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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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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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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水缸的光阴》

“被风雨侵蚀的斑驳石面,需要阳光来陪伴并治愈,需要多久呢?如果可以的话,那就一生吧”,我对石水缸说。

驻足在老屋的石水缸之前,我距它如此之近,却又不敢触摸,竹风略过,情思飘飞,水缸承载着自己的光阴,更镌刻着我的乡土岁月,我的梦里老家。

我来自农村,我是农民的女儿,对泥土、农村器物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打记事起,老家灶屋的阶沿上就安放着一口半月形的大石水缸。农村的屋是一点点攒起来的,无论是用乱石搭一个鸡棚、扩一间小猪圈,还是换梁上的椽木、添置一把木凳、椅子,都是极开心的事。爸爸十六岁那年,和爷爷分家了,因为爸爸是爷爷唯一的儿子,所以特别分到了一口大水缸。这水缸是爸爸自立门户的标志,烟火日子,从一缸满满的水开始,所以父亲格外珍爱。一家大小、牲畜家禽,一天的生活就从水缸舀起的第一瓢水开始,往后岁月在水波中荡漾开去,尽管很艰难,十分熬煎。

在农村,绝大多数水缸都是放在灶屋里,而我家却是个例外,因为巴掌大的灶屋确实没有它的“容身之所”,但也正因如此,一直感觉户外水缸的水更澄澈、更甘甜、更洁净、更自然,演绎出了别样的风景,展示着它作为水缸的独特风采。

春天,被寒风凋伤的苔藓渐渐返绿,苔藓不会死去,因为水缸一直默默滋润着它的根系;揭开苔藓,一根根细白细白的小根儿交错相依,运气好的话,还能在苔藓丛里翻到小蚯蚓、小红虫,这样的乐趣不亚于鲁迅先生从断砖里翻出蜈蚣。不经意间,缸底部几棵倔强的小草也吐出瘦弱的嫩芽,很绿。水利万物而不争,水缸滋润弱小而不标榜,但我们都知道这是水缸的功劳。

没有水的夏天不能称为夏天,没有水缸的童年是无趣的童年,因为一口水缸,在贫穷的童年,我们变得很富有。一到夏天,水缸便迎来它的高光时刻。它容纳着兄弟姐妹们,还有邻居家伙伴从堰塘里、秧田里拾回的“西山壳”(河蚌)、田螺、“花老板”(类似金鱼的一种小花鱼),还有从竹林、树林捡回的“伞把菇”(一种类似蘑菇的可食用菌,漂在水里更鲜嫩)。干完农活,夕阳晚照,竹影之下,缸沿上就趴着一圈大大小小的农家少年,透过光影,看河蚌露出雪白的“肌肉”,并幻想着突然抖出一颗又大又圆的珍珠;观察“花老板”逍遥游,碰到田螺时那惊慌失措的可爱模样,而田螺迅速关闭“阀门”,还冒出一串小泡泡。对“谭中鱼可百许头,皆弱空游无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佁然不动,俶尔远逝,往来翕忽,似与游者相乐”的画面感来自我和小伙伴童年无数次趴缸沿的愉快体验。我想,安在灶屋里的水缸断然没有这样的乐趣吧。

水缸里有乐趣,水缸里更含着妈妈的爱。每年端午节,母亲总会把最大的石菖蒲的根洗得又白又亮浸泡在缸中,直到泡出长出白色的细根为止。妈妈说这是一缸去“五毒”的水,吃了不生病,所以,端午后的我们都是喝生水。放学回家,口渴难耐,冲向水缸,俯下身,埋下头,翘起脚,真的像小牛那样咕咚咕咚猛喝几口。喝完以后还要蹦几下,都能听到肚里咚咚咚的水响声,然后几个小伙伴开怀大笑。说来奇怪,喝生水肚子从未痛过,也不拉肚子,至今无解,这恐怕是“妈妈水”的特异功能吧。妈妈和水缸似乎有着特殊的联系,妈妈会摘下一张荷叶,然后捧一捧水在荷叶上,为我们展示“荷叶滚露珠”而不掉落的“绝招”。一缸水,一游戏,一碗饭,一深情,母亲站在缸前带娃娃们玩、淘米煮饭的慈祥模样永远留存于记忆之中。

孩子们爱恋水缸,家里的小动物们何尝不是呢?小鸡会啄缸上的苔藓,露出白白的小凹凹;小鸭会噶缸底部的泥浆水;小猪则会在小鸭噶完的泥浆水上打滚、纳凉,然后把自己滚成小花猪。狗子看大家都闹得这么欢,也来凑热闹,用舌头舔缸脚浸出的凉水喝。

水缸演绎着最朴素的农家生活,它见证了抬水吃、挑水吃、压井压水吃、小电动机抽水吃,最后被自来水淘汰的过程。时间的画轴,岁月的过往,石水缸的陪伴,是我单调、物资匮乏童年生活中的彩绘。

十年前,搬出了老屋,另建新楼房,因为水缸不好挪动,就留在原地。楼房修好,大家都很高兴,但父亲舍不得水缸,所以会隔三差五提半桶水去润着它,就像两个互相照顾的老兄一样。是呀,缸用水养,水依偎着缸,人念着缸。

再后来,父亲渐老,缸就渐渐地干了,苔藓枯了,小昆虫们不知去哪里了,或许石灰灰埋葬了它们吧,曾经趴在缸沿上玩乐的农家孩子们也已远走他乡……

前几日归乡、回家,特地去老屋“探望”老水缸,它静静地伫立在那里,阳光洒在它的身上,它像一位饱经风霜的孤独智者,我轻轻地抚摸着它被风化的“皮肤”,彼此回忆,聆听它诉说曾经的光辉岁月,回味着自己的少年光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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