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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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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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掘坟

很多年前,有这样一个村子,村民世世代代都生活在山里,房屋沿着山沟展开,星星点点地分布着,像一条珍珠链。

村子西头有一座破旧的地坑院,四四方方,顶着沟壁嵌了进去,三面土壁上,分别打了六孔窑洞,两孔大窑住人、三孔小窑分别用作厨房和放农具,还有一条青砖铺成的马道连接着二层的天窑,里面堆了些杂物和几编织袋粮食;院子里种了一棵枣树,旁边有个简陋的牛棚,里面早已没有牛了,堆满了柴火,东边,土坯垒成一人多高的墙,风吹日晒显得扭扭歪歪。

家里住着一对夫妻,靠三亩半旱地和九分水浇田过活,丈夫名叫计兵改,身材长而消瘦,有一张方条形的脸,满是褶儿,像岩浆淌过一般,妻子个子很矮,年轻时落下了毛病,腿脚略有些不利索,村里人都喊她计婶儿。夫妻俩人年近四十的时候才有了自己的孩子,听算命先生说,孩子命里缺火,所以起了个名儿叫计炎,如今也长大了,勤俭孝顺,又考上县里的重点高中,一家人的生活虽然朴素,但也算的上是不亦乐乎。

这年,日子到了该种冬小麦的时候,人们都到地里忙农。

“邢强,这角儿~位置不对吧?”计兵改冲着一个三十来岁的年轻人问道。每年秋收以后,为了提高土壤的肥力,都要犁地、平地,最后再重新拢出田垄,所以,每家每户都会在自己的地头楔进去一块小木桩作为记号,以免拢错了位置,当地人就把这个小木桩叫角儿。

“你自己楔还有错了?”

“我咋少了两寸呢!”看邢强满不在乎,计兵改火大了,“那头老孙家、老田家的地都没见错,肯定是这边位置不对!”

“你少了两寸,我还少了三寸呢?”邢强嘴上一点也不让着。

“你家地挨着田坎,夏天雨水大,冲垮了一些,自然就少了,咋能从我家的地里给你补呢?”计兵改似乎想起来了。

“谁从你家地里补了?”邢强气炸了,当初楔角儿的时候就是计兵改弄得,自己压根儿就没动过,“老东西,你家少的地上别人家要去,别来我这儿冤枉人。”

“强子,你少说两句。”邢强的媳妇挺着个肚子,一手倚着一张铁锨:“计叔儿,要不把这几家的人都聚到一块,重新量地,看看错在哪了?”

“四美说的话还算中听,好好跟你媳妇儿学学。”计兵改从地头拿来一把皮尺,转头向邢强说,“你自己量,我是不是少两寸?那年队里分地,要不是我让给你一点,你家的地比现在还少。”

“你爹那年死的,死人不分地,你家本来就是九分地,让谁了?我家老大那年生,按规矩也该有我们的,一分也没多占。”被媳妇拦了一下,邢强也打算叫上几家一块儿商量商量,可计兵改这么一说,刚下到肚子里的气,又上头了。

“你还好意思提你家老大?前年她发烧,你管我借了十块钱,到现在还没还我呢。”计兵改拿手指着邢强。

“后来没给你家犁地吗?拖拉机的油钱问你要了吗?”邢强道。

“油钱也不够十块呀!”计兵改的脾气是越顶越倔,“你家本来就是封建地主,专干偷奸耍滑的营生。”

“放你妈的屁!解放前饥荒,要不是当年我爷爷雇你爹当长工,你爹就得像条野狗一样饿死在路边。后来竟然恩将仇报,带头批斗我家,算个什么东西!”邢强想起来爷爷当年寒冬腊月被生产队揪出来批斗,最后冻死在台上的事,火已经彻底搂不住了。

“你们剥削老百姓还有理了?活该……”计兵改话还没说完,邢强就揪住了他的衣领,俩人在地里扭打起来,一边打一边继续骂,从现在骂到文革,又从文革骂到大跃进,直骂到解放前,把几辈人的旧账都翻了个干净,任谁劝也不好使,整整一晌,俩人都累了才算作罢。

