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鱼曰的头像

鱼曰

网站用户

小说
202406/13
分享

梦行录

我名为鲍照,明远是我的字。我追寻我的光明,我的归宿。

元嘉十二年,在十九岁的深秋,我辞别家人,远赴荆州。沿途霜叶、白水与秋风凄婉,令人心生飘零之感,可行路之难不能扑灭我跋涉的热火——素闻临川王刘义庆不仅博闻强识还能礼贤下士,也许,那里有我的归宿。

我携着一身风尘,立于临川王府门前,门前的石狮子器宇轩昂。方才我向门房说明来意,请求通传,只得了轻蔑的一句“郎位尚卑,不可轻忤大王。”

我仰头望了望天,皱紧了眉毛,荆州这日光,着实是刺眼了些。

转头,我客气地冲不屑的门房一拱手:“青史千载,有多少异士英才明珠蒙尘终不为用?而大丈夫又岂可遂蕴智能,兰艾不辨,以致终日碌碌与燕雀相随?”

许是我说的太过笃定,许是被我的话语震撼,门房望向我的目光颇为惊疑不定,竟然一改方才的作风,恭敬地接过我的诗文,请我稍等。

临川王接见了我,他赞我文采过人,见解独到,他道我的诗文遒丽,词采俊逸,他向我抛出了橄榄枝,将我奉为座上宾。

看着王府仆人奉上的绢帛,耳边是谄媚恭敬的话,我笑了。

此后,我不再是需要农耕维持生活的士人,不会被眼高于顶的下人嘲讽位卑,我自幼的勤学苦读,我的才华都不再掩于劳耕、蒙于尘土。门阀的鸿沟,阻不了我鲍明远,我已是临川王入幕之宾。

我鲍明远,自非庸人。

自此,我凭借自己的才华,一跃成为临川王国侍郎,主公是明主,他的见解常令我耳目一新,我的诗篇也让他拍手称绝。赴寻阳,登香炉,往建康,徙广陵,我始终伴随主公左右,为其作铭,写诗,上表,成颂。在这里,我与名士同交游,和英才共编书,我的才华得到了用武之地,我遇见了我的伯乐。

虽然被禁足过,被放逐过,可那又如何?望着庭中欣荣的草木,我心道:只要我还是鲍明远,我就不会被湮没。

我以为我寻到了我的光明,我的归宿。

然而,然而……

寒风萧索一旦至,竟得几时保光华……

元嘉二十一年。那年建康的雪下得频繁,又密又急。主公已卧床多日,药石无医。府里交好的郎中悄悄告诉我,主公时日无多了,而世子不好文才,劝我早做打算。

在一场铺天盖地的雪里,临川王病逝,我,失去了我的伯乐。

麻衣之上,我落得了满身风雪,这素白的天地,仿若为谁戴着孝。

三月后,我向世子上书自求解职,还田归家。

元嘉二十二年,我入衡阳王刘义季门下,随辟前往徐州。在衡阳王门下,没有我过往熟识之友,大家不过熙熙攘攘匆匆来往,聚是衡阳王府的面子,散是不甚交心的熟人。我们可以共饮酒,同作文,明明是端坐于热闹的宴席之间,觥筹交错、推杯换盏之中,我却常有离群索居之感。罢了,不过是领一官半职,得些生生所资,以免落于瓶无储粟的落魄境地。此刻,我好像是那只穷猿,顾不上选择良木。

然而陶公最终也不愿心为形役,我呢?我所为种种,又在求什么?是五斗之米?是生生之资?是功名利禄?人生贵得适意尔,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乎!曾经编录的铮铮言语从脑海深处响起,我在做什么?

不,我深知我要的不是名爵,我要的,是我鲍明远以才立世,我要的,是我能跨越那压抑的鸿沟,我要的,是我的自证:我鲍明远,本非庸人!

元嘉二十四年,我拜别衡阳王,应始兴王刘濬辟任始兴国侍郎。在建康,我敛起了刺人的锋芒。与人交游,我不再特立独行,我学会了在人群中戴上假面,学会了在什么时候将自己变得平庸。我得到了成功——然而为什么怅然若失?我知道的,我把什么东西——与我血脉相连的、长在我心上的东西——丢掉了。从此我几乎爱上了饮酒。

我饮酒,却并非陶公的见自然而抒胸臆,不过酌酒自宽,聊以填补空缺罢了。我倚在石上,仰头望着林间飞鸟,却不慎打翻了酒壶,那酒水毫无停滞向四面八方流去,我怔怔看着,那酒水中仿佛有个我自己。我与这倾覆于地的酒又有什么不同呢?在这世上,一样的难以自持。本以为心若磐石,却终究人非草木,行路……难……不必再说,且饮下杯中浊酒,得一场大梦远行。

