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楠

楠楠不止一次说：“小雨，我好羡慕你呀！”标准的普通话，干净又洋气的衣服。而我，一个灰头土脸的乡下孩子，更加相形见绌。

楠楠的到来让小镇上的孩子们眼前一亮，也为我们这群刚步入初中的大孩子门打开了外面世界的一扇窗。第一次见楠楠是在我家商店，楠楠妈妈和楠楠手牵手来到我家商店，隔着柜台，我正蜷缩着腿坐在白色的凉椅上。一个好听的声音让我抬起头来向外张望。楠楠妈妈向母亲介绍楠楠，说过完暑假楠楠回小镇上念书，楠楠妈妈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喜悦。母亲让我带着楠楠一起上学，楠楠大方地说：“你好！”我不好意思地笑笑就算认识了。

从母亲口中我略微知道了楠楠的故事。她在襁褓中时父母就离异了，外婆抱走了她，并扬言与她妈妈断绝母女关系，因为当初老人家就反对她爸妈的婚事。楠楠妈妈自食其果，孤零零留在没有家的小镇上，靠在食品厂做工的微薄收入养活自己。“一转眼，孩子都这么大了！”母亲叹息，是一个女人对另一个遭遇不幸的女人的叹息。

再见楠楠是在新学期开学的头一天。班主任把楠楠带进教室时，叽叽喳喳的吵闹声一下子就止住了。楠楠的目光很快搜寻到我，这次，我们相视而笑。从此，上学、放学，我俩都会结伴而行，我总能从楠楠口中听到一些小镇上没有的事。比如，在宽宽的陶瓷浴缸里洗澡，挤一种液体就能抖出满缸泡泡；比如，在她曾经上学的工厂子校，男生给女生送玫瑰花；比如，在路口分别时要说“拜拜”。楠楠带来的一切都是新鲜的，这个城里孩子那样有礼貌，声音那样好听，她用好听的声音勾画出一种比小镇“高级”的生活，这种生活让我心生向往。

我会有意无意模仿楠楠说话，纠正浓重的乡音，我那么喜欢楠楠，可是，班上的其他孩子却不这样认为。我能感觉到他们对楠楠的排斥，课间，大家总爱在一起追逐嬉闹，楠楠兴冲冲地加入，可他们要么是把她挤在门角，一个一个使劲冲上去压得她想哭，要么就恶作剧地把她抬起来扔进教室后面的垃圾篓。我能看出他们协同一致在对付楠楠，而楠楠怎么看不出呢？一次放学路上，我劝楠楠不要加入他们的游戏，楠楠笑笑，她说知道他们在欺负自己，可她就是要去玩。我想，楠楠比我坚强。

我们上学的早餐都是自己带，早自习过后，大家就拿出带来的早餐或在教室里或去操场上吃吃玩玩。楠楠的早餐几乎无一例外是她妈妈那个食品厂生产的点心，而我，因为家里的商店总能变变花样，有时饼干，有时面包。楠楠会毫不客气地凑上来与我分享，这时，就有好事的同学使眼色叫我别被楠楠占便宜。楠楠不喜欢她们，于是我俩便走开了。

一起上学放学的日子没有维持多久，因为楠楠这个城里孩子已然是小镇中学的“名人”了。开始，是本班一个男生的加入让我们的放学路上变得热闹起来。再后来，一封情书彻底改变了格局。情书是隔壁班的一个被看作“混混”的男生写的。楠楠将情书拿给我看，并没有显出慌乱，甚至还有些暗自高兴。我没有告诉楠楠，之前也曾收到过这个男生的情书。接下来的日子，照例是那个男生在早餐时间来到我们班教室给楠楠带早餐；下晚自习护送楠楠回家；周末约楠楠见面。渐渐地，楠楠除了上课，以外的时间似乎都要和这个男生见一见。我又恢复了独来独往的习惯。