计兵改毕竟年纪大了,虽然气势上没输,可还是落了个鼻青脸肿。回到家以后,计婶儿看见他这般模样,赶紧上前询问。

“王八蛋,邢强真不是个东西!”计婶儿问清楚以后,狠狠地骂道,“他的孩子掉了才好。”

凡世间的事儿都不禁念叨,第二天计生委的人还真到了邢强家里,正好邢强下地干活,二话没说,把四美拉到镇上卫生所,强行做了人流。

强制人流的信儿传回村里的时候,计婶儿还在打听超生得罚多少钱,得知消息,她有点慌神儿了,赶紧回家告诉计兵改,俩人为自己冒失的诅咒,颇感到一些后悔。

“是哪个王八蛋举报的?出来!老子砍死你!”傍晚的时候,邢强提着一把厚背砍刀,愤怒地在街头咆哮。老计两口子,躲在家里紧闭大门,默不作声地待着。

转年,天气渐渐热起来了,小山村又重归了往日的平静,一如过去的几百年。

“走吧,时候不早了,赶着天黑还得回来。”周末,趁着计炎放学在家,老计一家要到山上的旱地,种红薯。

计兵改拉着板车,上面用废旧自行车轮胎揽着一个圆形的汽油桶,里面装满了水,计婶儿一手挎着竹篮和儿子在后面推车。雨水把山路冲出了许多沟壑,板车就这样咧咧切切地往山上爬,时不时还会把汽油桶里的水晃出来一些。

到了地头,稍作休息后,就是“刨坑、下苗、浇水、盖土”,三个人有条不紊地配合着,太阳渐渐西沉,阳光把影子拉得高大而漫长,撒在山坡上,给刚刚种下的幼苗遮下一片阴凉。

“你俩再喝口茶”,村子里的人习惯把烧开的水叫做茶,所谓的茶,其实就是凉白开,计婶儿从竹篮里取出一个塑料杯子,拧开盖儿,递给计炎,地里的活已经不多了,她要先赶回去做饭,“全喝完,我把杯子带回去。”

老计带着儿子把剩下的活干完,独自一个人拉着板车和空汽油桶,回去了。计炎则要趁着天还亮去废弃的砖窑厂捡铁,自从他考上了高中,每次放假都要去周围的厂子或者废弃的老屋里捡些破烂儿换钱,充做生活费,这个砖窑厂还没去过,便想试试运气。

那是个老式烧青砖的土窑,像一个碗倒扣在地上,有个斜坡通到土窑里面,下面烧炭,上面放坯,最顶上有个“天窗”,充当了一把烟囱。入口用废弃的土坯砌住了,只在右上角有个缺口,他顺着缺口爬了进去,借着昏暗的光走了一圈,连一个钉子也没找到。计炎略有一点儿失望,看着刚才爬进来的缺口,又小又窄,便一脚踹了上去,想把堵门的土坯给踹开,土坯晃了晃没倒,他又后撤几步,一个冲刺,“轰——”

……

“计炎这孩子怎么还不回来?”计婶儿心里念叨,一边把蒸好的馒头,从笼布上揭下来。

“老计叔儿,计婶儿,山上的废砖窑塌了,有人看见你家计炎塌之前进去过,你们快去看看吧!”来人慌忙地闯进院子,一边闯一边喊着。

计婶儿听见以后,心里一股热血往上顶,到了嗓子眼,脸上的肌肉随着脉搏,开始不自主地抽动着,这股劲儿又转而向下,传到僵硬的四肢上,直到她的手被热馒头烫的发疼,才回过神儿来,步态凌乱地追着老计跑出院门。

那段时间,推行火葬。

但老计两口子,哪舍得烧了自己的孩子。

天窑里还堆着一些厚实的松木板,本是攒下给儿子结婚做门窗用的,虽然已经放了好几年,但仍然有淡淡的松香。老计请木匠来,连夜打成了一副棺材,把计炎的书和他攒的一沓零钱,一并放了进去,又请了七八个人,每人塞了五十块酒水钱,趁着后半夜,抬到山上,埋了。

第二天中午,送葬的人叫上几个朋友,要吃一顿酒,去去晦气。

酒过三巡以后,没参与送葬的人顺嘴打听起老计家的事来:

