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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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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3/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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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女孩

对于孩子时期的我来说,暑假是最值得期待的。我很羡慕房东家的大女儿一放暑假就可以去乡里的姑姑家玩上好一阵子。其实,我在心里一直期待着能到乡下的二姨家过暑假。

终于获得了母亲的允许,我的心早在我的人之前飞到了二姨家那位姐姐的身边。姐姐叫丹丹,只大我一岁,我从来都是对她直呼其名。丹丹家是在原有老房的基础上翻修的两间砖房,砖房没刷白灰,露出砖的本色。连着的是一排低矮有了年成的糊剂砌的老屋。老屋前是土院坝,院坝边上种着不太能长高的我们叫不出名字的树,还有随意长成的野花野草,以及堆着的枯枝落叶。在老屋尽头的房檐下,用塑料布遮着一口漆好的棺木,乡下老人总是早早就制备好了这些。这就是丹丹奶奶我们称作婆的棺木。

婆没有和丹丹一家生活在一起,她和小儿子过,小儿子常年在县城,所以老屋就只有婆在住。婆和二姨关系不大好,这在当时的农村是很常见的事情。婆决定了让小儿子养老,就对老大一家很苛刻了,甚至不及普通邻里。虽然抬头不见低头见,却彼此不打招呼,总觉着憋着一股气。我们小孩很能觉察这种气氛。那时,在我的眼里,婆就是一个矮胖的、小脚的、穿发旧蓝布褂子的、凶的老太太。

丹丹撺掇我和她一起趴在婆住的小土屋那扇陈旧的木门上,透过一道窄窄的缝朝里偷看。屋子里光线很暗,小脚老太太摇摇晃晃走近桌子拉开抽屉找什么东西。我俩很紧张,生怕被发现,忽地看见一双小脚直朝门口来,吓得拔腿就跑,跑到院坝尽头,婆却并未出来,就停在那里哈哈大笑。笑够了,丹丹很神秘地对我说她曾偷看到婆坐在木盆里洗澡呢。

我们那里的乡下以种水稻为主,所以水田居多,丹丹家房前屋后都有水田,邻里间隔着几块水田,通过一条条窄小的田埂连接起来。水田周围都挖出小水渠,很窄很浅,方便放水进田。仲夏,田埂边的野花开得正好。一天,我俩从废旧瓶子里淘出一支“花瓶”来,顶着日头在田埂边采野花。采着采着,竟然不再满足田埂上的野花,转而盯上了邻居家院坝里种的花。邻居家的院坝在田边的小路旁,但比小路高出一截。我俩偷偷摸摸溜到院坝下,看见开的黄灿灿的大朵花,就踮起脚尖摘起来,窸窸窣窣一阵响动,在宁静的夏日午后终于引出了我们称作婶婶的那家女主人。婶婶吆喝着跑出来,眼看期待的丝瓜花开正好时折损大半,好一通大骂。两个小家伙早在骂声中逃远了。

尽管水渠里的水量很充沛,然而要用来喝的水,却得走好远的路去山泉里挑。通常,挑水的活都是由姨夫来做。两只大木桶一回来,就先倒一桶在铁锅里烧。丹丹家的灶房是紧挨老屋的半边土房,我喜欢和丹丹挤坐在灶台前的小矮凳上,背后是堆得高高的柴火,多是松树枝和松果以及稻草。抽一把柴往灶膛送,火苗呼呼啦啦蹿起来,烟火中散发着松脂的香味。若是不小心送进去湿的柴火,保准会冒出满屋的浓烟呛得人直流眼泪。火苗欢快地舔着锅底,大铁锅里的水很快就开了,舀一铁瓢倒在搪瓷缸子里,陈年的粗茶慢慢散开,水变成铁锈一样的颜色。喝一口,有铁锅和茶混合的气味,还有淡淡的烟熏味道,十分解渴。

丹丹家虽然修好了新房,但新房潮湿,晚上还得睡在紧挨着的土房子里。土房不大,仍分前后间,前边这间,房梁至屋顶部分被粗竹条和木条隔出来,形成一个更狭小的空间,我称其为小阁楼。这个楼,“楼上”与“楼下”是断开的,平时要靠梯子联系。需要“上楼”时,就搬来梯子搭在像洞一样的阁楼口。口很窄,大人得弓着背蜷着身子才能进,进去也直不起腰来,小孩则刚刚好。

这儿就是我和丹丹的秘密王国。单是搬来梯子到进“洞”这一过程就充满挑战的刺激。想想看,以孩子的体力抬来梯子、搭在洞口得怎样颤颤巍巍,特别是要从梯子的顶端攀到洞口边上,这一步对于大人来说只轻轻一跨就到了,可是小孩得手脚并用,又十分担心从半空中一头栽下去,很是考验胆量。进到阁楼,里面七零八落堆放着旧农具、旧书之类的东西,伴随着一种独特的陈旧气息。昏暗的灯光给小阁楼披上一层橘黄的轻纱,显得更加神秘。我们在这儿玩最爱的探险游戏,说小女孩的悄悄话,打发一整个下午时光,直到忙完农活的大人回来喊叫时才急忙下楼,装作从未上去过的样子。

