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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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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5/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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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镇老板

“六条巷子三条街,男人没得女人歪。”娃娃们嘴边挂着的顺口溜也不知是哪个闲汉编的。这小镇要说六条巷子三条街倒真是,至于男人、女人哪个更歪,不好断亦不敢乱说。小镇上的三条街也没个正经名字,不过按各自方位分为前街、中街、后街。围着小镇的是周边大大小小几十个村子,小镇的热闹便可想而知了。

清早,街两边的铺子陆续卸下门板,店家忙碌的一天开始了:把店前的空地洒扫干净,仔细揩抹落在货架上的浮尘,将东西归置得整整齐齐。再去后房捅开煤炉,旺火快烧一壶沸水往粗瓷茶壶里一冲,壶嘴里立刻腾起一条带着茶香的白雾。这壶茶店主人要拿它招呼常来的顾客。这是一家商店,店不小也不大,但货物挺齐全,针头线脑、烟酒副食,香粉雪花膏、头绳和草纸,灯泡手电筒、草帽和脸盆……凡日常生活必需品在这儿基本都能办齐。

店老板是个年轻快活的小伙子,这小伙子来自外镇的一个村子,当过几天民办教师,因为结了婚有了孩子,年轻人便想了其它出路。先是给妻子娘家姐姐的商店帮忙,渐渐地看出了做买卖的门道,于是凑钱在这个大镇上开了一家小小的商店。人勤快嘴又甜,又有眼色,常给街坊邻居帮忙,遇见老的小的又爱玩笑一番,逗得大人小孩合不拢嘴。生意渐渐做得红火起来,于是就搬到了现在这个更大的铺面来。

这商店统共两间门面,中间横排的货架将店面隔出前后,前面是店,后面一半仓库一半睡房,睡房有一扇门,门外占着房东一小片地方用作厨房,立着一口歪瘦的水缸,一个煤炉。碗柜恰如其分地嵌在睡房入口,盘碗筷篓摆放得整整齐齐。碗柜与床尾的矮衣柜间安置着一台缝纫机,但睡房里光线太暗,女主人的技艺很难展示,只好将机身收回扣好盖板,铺上旧布做了梳妆台用。这么小小的一个隔出来的房间竟还摆放着一个长沙发,是当时刚流行起来的新鲜样式。窄窄的光滑的坐面,靠背和扶手都包着密密的红白条纹。这年轻老板和许多爱赶时髦的年轻人一样,喜欢这些时兴玩意儿。那年夏天,他买了双音箱的大录音机,暑假过后,一条街的孩子都会唱《粉红色的回忆》。过完寒假,又能复原一整盘磁带里牛群和马季的相声了。同样,他的铺子里也会时不时地冒点新鲜花样给街坊邻居的生活配一点别致的色彩。就比方说那香了一条街的雪花膏吧!原本是那年轻老板的漂亮老婆委派他去城里进货时顺带捎回来的。可到家打开箱子,一下冒出十来个瓶子。他老婆当时没反应过来,正要发作,嗔怪他办事不利。就有眼尖的女人一眼相中那漂亮的玻璃瓶子,不到一顿饭的功夫,连街东头的张家媳妇也往这边凑。这些女人过惯了鸡猫狗的日子,却唯独对这些瓶瓶罐罐兴味不减,年轻女人尤其如此。在那个偏远小镇还很封闭的年代里,这类东西不知欢喜了她们多少个日子。

商店开在前街,是东边那些村子进小镇的必经之路。约摸9点钟,赶集的人们在家吃完早饭便陆续上街了,肩挑的,手提的,背篓里背的都是各家地里院里的出产。在集上赶早卖了,认真揣好钱,若没有什么要紧事或是逢会逢节,便可以畅快地逛一番。男人们多会去看看钟表店里又进了什么式样新的玩意儿,去打铁铺同老师傅闲谝一阵,去粮油店问问米价油价,去制作粉条的作坊观摩一阵儿,再邀约着到哪家铺子外就着二两花生喝上几口散酒,直到天色微暗,才匆匆赶回家吃夜饭。

年轻的姑娘媳妇们三个两个吱吱喳喳俏喜鹊似的,头绳、胭脂、针线、香粉就够她们看上好一会子,还要去看看布店又上了什么新花色,裁缝铺又出了什么新样式,盘算着什么时候给自己添置新衣服。因为记挂着栅栏里的鸡、圈里的猪、看门的狗,总不会逛到晌午饭后。也有拖家带口的,自行车横杠上坐着大点的孩子,母亲抱着小的坐在后座上,到了镇上,先把车子寄放在哪个相熟的铺子外,爸爸领了大点的孩子,妈妈引了小点的娃娃四下逛去。大人买了什么不清楚,只知道给大孩子买了铅笔和本子,给小娃儿吃了甜米糕子。