元嘉二十八年,我作《侍郎报满辞阁疏》一篇辞任。这样的世道,于我还有什么期冀可言呢?小人以一句讨好的话或是什么以供行乐的奇技淫巧而被擢拔,洋洋得意耀武扬威,毫无才情可言的世家蠹虫借家族之势位高权重、尸位素餐。我本是习苦而避葵堇的蓼虫,我愿着素带华缨于旷野而非乘冠盖车骑奔于浊世,由一言片善得以加官进爵者,我鲍明远不屑与之为伍。我失去了什么,可我还坚守着什么。

京中的富贵繁华迷人眼,令我厌倦,我想起了出为义兴太守的王僧达,下南徐州与之唱和,一吐我胸中郁气。

元嘉三十年三月,太子刘劭及始兴王刘濬共弑文帝,刘劭自立为帝,改元太初。

四月,我随僧达自候道南奔,逢武陵王刘骏军于鹊头。同月,武陵王即皇帝位于新亭,号曰孝武皇帝。

行军途中,我眼见曾经自恃世家身份的人卑躬屈膝,我发觉大厦已倾,也许,我的机会到了。

五月,孝武帝攻入建康,刘劭伏诛。

孝武帝坐拥天下,改年号为孝建——新的时代,我畅快的要大笑出声。

孝建三年,我应诏迁太学博士,兼中书舍人。多年夙愿一朝实现,海虞至建康的千里之遥我竟也不觉劳累。

然而侍奉于帝前却并不如我想象的那样。皇帝好文,是以广招天下文士,但我伴君日久,却发现陛下需要的从来不是比自己更有才华的文士。我只好呈递上不那么出彩的诗文,亦或是在文中替换一些粗糙的语句。

我又爱上了饮酒。季春休沐之时,我携一壶清酒,踏雾往郊去。霭霭雾中,女工忙着采桑事蚕作,乳燕追逐草虫,巢蜂点拾花萼。酒到酣时,我提笔写下《采桑》一首。这春日盛景,比之宫中阴沉的天果然更令人愉悦。

我的《采桑》被有心人呈于帝前,陛下大怒。不知为何,得到这个消息,我心中竟然很平静,似乎是一个人每日履薄冰战战兢兢,提心吊胆着冰裂,此时那薄冰就成了他生活的全部,日也忧思,夜也忧思,而当脚下真的传来裂冰之声,却好像是被套在脖子上的枷锁突然落了地,没了束缚,又得以喘息——一如我此时心境。

大明元年,僧达为我斡旋,我出为秣陵令,后转永安令。

大明五年,我到扬州吴兴,为临海王刘子顼军府佐,掌书记之任。

大明六年,临海王徙任荆州刺史,我为其征虏参军随赴荆州任。

徙荆州前,我再次回了建康。登雀台与望云阙仍是富丽堂皇,置身其中,我好像又看到了昔日盛况。然而许多看似千秋万代的东西,内里却早已千疮百孔,再难复当年荣光。

大雾朦胧,我却觉得风和日丽,我忘却了所有,只觉飘飘欲仙。与我妻执手相顾无言,她将香囊系于我腰间,我好像闻到了浮沉在空气中的兰菊之香。我欲拭去她腮边泪,一抬手她却已消失不见。

夜半惊醒,孤枕泪湿,再难眠。

我自弱冠远游,而今已至知天命之年,青春已逝,何不归去?

我向妻子去信,得到的却是她的死讯。

“君安好否?天寒勿忘添衣,莫饮冷酒。”

“家中一切皆好,郎君勿忧。”

……

凡言种种,跨越万水千山,而今,尽若穷烟。

景和元年,湘东王刘彧弑帝即帝位,改景和元年为泰始元年。同年,晋安王刘子勋传檄京邑,以兵反,临海王以兵响应之。

这乱世,我何去何从?我以文才立世之愿已是遥不可及的梦,而如今,我不得独善其身。

泰始二年,荆州城破。

满城火光刺痛了我的眼睛,一如当年我跋涉千里立于临川王府门前时荆州城的日光。将士厮杀的呼号离我越来越远,身体上的疼痛也没了知觉,眼前却有一只手提起了走马灯。

十五讽诗书,篇翰靡不通。弱冠参多士,飞步游秦宫。侧睹君子论,预见古人风。两说穷舌端,五车摧笔锋。羞当白璧贶,耻受聊城功。晚节从世务,乘障远和戎。解佩袭犀渠,卷帙奉卢弓。始愿力不及,安知……今所终……

我好像是醉了,醉在梦里。

我名为鲍照,明远是我的字。我一生追寻我的光明,寻找我的归宿。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