逗留了一些日子后,我提出要丹丹同我一起回镇上我家玩一阵子。二姨没有同意,我和丹丹思考再三决定以书信留言的方式先斩后奏。头天晚上,我俩在床上叽叽咕咕酝酿逃跑计划,第二天一大早起床,我俩表现极好,很听大人的话。早饭过后,大人们出去干活,我们就钻进屋子开始写信。信是我写的,大致内容为:二姨、姨夫,我和丹丹回我家了,请你们改天到我家来玩。把信竖着放在桌子上,我俩就逃跑了。

从丹丹家到我家,大人骑自行车大概需要四五十分钟。上午的阳光不是很强,因为怕被二姨追上,我俩几乎是一路小跑,跑不动时就快步走,不敢坐在路旁休息,只要一听到自行车铃声,就吓得继续跑起来。跑过土路、跑过石桥,因为不敢过河又绕了一个大圈子跑到通往镇上的大路,还得穿过一个河坝。过了河坝,我才真的放了心,好好休息起来。丹丹仍然十分忐忑。我们悠悠闲闲逛回了家,尽管母亲十分惊讶怎么就只有两个小孩一起回来,可还是相信了我们的胡编乱造。丹丹到底是认为自己犯了错,待到二姨夫慌慌张张找来时,无论母亲怎么挽留,她都执意要走。计划归于失败。

在丹丹家度过的暑假已成为我童年最美好的回忆。后来,为了生计,丹丹一家也搬到了镇上,丹丹和我就读在同一所小学,比我低一级。开始的时候,我们经常相约去上学,渐渐地,丹丹有了自己的朋友,我们不再经常一起玩了。初中毕业,我俩的人生之路开始变得不一样。我考上了师范学校,那是一所专门培养小学教师的中专,开始一段全新的、五彩斑斓的校园生活。丹丹初中毕业后,去了县城一家电脑培训学校,几个月学习结束后,她开始了打工生活。先是到一家打字复印部工作,后来又去理发店当学徒,再后来成了一家小理发店的美发师。这期间,我们很少联系,然而,但凡能碰在一起,就总有说不完的话,甚至是彻夜长谈。人生、理想,在那个懵懂的年纪,被我们无数次地揣测。丹丹说等她挣到钱一定送我一样我最想要的东西,我说那就送我一个随身听吧。她欣然答应。

又是几年过去了,我在即将走进一所学校当英语老师之时收到了大学录取通知。因为家里的重大变故,我很有可能上不了大学。从期望到绝望,那一个暑假,我第一次直面人生的无可奈何。最后,我几乎是在违背所有亲朋的意愿下,在小镇人难以理解的目光中勉强走进大学校门,走入必需由自己负责的未知人生。

我读大二的时候,丹丹遇到了人生中最重要的抉择。她要结婚了。在家人的安排下见面、聊天、谈婚论嫁。小伙子比他大四岁,很腼腆。婚礼定在腊月间举行,因为是上门女婿,按照风俗,丹丹在结婚前一夜不能住在自家,我们又可以像从前一样躺在床上说悄悄话了。只是,那晚,她在说,我在听。她问我,没有爱情的婚姻能幸福吗?她说,为什么自己不能做主。她还说了过去曾悄悄告诉过我的初恋。她哭了,不过马上收回了眼泪,因为明天还要化妆。我回答不了,也帮不了,只是跟着叹息,后来,便睡着了。

婚礼极其简单,飘飘洒洒的大雪下了一整天。过完年后,丹丹和她的丈夫便去了外省打工,此后,我们只有在春节才能见面。然而,二姨突如其来的一场重病使得丹丹不得不放弃外省的打工生活,她的丈夫则继续留下来挣钱以贴补家用。

这时的我已经大学毕业,远远地离开了小镇,实践我想要的生活。偶尔回到小镇,我一定先从母亲那里了解丹丹的境况再去看她。丹丹在小镇新买的房子里开了个孕婴用品店。她待人热情,薄利多销,生意还不错。二姨帮忙照看孩子,她操持家务、打理生意,生活过得井井有条。我们不会像从前一样聊虚幻的人生和未来,只说眼前的家人和孩子。我们也不再有机会彻夜长谈,只是叮嘱彼此好好生活。

昔日的小女孩,如今正在各自的人生轨迹中探索和成长,我们的心底仍然守着一个共同的秘密,一个关于幸福和爱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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