要说这店里最特别的,还是那个靠着一面墙,快够着房顶的大酒缸。酒缸是铝制的,样子像个大谷仓,下面盘着三层砖块将它稳稳托起,靠近底部装着一个自来水龙头,酒就这样流进各家各人带来的瓶里罐里,做药酒,攒药丸,或是三五人就着几碟花生豆摆会儿龙门阵。这酒缸是年轻老板照着自己的意思说给对门铁皮铺老板特制的,他因此很得意,还在酒缸上用浓墨写了散白酒三个大字,这简直成了他铺子里的活招牌。每次,酒厂的车一来,引一条粗粗的管子把酒泵进酒缸时,满街都飘着要醉倒人的香气,引得路人好奇围观,回去后当作新闻说给四里八乡听。来打酒的大人孩子,认着这个酒缸就知道走对了。

那些年的买卖行情像个任性的孩子,忽紧忽缓的。小镇那样偏僻,也有物资紧俏到“发疯”的时候。有一时盐成了紧俏货,每个商店的盐都卖到要见底,却续不上新的,人群里开始传盐又“发疯了”。这时节,若哪家铺子里每天还能堆上一大盆来买,那大家就都赶着讨好似的来称,心里也就觉着这家老板特别有门道。其实,这年轻老板并没有什么门道,要说特别,就是脑子特别灵,又特别能吃苦罢了。他天天往城里的运销公司跑,眼勤腿快的,先是和管门的人熟起来,又打听到隔着村、串着同学的熟人的熟人,一来二去竟加排上一个号,连夜运回来一车盐。夫妻两个把卡车司机恭恭敬敬安顿好,一个扒,一个装,再一袋一袋卸下车,忙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当堆得冒尖的一盆盐往支在门口的摊子上一亮,远远近近的人赶着来秤时,这夫妻俩像是再熬几个晚上都不觉着累似的。

春忙耕,秋忙收,忙季到了,小镇冷清许多,街道空空荡荡,偶有过路人也是急匆匆的样子,商店的生意进入了淡季,直至入冬,才渐渐好转。一进腊月,红白喜事照例多起来。乡下的喜宴和丧仪最是热闹,主家尽着自己最大的限度,生怕待亲族和客人的礼数不周,落下话柄,宴席自然相当丰盛。负责采买的人都是主家极信任的,放心让他们做主。为着主家的这份信任,他们定会货比三家,把差事办得又漂亮又省钱。小镇老板的铺子里,烟和酒这两样大件总是整条街最便宜的,人又热络,说笑间,单子上的物品就备办得差不多了。有的一时钱面上吃紧,商量着来的,小镇老板也肯赊账,那主家记得他的好处,又荐来了相熟的人家,这生意自然就差不离,铺子里每天迎来送往,煞是热闹。

跨进腊月,每过一天,离年节就更近一步,老的小的心上都像揣着个兔子,那股子兴奋劲儿是怎么按都按不住的。男娃娃成天价兜一包小炮仗,哔哩吧啦到处乱窜,做买卖的定会把货摊搭在街两边,恨不能把东西堆到人的鼻子尖,从前街到后街,从东头到西头,到处挤满了人,小镇成了一锅冒泡的粥。年三十儿,早上还热热闹闹,正午一过,人潮立刻退散,街道上就剩零零落落几个往家赶的人了,旧年在这最繁茂的生意之后收了尾。除夕的炮仗一夜不断,年初一清早起来,街上红彤彤一片,门口的炮仗皮儿规矩是不能扫的,老话说这是财气。往后,最盛大的家庭活动拜新年开始了。走亲戚兴送果子,两样或四样,取成双成对的好彩头。小镇老板早把铺柜台面收拾干净,油纸线绳红签子包的四四方方的喜果子一溜儿排在台面上,看着就迎人。逢人一句新年好,买卖两旺各自欢喜。

