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舟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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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5/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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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散文参赛作品一部分的我

外婆家在乡下,虽然和我家在一个省,但到达那里要花掉一整个白天的时间。那时城乡快速通道还没有建好,绿皮火车依旧存在,我和妈妈一大早起来坐大巴去火车站,伴着几个小时的泡面味和火车车厢独有的味道,在日落开始之前再搭上到村庄的客车。沿路是飞速而过的杨树,枯黄的玉米秸秆和收割完光秃秃的麦地,河南的农村乡野似乎杨树特别多,在路旁静静站立,期待一场雨洗掉叶片上的污渍或者在飞鸟短暂的歇脚时间里和它聊天。暑假去的话总可以在天黑之前就到,我的双脚脱离颠簸的车终于踏在结实的地上,暗自高兴跑赢了太阳。

外婆家前面开了一个小卖部,后面住人,中间的露天院子里有一排猪圈,舅舅把院子收拾得很干净,猪的味道一点也不会让人有不舒服的感觉。我到外婆家的第一件事总是看猪,它们的尾巴像瓜秧,刚生下来的小猪像老鼠一样小,可爱又干净。

第二件事就是去小卖部吃东西。小朋友们应该都曾有过一个梦想就是家里是开超市的,这样可以想拿什么就拿什么,而每次我到外婆家,就意味着我能实现一次梦想。零几年的时候,十几平米的前间院子加上两节玻璃柜,就是服务范围半个村庄的小卖部。不知道生活用品和零食是怎么塞下的,房间的一角还摞着猪饲料。我安静又开心地嚼一包五毛钱的泡泡糖,五个全部拆开一起吃,简直是可以被小朋友放进前三的人生巅峰。我可以在舅舅和外婆的庇护下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每天都不重样。

我见证了小卖部的发展,有些东西变得飞快,有些却依旧保持着廉价的快乐。

豫西话中把肥皂叫胰子,有人来买,舅妈就从油纸中取出一块不带包装的胰子,两面印着商标,方方正正,淡黄色,没有花里胡哨的味道。停电的时候点上两根蜡烛,滴点蜡油在桌上,蜡烛一粘就站稳了,农村的道路那时还没有通路灯,天黑下来除了过路的车就只剩下月光。有人握着手电筒晃晃悠悠地来,要一包三块的红旗渠。现在只能听到要五渠或十渠的声音了。农村的夜晚才有货真价实的黑色和安静,最适合想象力驰骋。关了灯之后是一片茫然的黑,是真的伸手不见五指,我和表妹们躺在凉席上,幻想门后潜伏着一只虎视眈眈的妖怪,又疑心窗外掠过一只会喷火的野兽。偶尔可以听见谁家院子里的狗叫,和小虫摆弄爪子的声音,倒衬得夜晚更静谧了。蝉鸣是很少听见的,因为还没来得及破土上树的幼蝉早就被人挖了出来卖到县城的饭店里,据说是一道高价的好菜,城里人看重它们的蛋白质。小时候还不怕虫的我尝过,先是拿料酒,盐,十三香等调料腌,然后下油炸,蝉的外壳和腿炸出来非常酥脆,内里是香嫩的肉,掐头去尾,味道不输现在麦当劳里的鸡块。这几年的蝉鸣反而渐渐多了起来,我已经好久没在村子里见过这道菜了。兴许是因为现在的孩子们都没什么时间去捉知了,县城的小吃也变得五花八门的原因。

还有一些朗朗的夜晚,我们直接卷着凉席睡到平房顶上,和整个世界就隔着一张毛巾被,我知道此刻自己在房子外面睡觉,但我也知道我可以放心地合眼,习习凉风帮我把唯一的危险因素蚊子给吹走了,星星密密麻麻,杨树叶在不远处扑簌,我睡得香甜。

作业不多爸爸又出差的寒假,我和妈妈也会回外婆家。小卖部在零八年的时候扩大了面积,整个院子也重新布局,舅舅不养猪了,但他有着丰富的经验也学习了很多知识,所以依旧卖猪饲料,还弄了一个做麸子的机器,谁家的猪有问题都来请他配一袋麸子。这时候已经不能叫小卖部了,应该叫小超市,还装上了监控和电脑,货架摆了好几排。

从腊月开始到正月十五,每天清早都有人来拍门把舅舅叫醒,晚上到十一二点还有人搓着手推开帘子,一边赶到火炉前暖手一边说拿桶油或者抓点糖。农村过年走亲戚是头等大事,讲究礼仪和风俗,一点都不能含糊。零几年的时候很兴营养快线和夏进奶,关系近一点的会再配一箱小面包或者泡面,几乎是标配。如果关系还要亲密,才会买价格贵的纯奶或者奶粉。拿到压岁钱的小孩子有的花一毛买一根辣条,有的买一颗西瓜泡泡糖,能花五毛以上买干脆面的就是人生赢家。我和弟弟妹妹们都被分配了任务,每人分到一个货架当售货员,监督有没有人偷东西和回答顾客的问题。好不容易没有人再推门进来了,舅舅带着我们到门口放烟花,远不及我住的城里每年元宵节烟火大会的华丽,但我很开心,因为那是我亲手握住的烟火,可以感受到它冲出纸竿时雀跃的震动,在天上绽放出点点翠绿和艳红。

因为开超市,年夜饭总是吃得很晚,桌上是妈妈下午去县城买的烧鸡,一年才见一次的外婆总会先给我夹一个鸡腿,长大后的我也学会了说我不爱吃鸡腿,自己去夹一块别的。我也早就不是一下车就直奔猪圈和零食的小孩了。面真是一个神奇的东西,既能炸成酥脆的馃子,又能炸成香软的疙瘩,两大盆摆在厨房,随吃随取。