一个星期天，楠楠来商店找我，她有心事对我说。她见到父亲了！楠楠说见到父亲的过程，脸上是抑制不住的快乐。“他站在学校门口等我，给我钱，我不要，他就把钱硬塞在我手里了，我没有叫他爸爸。”楠楠说。楠楠还说虽然没叫爸爸但她真的好开心，她觉得爸爸长得好帅。楠楠拜托我向母亲了解一些她爸妈以前的事，再三叮嘱不要让她妈妈知道。不久后，我就真的见到楠楠爸爸了。他来商店买东西，重点是向母亲打听楠楠的事。他瘦瘦高高的样子真如楠楠所说，很帅。母亲夸楠楠懂礼貌、聪明，楠楠爸爸有瞬间的微笑。将母亲的只言片语连起来，我大概知道楠楠爸爸已重组家庭，孩子比楠楠小不了几岁。我完成了楠楠交办的事情，可我并没有告诉楠楠。

楠楠的朋友越来越多，全都是男生。楠楠说喜欢跟男生一起玩，因为他们总护着她，不欺负她。渐渐地，她的朋友圈从校内延伸到校外，从小镇延伸到社会。她偶尔会向我透露去哪里滑旱冰了，跳舞了，聚会了，总之，心思早已不在功课上。

楠楠妈妈着急地找到我家，问我楠楠正在跟谁交往时，我着实吓坏了。楠楠和妈妈吵架了，起因是妈妈被打。楠楠妈妈独自生活在小镇上实在不易，经人介绍，认识了一个离过婚的男人，两人在一起搭伴过日子，不算结婚的那种。楠楠本就受不了妈妈被人呼来唤去更何况这次还动了手。她要妈妈离开那个男人，结果，母女俩谁也没说服谁。于是，楠楠赌气跑了。

楠楠是去找爸爸了。我应该想到的，她那样聪明，朋友又多，怎么会找不到爸爸呢？楠楠是去质问爸爸为什么当初要和妈妈离婚，后来是恳求爸爸回到她们母女身边。爸爸没有回答，也没有领楠楠回县城的家，他带楠楠去吃饭、说话，末了，给楠楠钱让他回妈妈这边。

母女俩的风波渐渐平息，初二上半学期也结束了。寒假，楠楠在干妈家开的调料铺帮忙直到春节。期间，我只见过她一次，她开玩笑说自己的手闻着像卤肉真想咬一口。

新学期开始，大概两周以后，楠楠的位置突然空下来了。班上同学向我打听楠楠是不是不来了，我无法回答，她连招呼都没跟我打就离开了吗？

楠楠确实走了，回外婆那里，并非自愿。母亲说，最主要的原因是外婆不希望楠楠同她爸爸见面。想想也是，这个男人毁了她女儿一生的幸福，老人家如何原谅。可楠楠不是这样想的。不久后，我收到了楠楠的一封信，她十分想念我，说自己很快会回来的。

直到我初中毕业，楠楠都不曾再回小镇中学，她也没有继续城里的学业，而是转到省城的职业学校学导游。一个夏天的傍晚，一辆黑色桑塔纳突然停在我家商店外，从车上下来的竟是楠楠。她抑制不住兴奋给我讲了一大串省城的事。得知我正在上师范学校，楠楠发自肺腑地说真羡慕我。车喇叭嘟嘟叫，楠楠该走了，她要和车上的朋友赶去另外的地方。另一次见楠楠是在某个春节前。腊月间，小镇上做生意的都会在店外靠路边处支起货摊，这样东西分外好卖。那天，我和家人正守着摊，卖东西、收钱，忙乱了一上午，吃午饭时闲下来歇口气，就在那时，一件雪白的衣服飘到了我的面前，是楠楠。同上次见面相比，她变了，画了眉，涂了口红，穿得更好看了。她依旧对我有说不完的话。我满身污渍站在她身边，觉着像是小乞丐站在仙女的旁边，什么话也没听进去，只知道她已经上班了。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之后，就断了消息。

上学、工作、结婚、生孩子，伴随我的成长，楠楠这个名字越来越模糊，直至不再想起。母亲却一直记得，也许是我从小到大玩伴太少的缘故。一次回家，母亲突然提到楠楠，她到底是回了小镇，嫁回了小镇，这个见证她爸妈短暂婚姻的地方。“楠楠妈妈总算有了依靠”母亲说，“楠楠现在挺着大肚子，不久该要生了，你去看看吧！”

我没有回答，也没有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