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宝之祸

鲁北的江洲，夏夜如水。

白如玉吃过晚饭，泡上一杯茶，瞥了一眼墙上的挂钟，这才悠然打开电视，慵懒地倚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收看起电视新闻。

       突然，他朝妻子吴燕激动地喊：“快来看，市委书记给咱颁奖哩”。原来，今天下午，市委召开全市廉政建设工作表彰大会，他荣获“全市廉政建设先进个人”的荣誉。

“看把你美的，有啥好看的，不就是个虚名吗？又不解饥困不解渴。”正在收拾碗筷的妻子吴燕没好气地揶揄道。

       妻子的这番话，令白如玉顿觉索然无味，默默关掉电视，进了书房。

书房陈设简约，两组书橱上摆满了书籍，一张书桌上铺着浅绿色的毛毡垫，文房四宝整齐摆放。墙壁上，挂满了白如玉的书法佳作。

如玉痴迷书法，拜京城一位著名书法家为师。在大师的精心教授与自身的不懈努力下，他的书法技艺突飞猛进，得以被中国书协吸纳为会员，在书法领域颇具声望。闲暇之时，他便挥毫泼墨，有人索求，皆慷慨相赠。

白如玉铺展宣纸，略略沉吟，饱蘸墨汁，奋笔疾书，一幅刚劲豪迈的书法作品瞬间呈于眼前。他凝视着自己的创作，沉浸在自我陶醉之中。

“写，写，写，就知道写，这么多年了，也没见你写出个什么名堂，反倒把家里弄得臭气熏天，以后要写就到外边写去！”刚收拾完厨房的妻子，见白如玉又在练字，心头的怨气瞬间被点燃。

“你也不瞧瞧，像你一样当局长的，哪个不是吃香的喝辣的？小日子过得逍遥自在。人家的媳妇都身穿绫罗绸缎，佩戴金银首饰，开着豪车，要多风光有多风光。我这驾照拿下来快十年了，还骑个破电瓶车，我自己都觉得没有颜面。”吴燕满腹牢骚，像竹筒倒豆子，一股脑地朝他喧泄而出。

       对于吴燕的河东狮吼，白如玉早已习以为常。若在平日，他权当耳旁风，不予理睬。可此时，妻子破坏了他受到表彰的美好心情，他不禁大声回击道：“我一不抽烟，二不喝酒，三不寻花问柳，就这点小爱好，你也反对，还让人活不？”言罢，便气呼呼地出了家门。

下了楼，白如玉便朝单位方向走去。他家距离单位仅需穿过四个红绿灯路口，也就十几分钟的路程。

来到办公室，他翻阅了一会文件，顿感无趣，遂收拾了一下办公桌，取出笔墨纸砚。他的办公室曾经还有一个套间，既当卧室又兼做书房，工作之余，他便在此处研习书法。几年前，市里整顿办公场所超标问题，他的套间随之消失，此后，他从未在办公室练过书法。他想，往后不能在家里安心书写了，就来办公室写，免得妻子絮絮叨叨，无事生非。

就在白如玉潜心练字的时候，有一个人在他办公楼下徘徊踌躇。此人姓赵名华胜，是江洲市华胜化工厂的董事长。近日，他的工厂因反应罐老化，发生了原料泄露，酿成污染事故，江洲市环保局责令其停业整改，并处以30万元的经济罚款。遭此重罚，赵华胜寝食不安。他乘夜前来，就是想请求局长，从轻处罚。

赵华胜对白如玉的为人了如指掌，他身为市环保局局长，律己甚严，不沾烟酒，也无不良嗜好，对企业私下邀请的酒局他一概拒绝。许多企业老板试图与他拉近关系、套取近乎，但他坚如磐石，刀枪不入，从无破例。他的清政廉洁在江洲声名远扬，人送外号“鬼见愁”。他常以此为荣，为自己题写了“守身若玉”四字条幅，悬挂在办公室显眼之处，时刻提醒自己，清清白白行事，干干净净做人。

赵华胜在楼下徘徊了半个多小时，抬头望着二楼白如玉办公室的灯光依然亮着，便与门卫打过招呼，硬着头皮上了楼。他心里明白，此行恐怕难以如愿，但也只能碰碰运气。

听到敲门声，白如玉停下笔，直起身，回应道：“请进！”

赵华胜推门而入，喊了声“白局长”，随即将一只手提袋搁在了办公桌上。

“是赵总啊！快请坐！”白如玉赶忙放下手中的毛笔，一边招呼赵华胜就座，一边为其沏上一杯清香的绿茶。

“白局长晚上也不歇息啊？”赵华胜问道。

“无事可做，晚上过来练练字。”白如玉应道。

“久闻白局长是书法大家，在书法界大名鼎鼎，早就渴望求得您的墨宝，不知您能否成全？”赵华胜以恭维的口吻问道。

“您过誉了，我不过是个人喜好，字恐怕难登大雅之堂。若你不嫌弃，我可为你书写两幅。”白如玉爽快地应承下来。

二人闲聊了一会，白如玉话锋一转，“赵总，今天晚上过来是有什么事吗？”其实，瞧见赵华胜进门的那一刻，他便心知肚明这位不速之客的来意，只是故意明知故问。

“是这样，刚才我从这里路过，望见您办公室的灯亮着，就顺便过来询问一下我们厂的情况，还望您高抬贵手，多多关照。”赵华胜刻意轻描淡写。

果不其然，白如玉早有心理准备。“你们厂污染事故的问题极其严重，必须停业整改，彻底消除隐患，才能重新投入生产。”白如玉神情严肃地说。

“整改是必须的，可否边生产边整改，两不耽误。再是，罚款额太高，能否降低一些，毕竟我们企业经营也面临许多困难。”赵华胜以商量的语气肯求道。

“对你们厂的处罚是局领导们共同研究决定的，必须严格执行，这是原则问题，不能擅自更改！”白如玉言语掷地有声，毫无商量的余地。

见白局长态度如此坚决，赵华胜显得有些尴尬。稍坐片刻，他便起身告辞。

  白如玉见状，急忙拿起桌上的手提袋说：“把你的东西带上。”“一点小小心意，您就收下吧！”赵华胜推辞着。“心意我领了，东西决不能收，您可不能让我犯错误啊！”白如玉半开玩笑地说道。话已至此，赵华胜只好把东西带走。白如玉万万没想到，那里面竟装着10万元现金。

