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自习呜哇呜哇的读书声响彻校园,早读的消耗和余下的四节课全靠40分钟的早餐时间提供补给,于是,铃声一响,同学们全都出发了。学校食堂的大锅饭向来让人提不起劲儿,大家更愿意到街上寻吃的,何况抄小道是极省时的。因而连着小路的那条街道有一半都是小饭馆,早餐是它们一天中最重要的生意。
像许多条鱼游进河道,随即分散到各自相熟的湾里再陆续游出去,街道从平静到热闹再归于平静。小饭馆的老板们检点着抽屉里新的旧的平的皱的钞票,对自己从四五点就起床忙碌到现在的成绩露出欣慰的笑容。然而,有一个人却高兴不起来,因为她的店里总是格外冷清。
她离婚好几年了,原本生活在乡下,听说是因为先前的丈夫总对她和儿子动拳头,她不能像许多女人那般经年累月的忍受,于是带着儿子离婚了。别人口中简短的履历放在一个女人,一个乡下女人身上来说可真是太难了,别看她一副很泼辣的样子,当初为这事几乎蜕掉一层皮。
艰难的拉扯中,儿子长到十四岁了,单薄的身板,高高的个头,皮肤黑黑的,眼睛亮亮的,小时候那种惊惧的眼神和反常的沉静沉淀成忧郁的气质,学习却好的出奇。也是为了儿子的学业,她在两个哥哥的资助下搬到小镇开了这个小小的饭馆,巴望着依靠它来维持生计。初来乍到,好位置的店面给别人抢了先,她这里生意清冷也在意料之中,只好日日坚持到最晚才关店,以作些微弥补。
镇上有个傻子,落娘胎长到四五岁时没看出什么毛病,再往后就不对劲了,外在的体格较常人瘦小些倒罢了,可心智却仿佛被困在了四五岁的年纪,无论如何也长不大了。他高兴时像个小姑娘,喜欢用柳条编个花环戴着,走路时蹦蹦跳跳。可若是什么人惹到他,引他发怒,那就不得了了,他一准从路边捡起石块扔过去,非得气消才肯住手。他常年背着个背篓,有时背一篓青草,有时背半篓柴火,有时背许多石块,全凭他愿意。他的脸没有特别脏,衣服也不破破烂烂,可见家人把他照料得还不错。
一天下午,傻子背着一篓柴火游荡到了开满饭馆的小街上,饭香逗引得他迈不开脚,他在一家铺子外站住,眼睛直勾勾盯着客人的筷子,老板朝他挥手呵斥他走,他仍一动不动站着,老板作势要拿东西打他,这下可把他惹毛了,他转身从路边捡起石块,使劲朝饭馆里仍,客人只好捧了碗筷挪到靠墙的桌子,直到门口落了七八块石头,他才气咻咻地离开。
走到街尾时,他又站住了。女人不认得他,招呼了一声吃饭,傻子便高高兴兴进去了。傻子坐在板凳上,背篓却不往下卸,女人觉出不对劲,犹豫着仍给他拌了一碗面吃,出门时,傻子却将满背篓的柴火倒了一地。自此,隔一段时间傻子就背来一篓柴火,女人就给他一碗饭吃。
有时,傻子高兴了,就戴起花环在女人饭馆门前跳起舞来,引得过路人笑着看,女人也笑着看。跳完了,女人嘱咐他早点回去,像哄孩子一样。这小小的插曲本没什么可细说的,却在另一时引发了一场不小的冲突。
这天早自习照例到了收作业的时间,寡妇那十三岁的儿子座位后排一个女生忽然想起自己的一项作业压根就没写,于是她着急戳了戳前排的男孩,想让他把作业借给她抄一下。平日里男孩并不会拒绝,可这次却像没听见似的。女孩不高兴了。课间趁男孩不在座位上,女孩以太挤为由把桌子往前挪了许多,男孩回到座位强行给她推了回来,女孩再往上挤,男孩猛推一把,前后课桌夹住了女孩,至此矛盾升级成了骂战。从课桌到作业再到平日的芝麻绿豆,直至骂娘。“叭!”一个响亮的耳光落在了女孩的脸上。这是男孩第一次打人,任何人都不能骂他娘。
原来,女孩爸妈也在小吃街开着一家饭馆,女孩发挥自己的天然优势,每天拉着一帮好姐妹到她家店里吃饭,平日里还跟她们分享独家“新闻”,比如经她父母私下加工过的傻子和女人的故事。流言很顺利地从大人传到了孩子,当然就传到了男孩的耳中,所以,这场战争是不可避免的了。
很快,孩子间的战争升级成了大人间的战争。女孩爸妈用他们惯会编故事的巧舌重新安排了女人的过往:比如给前夫戴绿帽子致使被赶出家门,平日里与男顾客勾三搭四招揽生意,为了贪占小便宜连傻子也兜揽……血盆里捞饭吃,女人经过了那么些事,早如铁打的一般了,拼了性命不要和这两口子干一场,只闹到一条街的人都来拉劝才算完。
究竟儿子是她的软肋,女人想到儿子为她受辱,心疼如刀割,想到小饭馆的生意不是长久之计,心绪愈加烦乱,往日那些听不进去的婆婆经此刻想起来仿佛成了最好的出路。“命呀!”她在心里长长叹了口气。不久,她给一个阿婆回话,同意去和那个男人见一面。
男人未婚,刚刚劳改释放,眼下还没有找到合适的营生,有些年龄了,需要成个家。当着介绍人的面,女人提出两个条件,一是对她儿子好,二是老老实实过日子。婚后,小饭馆关张了,夫妻俩寻了个水果摊的小买卖,本钱小,周转快,渐渐地守住了。一年后,女人又生下一个儿子,男孩常抱着弟弟在街巷玩。弟弟长到三岁时,男孩已经从师范学校毕业,十九岁的他成了另一个镇子上的小学老师。其实,以他的成绩,若要考大学是没有一点问题的。
儿子能养活自己了,女人心里松快了好些。每逢儿子回来,她眼中的快乐满得都要溢出来了。半个月、一个月、一个学期,渐渐地,儿子回家没那么频繁了,他恋爱了。女孩是她的同学,分在另一所学校,热恋中的他们每星期都要见面。爱情的甜蜜让男孩体会到前所未有的幸福,这幸福仿佛能消弭以往所有的恐惧不安,让他踏实又安稳。
然而,幸福总是格外短暂。女孩所在镇上的一个年轻干部托人去女孩家打听,他身上展现出来的成熟气度让女孩不自觉地在心中比较,这样一来,男孩的忧郁就仿佛多了些孩子气。
幸福要与男孩失之交臂了,他着急,他心焦,但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一下子又跌回那种无助的失落中了。这年的寒假格外萧索,他每天早晚帮着母亲出摊收摊,其余的时候照管弟弟。大孩子们放鞭炮玩,逗引得弟弟总往上凑,弟弟调皮的样子全不像他小的时候。他想,自己要是像弟弟这么皮实就好了。
该过去的总会过去,该来到的终会来到,男孩经历过了情感世界的寒冬,平静地等来了属于自己的春日。几年后,镇上一条深巷里鞭炮噼噼啪啪闹着报喜,瘦削的小伙子穿着一身稍显肥阔的西装,领着红裙着身、红花拂面的新娘,给街坊长辈敬烟递糖。一群孩子抢着捡拾没响过的炮仗,小小的巷子口被一团喜气填得满满当当。傻子也来赶热闹,他捧一把爆过的红纸屑洒在半空,背着背篓跳起他的转圈舞,逗得大人孩子笑个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