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楼村的朱有德老汉去世了。
生老病死,自然规律,不足为奇。然而,朱老汉的死,却像平静的水面投入一块巨石,掀起阵阵波澜。
在王家楼村,有一个值得称道的老传统,即谁家有白事,村里人不论远近亲疏,都会主动前去帮忙。这既是对死者的尊重,也是对其亲人的安慰。然而,当朱老汉离世的消息传开,村里人却一反常态,如同商量好了一般,以各种借口躲避朱家的白事。
事出有因,说来话长。
朱家在王家楼是独门独户,到了朱有德这一代,已是四代单传。朱有德老实巴交,吃苦能干,是庄稼地里的一把好手。他身材魁梧,浓眉大眼,相貌堂堂。只可惜家境贫寒,直到三十六岁那年才娶地主出身的邻村姑娘柳翠为妻,次年生下一子,取名“朱子双”,盼着能改变朱家一脉单传的局面。
在那个政治当先,成份至上的年代,柳翠被戴上“四类分子”的帽子,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她白天下地干活,晚上还要挨批斗,饱受肉体和精神的折磨。头上那顶“帽子”,压得她喘不过气来,自觉低人一等,在村里抬不起头。日子一久,柳翠不堪凌辱,精神崩溃,上吊自尽。从此,朱有德再未续弦,既当爹又当娘,与儿子相依为命,艰难度日。
朱子双自懂事起,就被贴上了“地主崽子”的标签,在村里经常遭人白眼,受尽欺负。仇恨的种子,从此在他心中生根发芽。
俗话说:“寒门出贵子。”别看朱有德没什么文化,但他对儿子的教育却极为重视。他从不打骂儿子,而是用一些简单易懂的话跟他交流。那时候,生活非常困难,但无论多难,朱有德都咬牙坚持供儿子读书。好在朱子双自幼听话懂事,不但聪明伶俐,还继承了父亲吃苦耐劳的品质,在学习上刻苦认真,成绩一直名列前茅。他暗下决心,一定努力奋斗,出人头地,让全村人都对他仰视。
十年寒窗苦读,朱子双最终考取了国内一所名牌大学,令全村人刮目相看。大学毕业后,为方便照顾父亲,他毅然回到家乡的县城,这里是长江以北最大的铝型材销售集散地。他白手起家,贷款在铝型材市场租了两间门头房,从广东采购铝型材销售,生意越做越好。短短五年时间,便积累了千万财富,挖到了人生中的第一桶金。
2006年,朱子双获悉,广东省为治理环境污染,决定全部关停铝型材生产企业。他抓住这一商机,前往广东考察论证,引进当地人才和技术。在县政府和环保部门的大力支持下,投资1亿元,建成了首家铝型材生产企业。随着建筑行业的兴起,朱子双的铝型材产品供不应求。他与时俱进,及时扩大生产规模,形成了生产、加工、销售“一条龙”产业。由于他懂经营、善管理,不到二十年的时间,硬生生把一个仅有百十名工人的小作坊,发展成拥有近万名员工,年产值过百亿元的龙头企业,并带动了数十家同类规模企业的发展,是全县首屈一指的纳税大户,也是远近闻名的亿万富翁。
有了钱以后,朱子双积极投身公益事业,行善积德。无论是抗震救灾、抗洪抢险,还是抗击疫情、修桥筑路、捐资助学,他都慷慨解囊,乐此不疲。然而,唯独他的家乡王家楼被排除在外。
朱子双这只山沟里飞出的金凤凰,曾给王家楼村人脸上增添不少光彩。乡亲们以他为傲,把他作为励志楷模教育子女。常言道:“背靠大树好乘凉。”渐渐地,村里人便想沾沾他的光,遇到难事求他帮忙,结果却都碰一鼻子灰。
村里有一条通往村外的土路,坑坑洼洼,睛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村民苦不堪言,怨声载道。前些年,村里想把这条路修成一条水泥路。由于资金短缺,老支书便进城请朱子双捐款。