“老计的孩子昨天埋了?” 甲问。

“埋了,没火化,怕被公家知道,后半夜埋到狼坡下面了。”乙。

“多好的孩子,说没就没。”甲感叹道。

“那还不是老计活该,让他举报别人超生。”丙插了一句。

“别胡说!你看见他去举报了?”乙。

“那不明摆着的事吗,前一天跟强子吵架,第二天计生委的人就上家了,哪有这么巧的事?”丙辩解。

“我听说,老计的媳妇,那天还在打听超生罚多少钱呢?” 丁。

“真的?”几两酒下肚,他们似乎忘了邢强也在。

尴尬了几秒以后,乙先说话了:“别听他们胡说,那都是没影的事。”

“是呀,是呀,瞎说的,而且老计家现在也挺惨的。”丙丁连忙找补。

邢强没再说话,又喝了几杯之后,闷不吭声地走了。

“让我的孩子死,我让你的孩子不得好死!”出门后,邢强被酒劲儿顶着,骑着二八大杠,上了乡里。

下午,狼坡下,一座新坟面前,乌泱泱地聚着一群人,比下葬的时候还热闹。领头的一声令下,人们七手八脚地掘开这座坟,露出了那副油漆还未完全干透的棺材,又有人围着坟坑,泼了两桶汽油,接着“轰——”,火焰从坑里窜出几十丈高,仿佛要点燃天上的太阳,伴着呛人的汽油味,一股黑烟陡然升起,在天空幻化成一条龙的模样,随着山风,忽的又散了,发出浓烈的松香,方圆几百里竟都能闻得到。

放火的人面面相觑,不等火灭就先撤了。

待计兵改知道消息,山上早已没了人,他抄起一把铁锨,直奔邢强家。

“王八蛋!滚出来!”计兵改一脚踹在大门上。

邢强此时酒也醒了,知道理亏,躲在家里不吭声。

计兵改见没人应,心里气不过,一把火把邢强家的麦垛给点了。火势劈里啪啦地迅速扩大,突然, “啊”地传来一声惨叫,麦垛上出现一个火人。原来是邢强的女儿,看见计兵改气势汹汹地堵在门口,来不及回家,便躲在了麦垛上面。

“快,快拿水。”老计把铁锨丢在一旁,赶紧喊人灭火。火扑灭以后,女孩已经有出气没进气了。

他心里懊悔不已,回家喝了半瓶农药,当下也死了。

四美一连失了两个孩子,兀自就魔怔了。村里从此再没人愿意提起这件事。

过了二十年,越来越多的人搬到了山沟外的新村,老村的记忆渐渐模糊,残存的片段,存留在一个个不愿搬离老村的人上,终有一天,这些载体没了,记忆没了,老村就没了,过去的伤痛也就真的过去了。

计婶儿就是这样的载体,那天她刚从新村买了一袋精盐,正往回走。

“疯婆子,疯婆子!”不远处几个小孩,围着四美起哄。

“滚,都滚回家去!”计婶儿捡起身边的小石子,一边向小孩们丢,一边骂,然后,又默不作声地继续往回走。

她走到家门口的时候,传来一声吆喝,“换西瓜~”,老村已经没有太多人家,这几年很少有卖货的到这儿串卖。

“西瓜咋换?”计婶儿喊住小贩。

“两斤小麦换一斤,甜着呢!”

计婶儿挑了一个,小贩约了一下,“十斤一两,算十斤,小麦二十斤。”

“你等着,我回去给你拿麦子。”计婶儿拿自己家的秤又约了一遍,然后到天窑上,取麦子。

通往天窑的台阶上长满了青苔,砖脚也有些松动了,她背着半袋麦子,吃力的下着台阶,突然脚下一滑,从上面摔了下来,脑袋磕在青砖上,就断气了。麦子从编织袋里散落出来,像一张毯子,倾盖在她的身上,透过衣服,渗进皮肤里,在一瞬间生根、发芽、抽穗,结出的麦穗压弯了麦秆,像一座拱桥,轻轻地低垂在大地上。

……

小贩在门外等了很久,叫了几声,也没人应,进院里,见她死了,又喊了几嗓子,回身拎上那个西瓜,蹬着三轮去村委会报信儿,一边在心里骂道:“咋摊上这事儿,倒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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