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晚,南门街心那片开阔的地面上,有新年里最盛大的一台社火。一过晌午,叮叮咚咚的钹儿声、鼓声就不时响起,吵得人心里痒痒的,有什么在催似的。跑去看时,可又只是钹儿声、鼓声,再不见划旱船的长胡子老汉,也没看见蚌壳精的大蚌壳,急得孩子们直往卫生所后边那排矮房里去探看。那位老手艺人却气定神闲得很,不慌不忙给大头娃娃描笑脸,给狮子整理花穗子,给毛驴粘上绿缰绳。直到后半晌,他那桌案上红的、黄的、绿的、黑的颜色才轮到画在装扮的人脸上。
咚咚锵,咚咚锵,咚锵咚锵咚咚锵……天黑下来了,街心的空地给围成里三层外三层的大圆筒,热闹可真就来了。
热闹是属于热闹人的,热闹之外的小镇却是清冷的。人都看社火去了,街道从来没这么空、这么大。天上的月亮水洗过似的清亮亮的。两旁的铺子齐整整关了门,只留着门口的灯。一些人家悬着灯笼,红纱里透出弱弱的光。小镇的夜从没这么美,也没这么清冷。
前街头,一处铺子外的灯光正好落在道沿上,柔柔地勾出一块小小的面积,此刻,那光里正坐着一个人,佝偻着身子,花白的头发长到肩头。他不是镇上的人,但镇上的人都认得他。他总是揣着一个铝制的饭盆,沿着街边慢吞吞走,有人见他打门口过,记起昨天有一碗剩饭,便叫住他。他停下,往前进两步,从怀里掏出饭盆接着那碗剩饭,轻笑着点两下头,嘴里发出“哎、哎”的声音,便走到离人家一段距离的地方,坐着吃起来。
他有名有姓,家在某某村某某沟。他不是乞丐,他只是病了。他的病在心里,他的心连同去了的妻、女,回不来了。
因为不能生养,他和老妻两口儿到中年时才捡回一个弃婴,是个姑娘。虽是乡里人,但也捧着宝似的把姑娘养大。去地里干活就背着去地里,采来狗尾草编个小狗给她玩。去镇子赶集就让她坐在担子一头的竹筐里,买米糕给她吃。孩子脆生生叫爸、妈,他们欢喜。孩子能端茶送饭了,他们欢喜。孩子会读书认字了,他们欢喜。孩子长成大姑娘了,他们老两口可就更欢喜了。
村里一户人家,大儿子订了婚,娶亲的日子定在年底,慢工出细活,制备新房里的家具是从入夏就开始了。木匠师傅带了他年轻的徒弟打下手,师徒俩耳朵上夹支铅笔,整日敲敲打打,泡在了刨花里。
这家还有一个小女儿正同老俩口的姑娘一般大小。姑娘来过几次,一开始是稀奇他们的手艺,过后好像又不止稀奇这手艺,好像是稀奇那小木匠。
这天,当小木匠险些第二次砸到自己的手时,师傅看不下去发话了,他说,好桌配好椅,好男配好女,天经地义。傍晚提早放了小木匠的工。
不久,姑娘把小木匠说给爹娘听,一个模糊但美好的愿望开始在老两口的心上蒸腾。
知了叫累了,炽热的夏就快过去了,一套崭新的家具装点出婚房的喜气,带着满心欢喜,小木匠回家去了。他已和姑娘约好,忙完秋收,他要爸妈托人去说亲。
顶着头上的秋老虎,农人们最辛劳也最喜悦的日子来了。天不亮就去割稻、打稻、装袋,趁着日头最烈的时候晾晒,傍晚搅风车除秕谷、收拢、装仓,老的小的齐上阵,活还是多到做不完。姑娘心上时不时冒出的憧憬,老两口心上时不时冒出的惆怅很快都被这繁忙平息了。
天黑忙完,大人孩子就在自家门前的河沟里洗脸、擦身,把白日里湿了干、干了湿的一身汗和扎人的谷壳统统丢进水里好安稳睡觉。
一连忙了十多天,这日,收完最后几袋谷子,天还没黑。姑娘就找了一处背人的河道准备洗澡。盆要被冲走,她随手一捞,回身时撞着河沿台阶,一下子被怼进河里。谁也想不到,河边长大的人轻易被卷到了河底,再也没能起来。
一切都只开了个头,余下大片的空白……
当娘的随即就病倒了,往后几年,她吃的草药能装好几个麻袋。可再苦的药也替不了她心里的苦,她终究走了。这屋里就剩老爹一个人了。
他开始不敢回家,墙上每个缝隙都像长着眼睛,地上每块砖都像在说话。他立刻要逃。听见村里人叫,他就乱跑乱撞。顺着村口的大路他不知不觉就来到了镇上。他走到小学门口,看孩子们在操场上跳呀、闹的,他就笑起来,欢喜得很。于是,他经常出现在校门口。一群孩子从他身旁经过,好奇地看看他,他笑着,故意快跑几步,做出老鹰抓小鸡的样子,还假装“啊”地轻叫,孩子们哄闹着逃窜,他站在原地笑出了声。
他从不伤人,孩子们便不再怕他。更有调皮的捡小石子扔他,他也只是小跑着做出要扑过去的样子。有时,石子飞在后脑勺上,嘣的一下,真疼了,他就生气地转过脸望向石子飞来的方向,一手扶着头,赌气走了。可不一时,他又笑嘻嘻地出现了。
村里人把他带回去,做顿饭给他吃。亲戚把他接回去,换身干净衣服。但很快,他又跑出来了。渐渐地,也没人再强着他回去了。从此,小镇成了他的家……
此刻,他就坐在那里。远远的咚锵声像一个缥缈的梦境。而偌大的镇上仿佛就只他一个人。他茫然地望着眼前无尽的空,望着,望着,他哭了起来,开始是抽噎着哭,到后放声大哭,那哭声仿佛旷野里野兽的嘶吼。
人们兴尽晚归,街道像渐涨的潮水漾着节日里的欢愉。老头哭完了,佝偻着身体悄悄离开。
那晚,他摸黑回到了家里。没几天,便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