朱子双闻言反问道:“我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凭啥捐?”“凭你是王家楼的人,你的家还在那儿,修路不光大伙方便,你来回走着也方便。”老支书向他解释。“我一年就回去个三两趟,修不修对我来说无所谓。”朱子双拒绝捐款。至今,这条路也没修成。
朱子双的工厂效益好,工资高,村里的不少年轻人羡慕不已,都渴望到他厂里谋份工作。朱子双却冷冷地说:“我这儿可不是收容所,庙小容不下王家楼的神。”一句话把来人噎个半死。末了,还不忘补上一句:“回去问问你家的老人,我娘是怎么死的?”年轻人哪里知道这其中的缘由,朱子双分明是爷债孙还啊!朱子双这偌大的企业,除他本人,竟无一王家楼之人。
要说最生气的,当属孙大奎。三年前,大奎媳妇肺癌住院,急需手术费二十万元。大奎东拼西凑了十万元,尚缺十万元。情急之下,他找到老同学朱子双帮忙。朱子双直言不讳:“钱,我有,但是不能借给你,因为你是当年同学中欺负我最凶的人。”无奈,孙大奎含泪将媳妇接回家保守治疗。一年后,大奎媳妇病逝。大奎把媳妇的死归咎于朱子双见死不救,在朱家门前蹦着高连骂三天,吓得朱老汉门都不敢出。村里人见了不仅不劝阻,反而众口一词,说是活该!
别看朱子双在外面光鲜亮丽,有口皆碑,但在乡亲们眼里,他就是个薄情寡义、为富不仁的商人。这些年,他把母亲的死记在村里人头上,一直记恨着他们。他平时忙碌,很少回家,偶尔回家,与乡亲们也是形同陌路,更别指望托他的福、沾他的光了。自此以后,朱子双在王家楼的名声就臭了。
朱有德与儿子截然不同,他老实本分,为人谦和,与世无争,和乡亲们关系融洽。平日里,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喜欢到他家喝茶聊天,无话不啦。渐渐地,他发现人们在有意疏远他,他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后来才知道都是儿子惹得祸。为此,他劝儿子和乡亲们搞好关系,儿子却说,我宁愿与全村人为敌,也决不向仇人妥协。
虽然朱子双和村里人关系很僵,但对待父亲无可挑剔,他是大伙公认的大孝子。他曾多次想接父亲进城养老,都遭到父亲拒绝,毕竟故土难离啊!于是,朱子双便为父亲盖了一幢三层小楼,并安排厂里一男一女两名员工,专门照顾父亲的生活起居。朱老汉说,我自己有手有脚,不用别人伺候,便将他俩撵回了城。
朱子双见说服不了父亲,就安排专人隔三差五地给他送吃的用的,让父亲过着衣食无忧的幸福生活。直到二零二零年,朱有德才被儿子生拉硬拽地接进城享福去了。但他时常挂念那些朝夕相处的乡亲们,总觉得对不起他们。进城没两年,朱老汉就查出胃癌晚期。儿子为他求医问药,悉心照料,病情有所好转。
十天前,朱老汉病情突然加剧。他感到大限将至,便让儿子送回王家楼,因为这里是生他养他的地方,他要落叶归根,死后和妻子葬在一起。
临终前,他对儿子说:“这些年,你把村里人都得罪了个遍,大伙心里有怨气,我担心死后这把老骨头也没人往外抬。”他大口喘着气,歇了一会接着说:“你娘的死不能怪大家,是她自己想不开。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你也该放下了,人不能活在仇恨里。瞅个机会,给老少爷们认个错,道个歉。哈哈一笑,事情就过去了。往后,村里人有困难,你能帮就帮,别推三阻四,他们可是咱的乡亲啊!”朱子双含着眼泪,用力地点了点头。朱老汉见儿子点头答应,这才放心地走了。
朱老汉去世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般,迅速传遍全村。人们一边为朱老汉的死感到痛心,一边想着尽快离开村子,躲开这桩白事。人们在等着看朱子双的笑话,你不是本事大吗?那就自己把这场白事办了吧。
