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成舅舅的样子

我的舅舅是一名退休多年的老警察，虽已八十三岁高龄，但精神矍铄、身体硬朗。童年的记忆中，舅舅穿一身上白下蓝的警服，白色的大檐帽下一双眼睛炯炯有神，黝黑的脸庞透着威严，让人心生敬畏。

每次去姥姥家，见到舅舅我就缠着他讲故事。舅舅也不推辞，只要有空就跟我讲他抓坏人的亲身经历。他讲得绘声绘色，我听得如痴如醉，不知不觉中，我幼小的心田里埋下了一粒长大要当警察的种子。舅舅是我心目中的大英雄，更是我崇拜的偶像。

有一个当警察的舅舅，让我感到十分荣耀。什么摩托车、匣子枪、大盖帽，还有舅舅那些精彩的故事，都成了我在小伙伴们面前炫耀的资本。多少次，我眉飞色舞，夸大其词。看着他们羡慕的目光，我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满足。

小时候总盼着舅舅去我家。我曾无数次幻想着舅舅去我家的情景：舅舅身穿警服，腰挎匣子枪，骑着三轮摩托车在大街上风驰电掣，威风凛凛，路人投来敬畏的目光。可舅舅却总是不遂我愿，一年也难得到我家一趟，即便来也是身着便装，骑一辆破旧的自行车，一副寒酸相让我满心失落。

自从上了初中，跟舅舅见面的机会就更少了，只有过年看望姥姥时才能见上一面，但这丝毫不影响我对舅舅的深厚情感。

那时候，我常听姥姥家的亲戚和母亲唠叨，说舅舅六亲不认，办事“死轴”不讲情面，得罪了不少人，人家骂他“死牛蹄子不分丫”。年少的我不懂其中深意，以为我舅姓牛人家才这么说，不是什么好话，因此替我舅愤愤不平。后来随着年龄增长，一些事情让我对舅舅也有了看法。

我十八岁那年春天，父母终于攒够了钱，决定给我买一辆自行车。我欣喜若狂，毕竟那时有自行车的寥寥无几。那个年代是计划经济，自行车属紧俏商品，凭票购买，轻易买不到。于是，父亲便找当派出所长的舅舅帮忙。本以为舅舅会利用所长身份找供销社领导走走后门，自行车便唾手可得，谁知舅舅“紧答应慢动弹”，还说“别给人家出难题”。当时我做梦都想有一辆自行车，可谓日思夜想，望眼欲穿。好不容易挨到年底，舅舅才用乡里分给他的指标，凭票给我买了一辆“永久”牌自行车。自行车买来了，但我并不领情，明明一句话的事，偏偏拖了一年。

那年，我哥哥初中毕业回村务农，父母便商量托舅舅找关系，给哥哥安排个工作。父母都知道舅舅“头难剃”，不好说话，于是你推我我推你，谁也不愿意开这口。时间一长，事情就搁下了，哥哥从此便扎根农村，下了一辈子庄户。

1985年，哥哥结婚时我们全家都盼着舅舅能来参加婚礼，给捧捧场、撑撑门面。结果，舅舅因工作忙没能到场，妗子代表舅舅出席了婚礼。到我结婚的时候，我想这回他一定会到场了吧。然而事与愿违，舅舅同样因为忙缺席了我的婚礼。父母没说什么，但我对此耿耿于怀，并开始“记恨”舅舅。

那时的我年少轻狂，不知高低。一次，我直接在姥姥面前告舅舅的状。当我鹦鹉学舌般地向姥姥列举了舅舅的几大“罪状”后，姥姥生气地说：“你舅是公家人，端公家碗就服公家管，哪个该办哪个不该办他心里有数，还轮不到你这小辈叨叨。往后谁要再说三道四，我可不依他。”本想发泄一下对舅舅的不满，没想到挨了姥姥一顿责备，从此我不敢再说舅舅的不是，但仍心存芥蒂。

1989年6月，我遇到了人生中的第一次重大转折。彼时，我在白塔乡党委干秘书，组织上欲调我到临朐县公安局工作。我喜出望外，欣然受命。感念上天眷顾，让我圆了儿时的警察梦。舅舅听说后第一时间给我打电话，再三叮嘱我要好好工作，争取干出名堂来。我嘴上应着，心里却想：我不会像你那样，让亲戚朋友戳脊梁骨。并暗下决心，一定要干出个样子给舅舅看。从此，我扎根警营，一步一个脚印，为我所热爱的公安事业奉献着自己的青春和汗水。

