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小洋楼

百年小洋楼

◎老屋张忠

人民路上的一座三层小楼，样子像西洋的百年竖琴，坐西朝东的立在喧嚣的市声里，时而落泊寂寥，时而熙熙攘攘，在潮起潮落的江风里立着，怕是有百多年的光景了吧？小楼玉立如青莲，犹民国范儿。且看它的文艺复兴式建筑美学架构带来的审美情趣：剖面乃日字，抚摸它，有“江畔明月，垂杨系马”之叹！日上憧影间，似曾见潇洒书生牵马笃笃过泮桥路径。鸟瞰是回字，走近它，有“小桥淌水；曲岸流觞”之感！置身回廊里，犹窈窕淑女擎着一纸油伞打小巷轻盈而过。那券窗也有诗意，探头自有卞之琳的推窗女，在桥头上看风景；那拱门，也有气势，门泊吴头楚尾的车水马龙！这楼的典雅风韵，真的就是一组民国范儿，她挟一团徐志摩的云彩，“轻轻地我来了！”

这楼，被那层层青砖白泥勾勒出的岁月线条，犹根根琴弦，总是拨弄着我内心深处的“文化自觉”。那层记忆之音，不单是我，费孝通说，就是“每一个人，都依赖他所受之于前人的文化取得生存的物质和精神基础……”，“文化自觉，意思是生活在既定文化中的人对其文化有自知之明，明白它的来历、形成的过程、所具有的特色和它发展的趋向。”

我就生活在一种“既定文化中”——那是近代皖垣老安庆、百年安徽小洋楼！这是怎样的一座楼？又为何号称“洋”？

记得早先，有人用“屈指可数”、“凤毛麟角”来形容这座楼，我说，不，那不完整，洋就是洋气、洋派。皖省没有哪座近代楼宇的历史文化内涵堪与比肩，走遍安徽，你再也找不到第二家！百年以来，它就是我心目中的“楼一号”！

它集“历史文化学、中西建筑美学、人文学、社会发展学”于一身，百年风雨中，涵盖社会各大领域：工商、行政、政治、经济、文化、教育、军事、外事等等。有容乃大！这哪是一座楼？分明是一条大江！一汪大洋！对于这样一座厚重历史文化建筑物，我想，用“海纳百川”来形容它的历史过载当不为过！

早在清朝末年，安徽“一把手”冯煦就相中了闹市区的一块地皮，一打听，那是御碑亭和安徽高等巡警学堂旁边的一块空地，怎么瞧也有三亩半大小，依了大清农工商部的要求，筹设安徽劝业场——这便是“百年安徽小洋楼”的源头了。后来，陈独秀任都督府秘书长的时候，把它打造成“省城菜市”。又过了三年，小楼落成，正式命名为“安徽劝业场”，那是1915年12月6日。其时，楼内开设各式商铺，茶酒绸布、中西百货、书籍文具…….伴随天涯歌女的甜美歌喉，各方宾朋纷至沓来。不过，那个时候的“安徽劝业场”房屋产权归段氏家族商人段兆龙所有，他的后台老板是省长大人李兆珍。哪晓得，人算不如天算，这座楼房“产权证”在段氏身上还没焐热，一场讨袁护国大革命彻底改变了洋楼的命运，有人说它是革命党机关总部，二话没说，官方趁机没收，安徽劝业场大楼摇身一变，成为安徽都督府军署机关办公楼。

这个时候，同样一座楼房，再也不是商家经营之地，市民购物的天堂，小老百姓望而却步。这个事件也说明了一件事：我们的“楼一号”是块大肥肉，人人都对它垂涎三尺，谁的拳头硬，归谁！时局动荡，人心不古，江河日下，世事难料。拳头再硬，敌得过刺刀吗？忽然间，鬼子来了，它在飞机上架大炮，兵舰上装刺刀，武力侵占了中华大地侵占了老省城安庆的劝业场大楼，门口撒了岗亭，屋檐下挂了一块牌子：“日本驻安庆领事馆”，扯淡！里面驻扎着鬼子的宪兵、间谍、侵华日军部队机关和它的机关长樱庭子郎。

这座楼房怪就怪在这里，它能叱咤风云，不说一日三变，但随风雨的变幻而变化。它既能吃进灯红酒绿；又能装进五湖四海，它是当年的安徽农工商会展中心抑或通俗民众教育馆，又是娱乐经商高地抑或百货大楼新潮；上至达官绅士，下至村妇走卒，男女老幼谁都可以尽情地抚摸它。风云一变，它又深不可测高不可攀甚至阴深可怖，闲人免进，老百姓绕着它走。

它既被新旧两个时代地厅级“第一任”官员青睐过，也被旧时两个省级官僚机构蹂躏过。地厅级：1912第一任市长韩安和1949第一任专员桂林栖——安庆市长办公大楼和安庆专署大楼；省级：敌伪安徽省傀儡政府机关和国民党安徽省政府大楼。日伪安徽省长罗君强在这里进出过，国民党中将司令官、华中军政长官公署副长官兼安徽省政府主席夏威也在此进进出出…….

它是演艺长廊也是读书人书屋。从旧时茶楼酒肆歌女到新时代人民文化馆、群艺馆的演员，从往昔书店的学生客户到新时代图书馆的各界读者，莫不一 一惠顾。想那图书馆时代，著名作家石纯男和共和国学者蒋元卿，都以小楼为他们的最初的躬耕地。

而从先，党派团体也频频光顾小楼门楣。国民党安庆市党部、安徽省新生活运动委员会、三青团安庆青年馆、青年军师旅部、吴越小学等等。

从百年前的劝业场到今天的新华书店，一座饱受凄风苦雨的小楼，在那内忧外患的年代，命运多舛，时而炼狱时而天堂！就是这样一道甘味人间烟火的青砖黛瓦风景线，挽百年狂澜于既倒！在跌跌撞撞之间巍然屹立！凤凰涅槃之后，迎来重生！哦，我心目中的“楼一号”！啊，我们的百年安徽小洋楼！

——原载《安庆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