和农人侍弄庄稼一样,小镇老板用心经营着这个不大也不小的铺面。买卖做到7、8年的时候,这老板又摸着了一个挣钱的门路——原本由公家运营的客运线路如今放开了,私人也可以自主经营。这些年出出进进去城里办货,小镇老板早就同镇上的所有客车司机和售票员熟络了,从没想到的好机会在脑袋中一过,他心里立刻燃气了一股子热劲。花了几天时间,把商店的账目盘了又盘,几个月后,一辆搭着红绸被面崭新的中巴车在鞭炮的热闹声中开到了街口,锃亮发光,像极了小镇老板春风得意的派头,这车可是压上了小镇老板几乎全部家当。商店的生意是守,守着买家上门,车的生意是跑,无论刮风下雨暑天寒天,跑起来才能挣着钱。起早贪黑经管着这两样营生,夫妻俩也忙成了两个陀螺。这车倒争气,每晚回来零的整的一沓钞票,慰藉着夫妻俩一日的辛劳。

从镇上到市里约摸30公里的路连接了5个镇子1个县城,和以前的公共汽车不同,这客运中巴可以随招随停,站与站之间也没个固定时间点,完全随车主灵活调度。统共个把小时的一段路搭载着各样人眼前的烦愁或是过去的奇闻说着聊着笑着骂着到点下车各忙各的。车厢成了乡里乡亲们流动的消息集散地,跑车的人自然见多视广,眼界也跟着飞涨。

陀螺狠转了几年,小镇老板买车时的本钱渐渐拢了回来,无债一身轻的他心里松了口气,想是见识的多了,这心思也渐渐有了些转变,好像有点什么柔软的东西粘在了一个朦朦胧胧的物件上面。这物件慢慢清晰,却是一张女人的脸。这小镇老板呀……

起先,家里人并没发觉,但纸终归包不住火,一时闹腾起来,小镇老板只好出车更早收车更晚躲个清净。谁承想,一个寒冬的后半夜,这老板开车去接约齐去城里进货的几个商户,迎面与一辆长途运货卡车相撞,那巨大的响声把睡梦中的人惊得直跳起来。之后的几个星期,这祸事成了整条路上最大的谈资。这年,他刚40岁。这场祸事把一切都改变了,家里家外的闹腾顿时消停,像嘈杂的市场突然失声。这老板浑身插满管子,手术后在病床上昏睡了好几天,竟奇迹般地捡回了一条命。然而,有些东西永远地变了。那辆曾经带给小镇老板无限荣光的车严重受损,只能报废。因车辆手续不全,小镇老板背上了大笔赔偿。最难过的,是他落下了终身残疾。

还没来得及置下一屋片瓦,一家四口仍住在前面是店后面是铺的租来的门面房里。万幸的是,商店不曾关张,虽然生意已大不如前,但总算还留下个糊口的生计。那老板伤还未愈,便拖着残疾的身体,开始挣扎着做生意还债。等到又一个腊月到来的时候,萧条的生意渐渐有了起色,这老板也渐渐恢复了生气,只是他再也不如从前那样精干和潇洒了。

当小镇老板已经习惯“瘸子”这个绰号时,他竟“贼心不死”地又要经营车的生意了。他到底是不甘心,不甘心守着个小买卖过活到老。几年功夫,路上又添了许多新车,不再年轻且身负残疾的小镇老板一头扎进车堆里,铆足了劲要把失去的填补回来,人们眼看着“瘸子”又转成了陀螺。往后,开货车、卖砂石、收废品、办麻将馆、买地造屋……“瘸子”活成了小镇街谈巷议里的奇人。

别人用一条命走,小镇老板用捡回来的半条命跑,忙乱中就跑过了知天命的年龄,两个孩子终于长大成人。刚刚松了心气儿,这小镇老板就重重地倒下了。高血压引发的动脉血管瘤,比癌症更可怕的病。病灶位置特殊,医生无计可施。他身坠黑暗深渊,被疼痛撕扯,无比绝望。眼看就要跌落悬崖,一束微光突然照了进来。经过一台异常艰辛和危险的手术,他又奇迹般地能够下床了,劫后重生,却已虚弱至极。在最后挣来的时间里,小镇老板放弃了一切生意,回乡下在老屋周围种下上百颗核桃树,隔三差五回去照管,等待着它们拔节长高,仿佛自己也重生了一般。一年后的冬月里,一个平静的夜晚,小镇老板打开收音机听着入眠,之后就再未醒来。

小镇上,那个在学校门口买丁丁糖的中年人如今成了买糖葫芦的老爷爷。旧新华书店旁那个年轻的小鞋匠已经成了拖家带口的中年人。老菜场外,那个纸扎铺子里的巧手艺人也早已满头白发步履蹒跚。然而,那个年轻的孩子王,快乐的小老板,狠狠摔下又爬起来的中年人,却将生命定格在了54岁。跳过几家屋后脊,他的坟头正对着上百颗年年挂果的核桃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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