虽然，赵华胜厂里的事情未获应允，但答应给他的墨宝，白如玉却牢记于心。两天后的晚上，白如玉在办公室给赵华胜打电话，告诉他要的字已写好，让他过来取。赵华胜喜不自禁，迅速赶来。

这是两幅四尺整张的书法作品，一幅是“财源广进”，另一幅是“环保优先，绿色发展”。这两幅作品笔力稳健，如行云流水，流畅自然。赵华胜也不知真懂还是假懂，反正是赞不绝口，竭力奉承。

欣赏完作品，赵华胜从提包里取出一个纸袋，对白如玉说：“这是给您的润笔费。”言毕，放在桌上，夺门而出。

没等白如玉反应过来，赵华胜已经下楼，驾车而去，显然他是有备而来。

白如玉打开纸袋，不禁大吃一惊，里面竟是整整10万元现金。他立即拨通了赵华胜的电话，让他把钱取走。

赵华胜却说：“您的书法作品是价值很高的艺术品，具有收藏价值，您愿卖我愿买，公平交易，合理合法。您还不知道吧？有人拿您的字卖钱，一幅卖到三、四万呢。”

“真的假的？我还是头一回听说呢！”白如玉心生疑窦。

“当然是真的了，我不会骗您。要我说，您的字往后不能随便送人，要体现出它的价值来。”赵华胜趁机给白如玉洗脑。

“就算如您所说，你这两幅字也不值这么多钱。”

“您若嫌钱多，多给我写两幅不就得了。”电话那头赵华胜毫不在乎地说。

放下电话，白如玉沉思许久，想好明日再把钱退还给他。

回到家中，白如玉把方才发生的事当作笑话告知了妻子。不料妻子听后，淡定的说道：“赵总的话不无道理，咱一不贪污二不侵占，卖的是自己的手艺，又不违法犯罪，谁也管不着。这些年，你练书法吃了不少苦，终于有名气了，却捧着金碗讨饭吃，也该让你的字变现了。”

妻子的话，令白如玉的心为之一动。是啊！政府官员售卖书画的不乏其人，也没听说谁为此惹出祸端。

为求万无一失，白如玉特意在网上仔细搜寻，并未发现有法律明令禁止国家干部出售自己的书画作品。在他看来，法律未加禁止便是许可。有了这所谓的“法律支持”，夫妻俩决定卖字，但为了不授人以柄，价格不宜过高，每平尺定在5000元。

如此以来，白如玉再也未提退钱之事。事后，他又精心为赵华胜书写了三幅四尺的书法作品。

两日之后，赵华胜再度找到白如玉，声称自己有一挚友对他的书法极为喜爱，欲花费10万元购买其字。白如玉听闻，欣然应下。

经此一番你来我往，赵华胜终得所愿，工厂不但未曾停工，就连罚款也只是执行了最低的处罚标准。当然，反应罐还是进行了维修改造。

市里有一家新建的生产消毒剂的企业，因为排污系统不达标，环保局不予出具环保验收合格证明，工厂开业遥遥无期。

厂长吴大勇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他四处托关系，找熟人，向白局长请客送礼，均遭白局长严词拒绝。后来，偶然听闻白局长酷爱书法，他灵光一闪，随即登门求其墨宝。数日后，白局长把4幅书法作品和一纸环保验收合格的证明交给了吴大勇。

从此以后，众人纷纷效仿，皆来求白局长墨宝。白局长也是来者不拒，大大方方的出售他的作品。

两个月后，白局长为吴燕购置了一辆宝马轿车，吴燕别提多高兴了。自此，她再也不埋怨丈夫在家埋头写字了。用她的话说，如今闻着墨汁皆是香气扑鼻，甚至闻不到墨味都难以入睡。

有道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有人在背地里窃窃私语，说白局长的墨宝污染了江洲市的环保。

让白如玉始料不及的是，吴大勇的消毒剂厂投产不到半年，就因排污系统出现问题，导致附近村庄的人畜吃水和庄稼受到严重污染，受害群众将此事拍成视频，发布在抖音社交平台上，引发重大舆情。

江洲市委、市政府高度重视，立即成立由市长挂帅，抽调环保、公安、信访、应急管理，以及企业所在地乡镇党委、政府等部门组成的联合调查组，调查事发原因，平息事态发展。同时，责成市环保局牵头，在全市开展企业环境治理整顿活动。

这天上午，环保局召开全市企业环境治理整顿动员大会，白如玉正在主席台上慷慨激昂地作动员报告。这时，市纪委的几名办案人员走进会场，直奔白如玉而去，二话不说，便将他带走了。会场内一片哗然。

此时，正在参加会议的光华造纸厂厂长王锋凑近坐在他旁边的赵华胜耳旁说：“坏了，他还欠俺20万的字没给写呢。”

赵华胜面露霜色，毫无表情地回他说：“看来这回是彻底写不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