盼弟

六点钟，天刚刚从蒙蒙的昏翳变得透明，旭日尚且温和，空气凉凉的很清新。这时的小杨村还很宁静。

“吱呀——”村东头的绿漆门打开了，模糊着一只眼的老杨头走了出来，他穿着一件软塌塌的白背心，已经有些发黄了。他用那只还算清晰的眼睛朝四下里望了一望，咕哝了一句什么，又走了进去。

一张矮矮的小木桌被搬了出来。过了一会儿，蛮奶端一碗菜，一手拖着把椅子出来了。她把菜搁在桌子上，一屁股坐下了。老杨头把端着的两碗饭放桌子上，又进去拖了把椅子。老两口开始吃饭。

对门的杨大嫂出来扫门前被夜风吹脏的地面，说：“老家伙起得真早！我大臣爷干啥去了？刚才好像看见他来着……孟霞奶还没起吧？”村子里只有老杨家是绿漆门，也只有老杨家辈分顶大。因为辈分太大，有些村民就叫他们老家伙，大臣爷是他们的儿子。

“老家伙”哼了两声算作回应。

小招这时候走到蛮奶旁边，嚷嚷道：“奶奶，你又没给我盛饭！”

老家伙同样嚷着说：“死丫头，你自己不会盛饭！”

小招愤愤走了回去。

杨大嫂感叹道：“小妮子厉害呀！”

老家伙轻嗤了一声，咕哝说：“厉害有屁用咧，又不是个男娃儿。”

杨大嫂没听清，但这不妨碍她知道。老杨头现在还有三个孙女，老大杨劲，老二盼盼，老三小招，而本来应该是五个。

大概是九点多钟，太阳已经放出热辣辣的温度，绿漆门里出来了一个蓬着头发的高个子女人。她就是杨大嫂口中的孟霞奶。孟霞奶挤了洗面乳，站在门口的压水井边搓了又搓，把黑黑的脸洗的很干净。孟霞奶还没把他的脸洗完，大臣爷拎着一份窝子面从外面回来了。

孟霞奶洗完了脸，吃完了窝子面，靠在躺椅上玩手机，可以看出她的肚子已经有点鼓起来了。

等到周末的时候，老大老二老三全放了假，就由老杨头一骨碌领去地里干活，老三，也就是小招嚷着不去，招来了一通数落，孟霞奶目不斜视地盯着手机，啃着上午买的苹果，被吵得不耐烦了才说：“不去算了，吵什么吵，成天吵个没完！听着就叫人心烦！”于是小招得到了胜利。

下午地里真是热！热辣辣的没有一丝风，亮晃晃的阳光满覆旷野，逼得人把头低了又低，若是为了擦要淌进眼睛的汗而直起腰身，一定得先闭紧了双眼才行，不然这日光就要让你的眼睛流泪。

“老东西……”老大老二嘟囔着，眯缝着眼睛，手里动作敷衍地拔草。

老杨头走的远，并没有听见。

好容易干完了活回家，两姊妹喉咙干的要冒火，急吼吼地找水喝，然而家里并没有准备凉茶。老二盼盼一双黑眼睛灵敏地四下转了一转，停在墙上挂着的一袋苹果上。

傍晚天色渐渐暗沉，太阳释放了一天的灼热之后终于疲倦了。失去了热源，空气渐渐凉下来了，一阵阵小风平地而起。这是晚饭时刻，小杨村人陆续把饭桌搬出来，坐在自家门口边吃边闲话，享受着一天最后的安宁。

今天晚上老杨家的饭桌上不再只是包谷糁和黑黢黢看不太出食材的一盘菜，还有一碟金黄的炸小鱼！这是大臣爷下午跑去沟边钓鱼的结果。大臣爷钓鱼是有技术的，只是不常钓；大臣爷做饭也是一把好手，只是很少做，但是大臣爷钓到的鱼一定是由大臣爷亲自料理的！这碟金黄的炸小鱼就是证明！老杨头早吃完了饭，现在也没见人影，蛮奶端着碗坐在杨大嫂门口，大声地说着闲话。绿漆门外的饭桌边只有孟霞奶和孩子们。大臣爷呢？大臣爷早吃饱了鱼趁着凉风遛弯去了！

老大老二老三都吃了鱼，炸小鱼真好吃！盘子里还有三两条，老大老二却像看不见的只是夹那盘黑黢黢的菜吃。孟霞奶慢慢嚼着鱼，咽下去，喝了一口汤。正要再拿一条鱼吃，盘子里却只剩下一条拇指长的小鱼。孟霞奶眼一瞪，看见小招正剥着鱼。

