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

从小镇最热闹的集市往外走，南北西东，许多条小路好似许多条血管供养着小镇。那许多条小路又连接着更窄的路，延伸到村落深处的人家。

沿着沟坎走，穿过一片竹林，过一座小小的石桥，就绕到了几户人家的屋后，再从小路绕出来，便是一片开阔的庄稼地。地的旁边有一户人家，围墙仔细地圈出一块狭长的面积。推开两扇木门，看见一个大院子，搪平的泥地，平整光滑。隔着院子，两头各有一排房，右面是堂屋和四间睡房，左面两棵大树后是堆放杂物的柴房。堂屋这头，沿围墙搭着一间灶房，一只老黄狗安闲地卧在灶房外，等着它的老主人唤它一道出门去。他们已经许多天没有出门了，它的老主人已经病得下不得床。除了还在中学读书的小女儿，老人家三个已经出嫁的女儿如今都回来在床前尽孝。她们进进出出，仿佛回到了以前的日子。

以前的日子苦呀，没娘的孩子更苦！娘离开时，大女儿21岁，二女儿18岁，三女儿13岁，最小的四女儿才8岁。孩子们哭天喊地的声音揉碎了村里许多人的心。大姐从此挑起了娘的担子，之后的日子里，即便遇到天大的事，她也不再流眼泪了。她曾经连夜伐了自家田坎上的树，赶夜路扛到邻村，只为挣到五块钱。也学着出门做小本买卖，为了省车费就扒火车，为了省花销就忍饥挨饿，人像是铁打的一般。

二女儿赶上了家里的一段好时候，上完了高中。村里要招民办教师的消息叫她的心噗通通跳得厉害，为了壮胆，她让三妹妹陪着报了名。考完试，她满心欢喜地等待通知，却等来了村里支书初中毕业的女儿被招上的消息。她蒙着被子直哭了一夜，第二天肿着两只眼，仍扛了锄头下地干活。往后，再也不提这事了。

娘走那年，三女儿正该上初中，为了给自己攒学费，她每天天不亮就去地里寻猪草，压得实实的一筐猪草，从村里背到镇上能换三分钱。她也跟着村里的大人背了地里刚摘下的瓜菜到离村很远的一座军工厂外，等着工人散工后来买。一个和村里婶婶们年纪相仿的女工看到这小小的女孩，可怜她，额外给了她几分钱。这事，她记了一辈子。

冬天里，夜黑得早，那时，大姐已经出嫁，老二、老三、老四围坐在被窝里，借着煤油灯昏暗的光，手里都忙不停地织毛线袜子。织完袜子洗干净，搭在烘笼上烤一晚，第二天好带到集市上去卖。趁着天冷，能多卖出去几双袜子，三姐妹每个人的手都冻得稀烂。

偶然着了风寒，她们就记着娘做惯的法子，拢一堆旺火，围坐旁边，各人手上端一碗滚烫的汤面，辣子和姜末呛人的香窜到鼻子里，呼啦呼啦一口气吃完喝尽，发一身热汗，再裹上被子捂一夜，第二天就好了。

有时，她们仿佛又回到了童年时候。夏天一场暴雨过后，泥塘里冲进来的鱼引了半个村子的大小孩子挽起裤腿光脚踩进去。个个撅着屁股，手在浑浊的泥水里乱抓，有谁大叫着捧起一条来，大的小的便一齐喊起来。

像鸡、狗、鹅、牛，一家人日也劳作，夜也劳作，大姐夫妻俩不时帮衬，这个家努力维持着娘在时过惯的日子。老二、老三分别到了出嫁的年纪。老爹平日里在集市上卖筐、卖笸箩、卖竹刷，一分一分攒下钱，给女儿们各置办了一台缝纫机做嫁妆，也供着小女儿上到了高中，算是把孩子们都拉扯大了，身体里的一个瘤子也越长越大，把老爹给拖垮了。

三个出嫁的女儿现如今都有了自己的孩子，她们带着孩子回来侍候老爹。从小长到大的老屋里，一边是新生稚嫩的幼苗，一边是行将枯萎的老树。她们脸上笑着，心里五味翻滚。

几天后，那个瘦削的老爹离开了。又一场撕心裂肺的哭。四姐妹成了没爹又没妈的孩子。门外的菜地里堆着老爹和娘的坟，老黄狗一连几天趴在坟头上，不吃也不喝。几个月后，因为误吃了被药死的老鼠，它也埋在了坟旁。

大姐带了四妹妹到镇上自己的家里去照管了，老二和老三带着孩子回了各自的家。老屋空了。许多个老屋就这样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