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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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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6/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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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站里的父亲

专门抽了一个星期天坐火车去武汉找表姐玩,两天的行程被安排的满满当当,好像一直在地铁换乘。

站了半个小时,从人挤人、肉贴肉的车厢挤出去,顿时觉得呼吸一松,接着便是满怀期待。

花市,我来了!世界上怎么会有鲜花这么美好的东西!徜徉在欣喜之中,我挽着表姐准备出站。

出站的路上,我看到靠墙蜷缩了一个男人,穿着灰绿的衣服,好像是一团抹布,皱皱巴巴的包着瘦削的身体。

他不完全蜷缩着,身旁还有一个同样皱皱巴巴的布包,跟衣裳融为一体,我差点没看出来。他手里拿着一个满是蜘蛛纹的手机,一头连在墙上。

他在给手机充电!

我的心好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泛起一阵酸涩来。表姐说她看不得这些,我闷闷点头,却想起了我的父亲。

我对父亲最早的记忆是一个青虫玩具。三十厘米那么长,电动的,会唱着歌在地上一扭一扭地爬。那是父亲从上海打工回来给我带的,那时候我只有两三岁,我已经记不得父亲那是的模样,但我的确记得这条青虫,毕竟是被其他小朋友羡慕了好久的,可惜后来被人弄坏了。尽管如此我还是保留它到小学,可惜后来不见了,可惜。

父亲又去广州打工,好些年。

我的童年是没有太多父亲的。我不爱打电话,每次都是妈妈让我给父亲打电话,像完成任务一样,每周一次,像例行公事一样。

父亲一年回家一次,过完年再去打工的地方。

桂丽爸爸走之前会给她零花钱,瑶瑶爸爸也会,还有浩辰爸爸也会。我爸爸没有。他只说,听妈妈的话,别惹妈妈生气。我点点头。我不会的,我比桂丽、瑶瑶、浩辰学习都好,桂丽妈妈、瑶瑶妈妈和浩辰妈妈都跟我妈妈夸我懂事。车站里的爸爸走了,我在心里回答。

初二的时候,父亲从广州回来了,不再去了。他的行李是一个老旧的小箱子,一个大大的手提袋,一个我双手环抱不过来的双肩包,还有一架电子琴,给我的,爸爸背回来的。

可惜我没有音乐的天赋,只学会了一首《两只老虎》。

父亲在家,到种地的时候种地,到浇水的时候浇水,到收麦的时候收麦。

他不是一个很好的父亲,因为他抽烟、有时候会打牌,有时候会喝醉。妈妈会和他吵架,在我面前,甚至在邻居面前。

现在已经好多了,妈妈说。哥哥小时候的父亲完全不顾家,爱抽烟爱打牌,妈妈不知道跟他生了多少气,吵了多少次,又打了多少次。有一次生完气妈妈含着泪借钱给哥哥上学。

但这不是我记忆里的父亲。妈妈说,你爸就娇闺女。哥哥也说,咱爸就宠你。

父亲去帮人家打花生,每天晚上回家像是一个灰人,毫不夸张地说。他去洗脸,黄黄的水就流下来了,一擤鼻子,也是黄黄的。

这样的景象让我很吃惊。

有一天很晚了,父亲还没回来,妈妈带我去找父亲,在黑黑的夜里,我老远看见了灯光,很亮,映出一片昏黄的云。走近了我才发现,那不是云,是铺天盖地的粉尘,像一片黄云一样张牙舞爪地将父亲包裹在里面。机器轰鸣了许久才停,父亲从那片黄云里走出来,比我曾经见到的更“灰人”,看见我们他有点惊讶,他说还没干完,让我们先回家。

我觉得我是一个冷漠的人。当爸妈吵架打起来的时候,我第一感觉不是害怕,而是丢人,为的是被邻居看到了。妈妈拉着我说要和父亲离婚,问我跟谁,我拉着她的手说当然跟你,我心里没有一点惶恐,只有平静,非要说的话,还有一点点兴奋。