按照当地风俗,老人死后亲人守灵三日,尽完最后孝道,再进行火化并下葬。朱子双身为朱老汉唯一的孩子,决心要把父亲的后事办得体面一些。他花重金请来十名喇叭匠,还不停地给他们赏钱。十名喇叭匠依次登场,竭力吹奏。哀伤的乐曲笼罩着整个村庄,天空也变得黯淡无光。
果然不出朱老汉所料,他的丧事不仅无人过来帮忙,门前异常冷清,连个看热闹的人都没有。朱子双感觉特别丢面子,毕竟他也是个有脸面的人。他找老支书商量,老支书对他说:“树叶不是一天黄的,人心也不是一天凉的,大伙心里有杆秤啊!”听了这番话,朱子双羞得面红耳赤。
尽管老支书对朱子双心存不满,但说归说, 气归气,事情还得办理。老支书费尽口舌找来几名村干部,给他们布置任务,虽然他们并非心甘情愿,但仍忙前忙后,帮忙操办丧事,这让朱子双颇为感动。
为给父亲寻找一处风水宝地,朱子双请来风水大师,用心为父亲挑选墓地,并打算将父母合葬一处。哪料到,那选中的墓地竟是孙大奎的口粮田。
“朱子双,你别妄想了,当年我老婆生病,找你借钱你分文不帮,现在你想占用我家的土地,门都没有!”孙大奎怒目圆睁,冲着朱子双大声叫嚷。
朱子双自知理亏,便放低姿态与他商量道:“我不白使用你的地,给你10万元土地补偿款怎么样?”“这根本不是钱的事,是你做事太绝情,把我的心伤透了,这块地说什么也不会给你用。”朱子双见孙大奎不肯让步,满脸无奈,心想这是报应啊!只好准备将父亲合葬在母亲的坟里。
三日,是朱老汉出殡下葬的日子。凌晨时分,天空突然下起瓢泼大雨。天亮后,见村里无人帮忙抬棺,朱子双派人从劳务市场雇来8名短工,让他们将父亲的遗体抬上灵车,运往火葬场火化。由于天降大雨,道路泥泞,灵车无法进入村子,只好停在村外两公里处。走到半道,抬棺的民工突然发难,声称因下雨路远,要求加钱。面对这种坐地起价的行为,朱子双非常生气,但又不好发作,只好每人再给1000元酬金,他们才继续抬棺前行。
遗体火化以后,朱子双埋葬了父亲。丧礼上的境遇,让他颜面扫地,触动极大。父亲的临终遗言萦绕耳畔,他终于幡然醒悟。
朱子双跪在父母坟前,回想这些年来对乡亲们的所作所为,悔恨交加,涕泪直流。“爹,娘,儿子不孝啊!这回给您二老丢脸了。以前是我的错,我现在明白了,钱财买不来亲情和乡情,儿子会好好弥补的。”朱子双喃喃自语。
此后,他仿佛换了一个人,开始反思过往的种种,深知自己与家乡父老之间的隔阂已深,他要用实际行动消除和乡亲们之间的鸿沟。
几天后,朱子双亲自带领一支施工队回到村里,他要为村里修一条通往村外的水泥路。很快,机械轰鸣,破土动工。王家楼沸腾了,人们纷纷前往观看。面对兴高采烈的乡亲们,朱子双鞠躬致歉,请求乡亲们原谅,并表示要和乡亲们一道把家乡建设好,乡亲们报以热烈的掌声。
随后,朱子双将一份承诺书郑重地交给老支书。上面明确写着,朱子双要为家乡办三件事。一是为村里建设一处惠民餐厅,免费为60岁以上的老人提供餐食;二是为村里考上大学的学生提供学费,直到大学毕业;三是村里的年轻人如果愿意,可安排到他的厂里上班。
读完这份沉甸甸的承诺,老支书明白朱子双的心结已经打开,他既高兴又激动,顿时眼中饱含热泪,紧紧握着朱子双的手说:“好啊!好啊!我代表全村老少感谢你!”
一天上午,孙大奎悄悄找到老支书:“子双这家伙变了,请你告诉他,他要愿意,就把他父母的坟迁到我家的地里去。早说开啊,咱不问他要钱。”老支书笑着问:“你放下了?”“他子双都放下了,我还有什么不能放下的?”
两人四目相对,忍不住开怀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