趁着天黑,我一气之下,将那两个带有插图的记录簿攮进了粪池里去了。看着它在那里“噗噗”地泛起几个水泡儿,觉得背上终于卸下了一个包袱,浑身一下子轻松了起来。


32.

从过去的经验看,龙生的故事不可能在我身边发生,但还是那样不期然而然地发生了。作为他的兄弟,是幸运,还是不幸,我一时无法判断。他的不肯上岸,执著,决绝,又好似对我有所启示,禁不住审视一下自己当下的生活,是到了该换一种活法的时候了。

一天早晨,我象往常一样起了床,把两条腿伸进裤子里,却怎么也不能把裤腰提上来。扭头一看,是身后一条尾巴撑住了裤裆。这是怎么回事呢?我心里一下子慌了,并且脸上也一定羞得泛出了红晕,跟前的事生怕被别人看去,迅速将尾巴硬是按进了裤子里。

尾巴,也许以前就有,只是被粗心的我不经意中忽略了。站在已经干涸的池塘边上,我扭过头去,再次看了一眼身后那条尾巴,象一根新刨出的山药,显得粗壮而美丽,上面长有细柔的茸毛,似乎在哪儿见过。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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