可能是我没有心吧,可能我就是一个坏孩子。

我喜欢父亲,妈妈对我的控制欲太强,不许我玩,只会要我学习。父亲不是这样的。他不会详细盘问我的学习,我一句还行就能敷衍过去这个我不喜欢的话题;父亲会在我的请求下让我玩他的手机;父亲会对我说劳逸结合,该玩的时候玩,该学的时候学。

我同父亲不亲近。我明显地依赖妈妈。曾经那么久,他对我来说只是一个称呼,他的形象丰满的太晚了,而我已经长大了。

我的父亲太没用了。他不能挣许多钱,他甚至连一个稳定的工作也没有,我害怕别人问我你父亲是做什么的,也害怕学校让填家庭情况调查表,我甚至希望他还出去打工,这样我可以说他在外面打工,而不是支支吾吾到最后说在家种地。甚至只是在家种地也是好的,这样的话我可以说他的职业就是农民。可他不是,他会给人打花生,会去装卸大包,会去工地上帮小工,过年的时候会去湖北拉一车鱼回来卖。

大半夜就去隔壁湖北拉鱼,早上赶回来卸在家里,拉到街上卖出去。父亲没有“半截钢”,他的三轮摩托太小,没办法注水充氧,鱼装在蛇皮袋里拉回来的时候就死了,卸下来地上都是混着腥味的血水。

因为鱼死了,卖不上价格不说,客人往往还借此挑三拣四,父亲不恼,爽快地抹零并帮人把鱼杀好。我去帮忙的时候他从不让我碰,只把钱包给我让我收钱找钱。

下午不忙的时候父亲会让我回去,他一个人站在摊子前,身边缭绕着鱼腥味。

卖鱼的钱还给二姨,二姨拿去银行存起来,她说,这钱上一股鱼腥味。

妈妈说父亲娇我,我并不很认同。除了不曾打骂我,除了从广州给我背回了一架电子琴,除了带我跑遍镇上的服装店买到了我想要的那件红短袖,除了在大中午串了好几家店给我买了新凉鞋……他也……没别的了。

他不曾打骂我,我却在心里看不起他,我向他发脾气。

他跨越一千三百多公里背回的那架琴,我两天就腻了,从未弹给他听。

他给我买鞋子时和店员砍价,我觉得丢人。

……

父亲后来又出门找工作了。我已经不需要在妈妈的提醒下才去给父亲打电话了。然而每次说完了吃饭没、吃的啥、累不累就已经无话可说,这时候我就会再次强调让父亲不要将就,不要不舍得花钱,父亲会说他知道,让我好好学习然后我们说完再见就挂断电话。

哥哥在洛阳成家后我们去洛阳过了春节。高三的我只有七天假期,考前我的敏感和妈妈的焦虑碰撞爆发了争吵。理不在我,没有人安慰我。我的坏心情持续到坐火车回家。父亲几次给我拿东西吃我都没有搭理他,我埋怨他。

我不是一个好女儿。在最后和父亲相处的时间里,我还怨恨着他。

父亲死了。高考前三个月,我被从学校接到家里。我没有见到父亲,他是在福建死去的。两天,我见到了父亲。他穿着黑色的中山装,我从没见过这样沉闷的黑色,戴一顶奇怪的小帽,脸上盖着一块布。我觉得陌生,我父亲不是这个样子的,我记忆很好的,我确信。

我握住父亲的手,僵硬、冰冷。姑姑哽咽着说父亲胖了、白了。我瞪大了眼睛细细端详着,他不像我的父亲,我的父亲是很瘦的,没这么胖,也不是这样灰白的颜色。眼睛蒙上了一层白雾,只有父亲微张的嘴中的金箔一闪,模糊成不规则的色块。

给父亲送行,下着雨,每一下我都跪在泥水里,我要给我的父亲道歉。

我的父亲再也不用奔波在车站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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