孟霞奶两口喝完了汤，把碗搁在桌子上，“啪”的一声响。

“作业写完了没有？”孟霞奶突然问。

老大老二点头，老三没吭声。

“咋？不是问你呢？”孟霞奶推了小招一把，“去，把作业拿过来给我看看！”

小招惴惴地拿着作业过来，不安地揪着衣角。

看着她这个样子，孟霞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于是勃然做怒：“死丫头，让你上学就偷懒，吃着我的喝着我的，就是让你瞎混的？成天就知道野，要你好干啥？我看这学你也别上了，趁早滚回来干活，还能挣点钱养活老子！”一边骂一边手掐脚踢。

周围邻居赶紧过来劝，好说歹说把小招拉走了。

孟霞奶坐下，还气不平着，饭是不想吃了，嘴里却少些滋味儿，瞅了一圈没见着女孩儿，只好憋着气自己去拿苹果来吃，这一看不得了，下午还有四个的苹果竟然只剩下俩了！孟霞奶当即拉了脸，咬牙道：“好啊，家里养出了贼了！”

等大臣爷溜溜达达地回了家，见到孟霞奶拉着个脸，问道：“咋了？”

这一问不得了，孟霞奶当即冷笑道：“咋了？哼！老东西馋不死的！”

正巧蛮奶端着饭碗回来，听见这意有所指的话，气了个仰倒：“你倒是说说，我吃你什么了？”

一通吵嚷之后，终于弄清了事情真相。

孟霞奶一肚子气，将盼盼叫过来劈头盖脸骂了一顿，又顺手拿起老大下午晾衣服剩下的一个衣架一通乱抽。大臣爷在旁边看着也不劝不说话，蛮奶只一个劲儿抹眼泪。

还是杨大嫂去解围。

看着哭哭啼啼的盼盼，杨大嫂暗自叹气，这老杨家，平日里惯会嘴上说的甜蜜，说什么把女孩儿娇的跟什么似的，实际上如何邻居们都看在眼里，这生了一个又一个，现在还怀着一个，小招两个妹妹去哪了大家也是心知肚明，这样的家庭，这样的人，也真是，唉。

冬天时候，老杨家喜得男丁，全家大人喜气洋洋。别人一问这新生儿的名字，必先得一个发自肺腑的笑容，然后这被问者才用最响亮的声音道：“宝——儿！小名！大名还没起好。小名就叫宝儿！”

“你看给宝儿起个什么名字好？他这一辈是‘照’，照宝？不好，龙？不好不好……”孟霞奶看着丈夫逗着儿子，像是在征求意见，又像是沉浸在自己的意识里。

几经讨论，最后老杨家的小子定下来的大名是照平，取的是平平安安的意思。

小孩子最多是渴了饿了不舒服了哭一场，等到宝儿会甩着胳膊满地跑，对他姐姐们来说才是真的讨嫌，尤其是在这孩子是大人的眼珠子的时候。小招厌烦地盯着宝儿，这小子正拿着个馅饼吃，糊了满嘴满手油。但也并不是一开始就不喜欢这个小弟弟，只是随着这个弟弟长大，他对姐姐毫无尊敬就罢了，还有让人遭受无妄之灾的能力在，也着实消磨人的喜爱和耐心。

又过两年，老大考上了一所很不错的大学，给老杨家挣足了面子。

不出半年，邻居们发现孟霞奶又怀孕了，大家都猜测着老杨家也许不会留下这个孩子，毕竟没什么收入，那么些孩子呢。结果是个男孩儿。

等到老大放假回来，第一次见到了小弟弟。

没有喜爱，她看也不愿意看他一眼。孟霞奶没有缘由地骂她的时候她没有吵，孟霞奶打她的时候她没有吵，孟霞奶克扣姥爷给的生活费的时候她没有吵，她考上了大学，她特意报了离家很远的学校，她想她一定要远远地离开这个家，她会报答姥爷但绝不会成为孝顺父母的好孩子。而在此刻，面对一个陌生的小婴儿和不年轻的母亲，她只愤怒地大喊：“你要他干什么！你要他让我养是不是！”

“你他妈的再敢说一句？老子打死你信不信！”大臣爷怒骂。

老大跑上楼将自己关了起来。

过了几天，又是一个早晨，杨大嫂扫着地，问蛮奶：“哎，这两天咋没看见你们杨劲哩，前几天不是回来了？”

蛮奶洗着小孙子的衣服，答道：“哎！学校里忙，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