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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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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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讨债

寒风凛冽,人们蜷缩在重腾腾的被子下面,暂时忘掉了让人发愁的湿和冷。星星已经隐退,晨光挣扎着想从夜的薄弱处撕开一点点口子,小镇的每条街却都像不愿醒来似的,安静极了。

“玉儿,起来吧!玉儿!”沉在温暖梦中的姑娘先是翻了个身,忽然记起了什么,便蹭地一下坐起来。趁着被窝的热气还没散尽,赶忙穿了衣裤。隔着窗,另一个房间里也是一阵窸窸窣窣。很快,母女两个都收拾妥当了:老的头上包了一块黄色的毛线围巾,戴了手套,小的头上包了一块暗花的布围巾,也戴好手套。推了自行车,叮咣开门,母女俩闯入这寒夜中。

老的骑车走在前,小的骑车跟在后,穿过大路上了陡陡的一条斜坡,往右一拐,踅进小路。路两旁是大片的菜地,同稀稀疏疏的人家。此时,菜地正盖着一层霜被,三棵两棵大树黑沉沉地矗立在远的近的田边,后山像个鼓起斗篷的黑衣怪人,篱笆小院,鸡在鸡笼中做梦,狗在柴火堆下做梦,锄头、斗笠趴在土墙上做梦,草垛披件湿潮潮的衣裳,不晓得又有什么猫儿虫儿在里边做梦,天却是麻麻亮了。

小的已经超过老的骑到了前面,母女俩错开二三十米,各人嘴里呼出的热气裹在头巾里反扑在脸蛋上,暖乎乎的,身上也已汗津津了。母女俩不说话,各想各的心事,实则,她两个在几天前刚刚葬了一位要紧的亲人——姑娘的父亲,女人的丈夫。按镇上风俗,头七时要把去了的人平常穿的衣裳拿去坟边烧掉,口袋、拉锁都得拆,也是怕藏了要紧的钱物不知情时给化为灰烬。就在整理这些物品时,她们在一张旧台历上发现了一片账单,这是三年前的账目,当时,姑娘的父亲经营着一辆运沙车,靠给人家拉沙石挣钱养家,车多活少,生意难做,只好答应赊账给人家。修房让那主家落下了大亏空,新房落成没几天,他们就匆匆去外地找活挣钱了,连着几年没回,帐就挂到现在。

讨债这事,那老的心里是没底的,一来时间久,二来没借条,这事主又死了的帐究竟能不能要到,还真不敢说,况且人死债死的事听的看的也多了。此时,那老的怀里正揣着这片账单子,她想到丈夫晴天雨天,暑天寒天一趟趟辗转在沙石厂同主顾家,想到车胎压爆了、钢板震断了、油箱漏油了,丈夫爬进车底忍饥挨饿糊的像个泥人,她心里一酸,眼睛湿湿的。

“不能让这钱给混赖过去,撒泼打滚,赌咒发誓,怎么着都得要回来,这可是男人挣命换的。”女人又下了次狠心。昨天,她托过的一个相熟的人给她带口信说那人回来了,头天晚上刚落家。她得赶早,趁着别的债主不知道消息时,先把钱讨要回来。女人的脚下加了劲,车子跑得又快了些。

爬了一个陡陡的坡,快入下个坡底前,女人停住了,路旁一幢崭新的二层楼房,女人指给姑娘看。母女俩把车子停在院坝边,女人走上前“咣咣咣”拍得大红铁门震耳响,一边喊着×××。一会儿,一个蓬头男人揉着睡眼出来了,外边的冷风激得他直缩脖子。他一看见女人便明白来意为何了。女人先开口:“×××,我们家那人得急症死了,你知道的吧?”“昨天听人说,我开始还不信,到后才知道和我三哥当年的病一样,突然就发作了,唉……”“我今儿过来,就是找你把之前在他手上的帐了了,你看,这是当时的账目。”女人拿出帐单子给男人看。男人只瞅了一下就立即说:“不对,这价钱不对,下欠的数目也不对。”女人心里咯噔一声,“果然是这样,见人死了就要赖账,这个挨天杀的。”男人争辩着,说自己手上也有个账单子便转身回屋去找。一阵过去了,男人出来,手上空空的,“几年没回来,家里乱七八糟,一时半会也找不见。”女人问:“那你说,还下欠多少?”女人心里究竟也没底,毕竟这账目是她在那潦草几页台历上总出来的。“你听我给你仔细说……”男人把当年他修房时前前后后用了若干车沙料、石料,分几次付钱的事从头说起。女人听到这些如同正看到丈夫是如何艰辛,眼里落下泪来,“这些年,他身体一直不好,还要挣扎着出去干活挣钱,到头来,人没了,钱也飞了,呜呜呜……”女人哭喊起来,姑娘站在一旁心里一直打鼓似的,这会儿更不知如何是好。男人急了,“×××刚死没几天,他听得见,这腊月黄天,若我是耍赖不给钱,就叫我不得好死!”听到外面吵嚷声,男人的老婆躺不住了,赶忙出来调停。一阵嘤嘤嗡嗡后,女人只好自个劝解自个,她收了哭声,对男人说:“反正现在死无对证,你就按你说的,把下欠的了了吧!”男人听不顺,又开始粗粗咧咧地争辩,最后,约定了第二天上午去女人家了账。

直到第二天吃完晌午饭,男人也不曾露面,女人有些慌了,“莫不是盘算了一晚上又要放出什么幺蛾子?”女人拨弄着脚面前的火盆,“对了,这人好赌,别不是又被哪家茶馆绊住了,回头失了本钱,这账就难收了。”女人当下决断去镇上几家茶馆挨个找找,交代了姑娘几句,女人骑车上路了。

果然没错,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女人在一家茶馆将男人逮了个正着,老板一脸不高兴地看着主顾被女人叫走。到了家,女人一边招呼男人坐火盆边烤火,一边叫姑娘倒茶来。翻出账单,两人细细对过后按昨天约定把账了了,说了几句别的闲话,重新谈到那个死去的人来。男人记起死了的那个先时是如何生龙活虎,头脑精明,讲到生活的艰辛将各人变成现在这个结果,说到眼下为了生计一年到头在外忙碌。讲着讲着,天暗下来,火盆里的火光一跳一跳映着说话人的脸,女人不免又呜呜咽咽哭了一回。未了,男人立起身来,说:“死的已然死了,你要想通,往后该如何还得好好打算,究竟活着的人更不易。”说完便转入暮色中。

不一时,姑娘将做好的夜饭端上桌,母女俩靠在火盆边静静吃起来,毕竟,活着的还要好好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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