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小镇那年,哑巴约摸十二三岁,瘦瘦小小的半大孩子,胳膊上挎着个硕大的旧竹筐,站在舅舅身后,怯怯的,脸上却只是笑。
哑巴生来既聋又哑,根本上不成学,只能跟着爸妈上坡地干活。撒种子,壅土,捧着马勺一趟趟跑着浇水;拾柴禾,捡豆子,扯了苕蔓子回去喂猪。到底是个孩子,他也会贪看蚂蚁大战蚰蜒,给老鼠洞里灌水,跑老远的路到沟坎下的小学看人家做早操。好在,除了瘦小些,倒也平平安安在爸妈身边长到这么大了。哑巴妈看着儿子瘦瘦小小的样子,刚刚舒出一口气,立刻又为他的将来犯起愁来。得让儿子学一门手艺,哑巴妈当晚就对孩子他爸说起这个打算。
舅舅来镇子上讨生活全凭一身好力气。老家平地少,这儿一绺,那儿一搭,除了玉米、红薯、土豆,也种不出别的,收成又差,一年到头手脚不停地忙活只够一家人糊口。有力无处使,可把他憋屈坏了,一狠心,他卖了父亲留下的老屋,和屋后长了二十多年原本准备盖新屋用的木材,来到镇上租了人家的菜地,专心侍弄。舍得一身好力气,且播种得法,收成自然不差。过后又养起几笼兔子,还兼顾着给各家铺子卸车,渐渐在镇上站稳了脚。
受了姐姐两口儿的托付,舅舅把哑巴领到了镇上。看着外甥瘦瘦小小的身板,他一时也没有什么好打算,于是哑巴就跟着舅舅侍弄菜地。时间长了,大街背巷的人都知道镇上多了个半大孩子,且是个哑巴,哑巴呢,自然也把小镇摸熟了。
就像地里一块土坷垃或是路旁一株草,除了舅舅一家,也没有谁会在意哑巴。哑巴脸上却总是笑着,这笑不像别人开心时特有的模样,而是那种浅浅的,好奇的,对什么很神往的样子。有时哑巴挎着篮子从地里回来,看见小路上一群放学的孩子正恣意地跳闹,玩捉人的游戏,他的脚就挪不动了,停在离他们不近不远的地方,痴痴地看。耽误了吃饭被舅舅教训过好几回后,他不再那么贪看,但总是要看一会儿才肯离开。
让哑巴学门手艺的事一直在舅舅心上盘桓着,这孩子到底能做什么呢?一天清早,舅舅打巷子口的糍粑摊前过,看那围着皮围裙的老头一边压着糯米皮,一边看灶口的火,油锅架子上排列齐整的糍粑正散发着馋人的香气,他的脑袋“叮”的一下有了主意,脚下的步子都加快了。
糍粑是两张巴掌大的熟糯米皮包裹调过味的豆馅,封口后在油锅里炸制而成的一种小吃,小镇人通常是在早饭前买来配茶或是早饭时买来配粥。糍粑摊从早上6点出摊到十一二点收摊,只有半天的买卖。家什活儿也简单,一口铁锅,一台灶,本钱小,又占不了多大地方。虽然只能挣点零花钱,但对哑巴来说是再合适不过了。
小镇上统共就两家这样的小摊儿,一家在街东头,离车站近,是一对中年夫妇在经营。车站人多,夫妇俩手脚麻利,糍粑味道又好,买的人自然多些。李老头的摊儿就支在自家门前,虽然背街但靠着巷口,且他做的糍粑比车站旁那家足足大一圈呢,因此,常买的人也不少。
哑巴给李老头的糍粑摊帮忙,说好是只管一顿晌午饭的。有了哑巴添柴、烧火、打杂,李老头省心不少。清早,沿街的铺子刚刚卸了门板,哑巴就上街了。只见他挎着个油浸浸的小竹篮,盖布的一角露出黄灿灿的糍粑,一只手拿一截铁管,一只手拿一个小锤儿,每走几步就敲一声,那清脆的“叮~叮~”声就是他的叫卖声。哑巴边走边环顾左右,看见有人招手,就赶忙朝人家跑去,人家伸一根指头,他取一个热乎乎的糍粑,人家递来张钱,他忙接了揣在兜里。穿街走巷的,这个新活计,哑巴干得可起劲了。
李老头见哑巴勤谨,隔三岔五从那叠得齐整的零钱里抽出几张给哑巴。挣到钱的哑巴咧开嘴笑,跑回去给舅舅瞧。舅舅比划着交给哑巴把钱赞起来,攒好多,买衣服、买吃的。哑巴听话地照做了。过年时,哑巴妈穿上了儿子买的棉鞋,哑巴爸戴上了儿子买的棉帽,逢人就夸,暖到了心里。
初夏,豌豆新熟,糍粑摊就改做酥脆可口的豌豆粑粑,农历五月五,家家吃油糕,糍粑摊这天就只卖油糕了。其余的日子里,每天清早都能听到哑巴“叮~叮~”的叫卖声,哑巴成了小镇习惯中的一份子。
跟着李老头做活,跟着舅舅做活,一年一年的,半大孩子长成个大人了。不过,大人应份的那些烦恼,似乎没在哑巴那里生长出来。有饭就吃,有活就干,倒头就睡,哑巴脸上总是笑嘻嘻的,很自足的样子。
擀皮,制馅儿,豌豆粑粑和糖糕,李老头见哑巴做得怪好,到后,索性把这摊子事全交给哑巴去做了。几年后,车站旁那夫妇两个去了城里开小吃铺子,师傅点头后,哑巴于是有了自己的糍粑摊。再往后,师傅老到干不动了,小镇上就只有哑巴一个糍粑摊了。
临近春节,出门在外的小镇人从四面八方往家赶,哑巴的糍粑摊外常常要排起队。哑巴脸上熟悉的笑和糍粑熟悉的味道都化作家乡的符号,抚慰着一颗颗奔波劳顿的心。舅舅说的没错,摊儿虽小,好歹是个营生,虽然只能挣点零花钱,但对于哑巴来说是再合适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