坐客车的时候我突然发现通往农村的沿路种上了柳树,也安装了路灯,几个村庄沿路的人家的院子都往后缩了一些,把马路给拓宽了。舅舅的小超市前宽得可以停下他新买的进货的货车。来这里的火车也改成了K字开头,时间从五个小时变成三个半小时,一般下午就能到了。

又过去几年,营养快线悄无声息地消失了,货架上也少见它的身影,小超市可以光荣地把小字去掉了。这时候乡下的人们过年开始和城里人差不多看齐了,大牌子的纯牛奶,奶粉,金龙鱼的油、面,双汇的火腿肠。小孩子们的压岁钱也从五块十块变成了一百两百,兴高采烈地过来买花花绿绿的零食和鞭炮。院子被改成了房子做超市的仓库,门前的位置人多时几乎停不下顾客的车辆,时常要停到邻居家的门前。

我一直觉得舅舅很厉害,从农村一间房的小卖部,两节玻璃柜,做到了几十平的超市,什么物品都有。我家小区门口的超市十几年一直那么大,一点没有改革创新的意思,零食还没舅舅进的品种多口味好。而且基本上大半个村里的人都来舅舅的超市买东西,大人的柴米油盐,生活用具,小朋友走不动道的零食和雪糕,农民需要的饲料和种子,都能从他这里买到。他当然走了不少弯路,比如代理方便面被品牌恶意加价啦,代理的酒水市场不好啦,猪肉的价格下降厉害啦,他自己三四点开车进货,要选正品,要便宜有利润,要自己卸货,一件一件扛进屋,顾客都是一个村里的他不能定价太高……我觉得舅舅舅妈很了不起,没有人帮忙,他们都是自己摸索出来的。前两年,超市不知不觉成了取快递的地方,舅舅进货回来从庄里帮乡亲的快递带回来,不要钱。

长大后的我会讲,应该不要卖那么便宜,带快递要有偿,可以定个固定的营业时间。

他说,你不懂。

他又说,你吃不吃雪糕?我新进了一种很好吃的,你嘴刁,帮我把把关。

外婆一边听着我们说话一边笑。

 

每当我站在那片土地上,一部分我的碎片就又拼齐了。我可以放心地把学习或者工作的压力扔到九霄云外。它们跑不了那么快,等它们快要翻过五百里的伏牛山,我已经重拾快乐和勇敢了。

外婆会带我去田野,去河滩,去山上。她锄地摘菜,我在田埂上东跑西跑,一会去掰一个玉米,一会去摘一朵没见过的星星状的紫色小花,一会盯着地上的蚂蚁看,乡下的蚂蚁好厉害,个头壮跑得也快。各家的田野之间种的有防贼的植物,我不知道叫什么,就是那种长有尖尖的刺看着就很吓人的黑色枝条。我还是学了一些东西的,只看叶子,我认得出花生,豌豆,萝卜,小麦,它们应该认得一年来这里一次的我。

妈妈年轻的时候跟着亲戚落户离外婆家到几百公里外城市,我的同学中很少有人像我一样可以每年到农村转一转。我熟悉这里田野上猎猎的风,熟悉小麦仁在火炉上烤熟的味道,熟悉路上的羊粪牛粪知道该如何熟练地绕过它们,我好奇从山上流下来的水流的源头,好奇山后面还有没有狼,好奇刚挖出来的花生的怎么能无可比拟的又嫩又甜。外婆只要说她要去地,我就要跟着去,我要去感受一部分脚踏实地的宽广和自由。

田野的另一头是滋养着很多人的河水,一直流过县城,流到市里和另一条河汇合。早先没有通公路的时候,人们到对面几里的村庄都是从这条河坐船过去,一个老爷爷一整天都在河上摆渡,铁皮船咿咿呦呦地划到对面,芦苇荡啊荡,我走累了就趴在外婆的肩上,一会又换成妈妈抱我,说着笑着穿过田野和一片杨树林,就到了姨婆家。通了公路之后,就没人再走水路了,搭上班车忍受一会汽油味就能到很远的地方,票价良心,到现在都没有涨过价。不知道摆渡的老爷爷在做什么,但河上依旧有船,采砂船,轰轰隆隆地不停劳作。

田野没怎么变,山也没怎么变。

种地的人少了,上出来学的年轻人都去了外地工作,没上出来的来开家里外出打工,似乎没有三十岁以下的人种地了。但地还在那,庄稼一拨拨地涨,外婆除了操心舅舅的超市,就是操心这一年好久不下雨麦要旱死了,要不就是有谁坏极了夜里去偷了她一茬葱。我不会再顽皮地戳破西瓜的保暖膜,也不会再拽烂玉米的叶子,但我依旧想要品尝这里才有的味道。山上有一种牛爱吃的果子,应该是叫牛铃吧,我问了外婆她也不知道是哪个“ling”字,酸酸甜甜,红彤彤,牛的品味很不错嘛。山上还有珍珠似的野葡萄,硬硬的甜津津的小枣,味道好极了。

我躺在外婆怀里,让她第二天带我上山去摘,她的怀抱真暖啊,真舒服啊,不同于妈妈的怀抱,要宽广一些,软一些,我可以肆无忌惮地撒娇。

现在我比外婆高很多,有些事舅舅回来问我的意见,我才知道我也是在家里有说话地位的人了。

可我只想自己依旧只是那个垂涎零食,赖在外婆怀里的小孩。

我需要到外婆家去,去吹风,去田野上呼吸,去坚固一部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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