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 廊
回望20多年前,发廊确实是小镇的时髦所在,镇上的发廊就三家,分别盘踞了街北、街南、街中。发廊与老式的剃头铺子可是有很大区别的。老式剃头铺子往往偏居一角,狭小、低矮的老房子里摆着一两张有些年头的带底座的升降椅,椅子对面一张不大的方镜,留下岁月斑驳的印记。桌台上随手放着推子、剃刀、毛刷、剪刀、皂盒以及沾满头发渣的海绵。墙上随处钉着钉子,挂磨剃刀的砂纸,挂布袋子,挂陈年的干辣椒。其间斜斜绷着绳子,搭晾着旧到辨不出颜色的毛巾、围布。半扇木门上贴着迎春时的春历,颜色褪成了白粉。粗粗咧咧、毛毛扎扎的男人往椅子上一躺,一顿饭工夫就被系着油布的老师傅打理的舒舒爽爽了。价钱也公道,主顾也熟络,做这营生挣的钱比不得富有,零花倒也宽裕,总比一年到头只侍弄庄稼强些个。
发廊却是年轻人的专利,小镇上的发廊清一色都是年轻姑娘开的。那时,去外地打工的风还没吹进小镇,倘若初中毕业没机会或自己不愿再上学了,年轻人多会学就一门手艺,做将来讨生活的手段。小伙多学瓦工、木匠,姑娘们就学裁缝,特别有主意且家里较开通的也允许姑娘学理发。主要是因为,在守旧的小镇人家里,做父母的总以为女孩子在发廊,天天跟那些把自己打扮得不三不四的男男女女掺和在一起,迟早是要学坏的,不如早早说下亲事,嫁出去,让婆家操心去。
我家隔壁就有这样一间发廊,姐妹两个经营。姐姐大妹妹三岁,姐姐肤白、微胖、短发,妹妹高挑、微黑,扎着两根长辫子。姐姐热络、大方,妹妹怕羞、内向。她们租下崭新的一间当街门面房,两扇门一开,店里又新又亮堂。嵌在整面墙上的大镜子,映着街上的行人和铺面,是活的风景,热腾腾的世态。一条长长的布帘隔出一块睡觉的地方,木板搭的床,角落一个衣箱。外间为客人布置了红的升降椅,红的沙发。各式梳子、各样瓶子、各种工具摆满了镜子下方的工具台。沙发靠着的白墙上贴了明星照,沙发左侧墙上装着个特制的铁皮桶,上宽下尖,尖嘴上装有水龙头,套着一截细长布袋,布袋搭在下面脸盆架上的脸盆里,架前放着高脚圆凳,架旁塑料桶里装满凉水,漂着舀水瓢,煤炉放在门外。晾衣架上晾晒有颜色鲜艳的毛巾,也做招牌幌子用。
那天,姐妹俩的父母同周围邻居道了扰,发烟、发糖、放鞭炮,说了许多多谢照顾之类的话,热热闹闹中小店就开张了。这姐姐扎得一手好头发,常去周边村子里给新嫁娘盘头、化妆,起个大早赶去,早饭时就能回来,妹妹在家洒扫、煮饭,一点也不偷懒。我欢喜到他们店里去,那儿有一种香的蓬蓬的气味,还可以对着大镜子照不停,也不介意那做妹妹的拿我的头发练手。姐姐不像妹妹那样喜欢小孩,不过心情好时,也会给我编个头发。姐姐很拿手当时流行的叫做“招手停”的发式,大姑娘、小媳妇不少常来光顾的,也会修面,不过手艺比不过那些老师傅,有一次刮破了客人的嘴,被客人狠狠骂,周围邻居开解了好一会才算完。
像是磁铁效应,与其他几家发廊一样,很快就有一波年轻人从四面八方汇聚到一起,将发廊作为基地了。每到傍晚,欢声笑语不时传出,是沸腾着的青春,挡不住的热情。所以,发生这样的事也就不足为奇了:镇上唯一一家录像厅的老板,三十五六岁,结过两次婚,爱时髦,爱热闹,很快便成了这帮年轻人的头儿,一天傍晚,他从发廊出来,领着这班男男女女十分招摇地进了后街一家酒馆请客吃饭,第二天清早,街两边的店铺陆续开门,大家惊讶地发现发廊门口躺着个人,原来是那当姐姐的,短袖、短裙滚得皱皱巴巴,睡得四仰八叉,周围的女人赶忙叫醒她,背地里却摇头叹气,面子已然是挂不住了。
每个大人似乎都忘记了自己也是从年轻时过来的,只顾在背后指指点点,这做姐姐的却依旧我行我素的样子,任这些大人们一副老学究的派头。更何况,姐妹俩的父母并不住在镇上,倒少了许多应付,姐姐自然不必在意了,几个月后,竟又谈起恋爱来。小伙子帅气潇洒是多少规矩守本分的姑娘心里喜欢却不敢启齿的梦中人,居然看上了长相并不漂亮,为人又不安分的姐姐?殊不知,一个正当年龄,热烈又大胆的姑娘是怎样鲜活生动,富有吸引力。发廊照旧有欢声笑语不时传出,但恋爱后的姐姐想是心情大好的缘故,也会给张家孩子编编辫子,李家媳妇盘个头发。小伙子性格外向,爱打招呼,好开玩笑。看着出双入对的两个年轻人,大家心里也生发出了几分羡慕,言语渐渐不那么刻薄了。
后来的事自然是水到渠成。一年后,两个年轻人结婚了,在老家办完婚事返回镇上发喜糖那天,大家毫不吝啬地奉上了吉言,说小两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别提有多般配了。再后来,小两口转外地做家具生意,镇上的发廊便关张了。那间铺面闲置了好一段时间后,有人盘下它开过饲料铺、面店、粉条加工作坊等。没了嵌在整面墙上的大镜子,和镜子里流动的风景,人们渐渐将姐妹俩淡忘了。
一年腊月间,镇上的生意人正铆足了劲在人们最舍得花钱的时节赚上一笔,为即将到来的新年讨个好彩头时,有眼尖的在熙来攘往的赶集人中认出了那开发廊的姐妹俩的父母。曾经的四邻热情地招呼他们坐下来喝口热水,说说话。从老父母的口中得知姐姐小两口在外地把家具生意做大了,他们也一直帮忙照应着带孩子,连着几年也没回老家过年。问起那黑黑瘦瘦腼腆又漂亮的妹妹时,老两口却不住地叹气。妹妹离开发廊后先是在家呆了一阵子,后来又去姐姐那里帮忙,再后来跟着村里一群兄弟姐妹去大城市打工,说起来是挺好的,可没成想遭遇了一场严重车祸,当时就丧了命。听了这消息,大家原本喜庆的脸上都像挂了霜,讶异又可惜,不知该说什么来安慰那老父母。倒是那饱经岁月的老两口主动把话头转了向,离开时,还强笑着恭祝四邻生意兴隆发大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