上世纪九十年代，社会上流行一句“有权不使过期作废”的话。我当时是一名普通民警，虽说无职无权，但由于警察身份，亲戚朋友、同学老乡，有事便找我帮忙。我这人爱面子，只要不违法违纪，都有求必应、热心相助，为此赚了个“热心”、“爽快”的好名声。于是乎，我沾沾自喜，乐此不疲。而舅舅此时已调到安丘市看守所工作，依然我行我素，不理任何人的人情委托。我想舅舅心知肚明别人对他的怨气，但他从不理会。

有人说，时间会证明一切，的确如此。自从走上了舅舅走过的路，我也成了一个“忙人”，这让我得以真正体会到舅舅的忙碌和辛苦，对他也有了全新的认识。于是，我把舅舅当成良师益友，每当遇到难题，我首先想到的是舅舅，他总能给我指点迷津，让我豁然开朗。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舅舅在安丘，我在临朐，一老一少，电话连线，交流不断。然而，真正让我对舅舅彻底改变看法的，是人们对他的评价。

那是1996年秋的一天，我因工作关系结识了与舅舅在南逯乡共过事的一名村支书。此人四十多岁，非常健谈，是个“自来熟”。提及我舅舅，他说：“牛所长啊，不光认识，我俩很熟。”接着他滔滔不绝地讲起了舅舅的事情，“你舅了不起，以前乡里有一群坏孩子，经常打架斗殴、偷鸡摸狗，搞得乌烟瘴气。你舅上任后对这些人打的打、抓的抓，社会治安很快好转。如今乡里这么安稳，都是你舅的功劳。”他对舅舅赞不绝口，历数舅舅的事迹，“你舅原则性强，办事公道，不讲私情。坏人怕他，百姓夸他。”对于他的这番话，我半信半疑，认为他是故意对我说好听的。

后来由于工作原因，我又认识了舅舅的一些同事，他们对舅舅的评价几乎众口一词，出奇地一致，让我不得不信。有的甚至跟我开玩笑说：“你舅这人，人如其姓，是大家公认的老黄牛！”每次跟舅舅说起这些，舅舅总是淡然一笑，谦虚地说：“哪有守着外甥说舅坏话的，人家是拣好听的说，你舅没他们说得那么好。”

人过留名，雁过留声。舅舅在工作过的地方有着如此好的口碑，彻底颠覆了我对他的认知。舅舅的形象在我眼里愈发高大，令我肃然起敬，刮目相看，并为曾经对他的误解深感愧疚。从此，我对舅舅更加敬重，把他作为人生的方向、工作的标杆、前进的动力。对于别人的请托，我学会了像舅舅一样拒绝，并给自己划下底线，不该办的坚决不办。虽然不被理解，甚至背负骂名，但我心里坦然。

2001年，舅舅退休了。从此他不再过问我工作上的事，但经常对我说：“我和你妗子都很好，你不用惦记，别往这里跑，把工作干好了比什么都强。”这些年来，他和妗子曾几次生病住院，但都让家人瞒着我，生怕我去探望耽误了工作。舅舅就是这样的人，无论什么时候，总是把工作放在首位。

一次我和父亲聊天，无意中聊到了舅舅，父亲竟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你现在行事越来越像你舅了。”我得意地说：“当然啦，外甥随舅啊！”过后，我细细琢磨父亲这句话，内心竟有一股莫名的激动，那分明是父亲对我前半生的认可啊！

回首往事，我从一个青涩的农家娃成长为一名四级高级警长，既有组织的培养，又有舅舅的言传身教、耳濡目染。从警三十六年，我踏着舅舅的脚印一路前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从青丝黑发到两鬓染霜，像舅舅一样，有起早贪黑的辛苦，有被人误解的委屈，有愧对亲人的内疚，但仍初心不改、无怨无悔。

我庆幸，在人生的道路上有舅舅的呵护和陪伴。他就像一盏明灯，引领着我一路前行，让我走过的每一个脚印都那样坚定、执着，不曾歪斜。

蓦然回首，我竟然活成了舅舅的样子。

本文发表于《啄木鸟》2024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