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 年

镇上的小学有新旧两个大门，旧大门连着背街小巷，新大门通着柏油马路。上学自然要抄近路，但放学回家可就全凭孩子自己的兴致了。

小镇街巷交错，无论从哪个巷口钻进去胡乱走上一阵，再从另一处巷口探出来，照样回到主街上。与街上熙来攘往做各样营生的热闹不同，巷子里的住家可安静多了。然而走巷子，实在是一件有趣的事。

就说学校旧大门左手边的那条巷子吧，窄窄的一条土路，路边上只有一户人家，这人家与学校背靠着背，一家四口是一对中年夫妇与一双儿女。有时路过，看见女的正锁门，扛起锄头往地里去。有时听见哥哥妹妹两个吵嚷，互不相让的架势。一个下雨天见男的头戴蓑笠，深筒胶鞋沾满稀泥正往家赶。好像这家人总是匆忙得很。

隔着学校，旧大门右手边的巷子地势就开阔多了，那儿住家密集，房挨着房，屋连着屋，老老小小都是宗亲。越显得这家孤零零的。

一天放学打他家门前过，难得听见许多人声，墙上还挂着一朵大红绸子堆的花。不久就见那皮肤黝黑，身材敦实的哥哥穿上了一身崭新的绿军装。亲友们从外乡赶来提前为他送行，自行车停满院坝。哥哥如愿当兵去了。

顺着这条土路一直往前，就能看见坡下人家的屋顶。坡下人家稀稀疏疏，门前就是稻田，田间小路连接各户。春日里，村子常被蒙蒙雨气笼罩着，远远看见一路行人，后一个拿手搭着前一个的肩膀，如一条多足虫走进一户人家。那户人家，只一间房，他们聚在这里是为演习出丧时用的曲子。他们是一群盲艺人。门敞着，雨渐渐大起来，凄婉哀凉的唢呐声像在讲述一个长长的故事，呜呜咽咽的二胡声和着淅淅沥沥的雨声，听来让人只想落泪。

也是这坡下的一户人家，有一个跛脚少年，他们堂兄弟三个，其他两个哥哥都好好儿的，只他生来就是残疾。若不是奶奶精心照管，他这株弱苗是难成活的。到了上学的年龄，起初是两个哥哥护送他上学放学，但很快的，他就能自立，一天两个来回，埋着头只顾走，速度一点也不比别人慢。寒来暑往，九年后，这条小路载着少年的足迹，通向了宽敞的大道。他考上了县城最好的高中。

大学，他笃定地选择了医学专业，毕业后他回到家乡，在一个山区小镇的中心医院任职。和他一样年轻的医生来来去去，像他一样能扎下根来的却少之又少。十多年后，当初的弱苗长成了能荫庇他人的大树。他守护着的那方天地里，有他的妻儿，有敬重他的乡里，有他施展医术造福桑梓的事业。很多年里，少年的故事一直被小镇人所津津乐道。

倘若不从旁的巷子走，就沿着旧大门正对面的这条小路，经过一家只有一个铺柜的零食铺子，眼光越过几户低矮的房屋，就能见着一个头发蓬乱的老人常坐在屋檐下劈竹篾、编筐子。他和女儿过活，家里还有一个即将上完小学的外孙。那孩子肩宽臂长，身材壮硕，只是身上的衣服裤子总是短一截，冬天还光脚靸着一双薄布鞋，手脚都冻得红肿。母亲和外祖父艰难地养活着他。

他的父亲也曾来学校看过他，锃亮的皮鞋，得体的衣装，提着买给他的文具，穿过孩子们的目光走向他。他却扭身就跑，像受惊的小牛犊，谁也劝不转。几次三番，父亲都只能在尴尬的气氛中多多拜托老师，然后带着遗憾走出学校。听说这位父亲在部队提了干，已经有了新的家庭，而孩子的母亲宁愿饿死也不愿接受这个男人的任何接济。

这孩子学习和干活都很拼命，但比起肩扛手提的轻而易举，书本上的知识却总难在他的脑海中贮存，他学得相当吃力。家庭的阴影似重担压在他心头，他很难像别的同学那般开怀大笑。

一天，有同学无意间在他的课本上看见一行字，字的内容足以令所有人惊骇。那是被青春期的渴望、学习的挫败和家庭生活的无力感反复冲击、充满愤懑的发泄。那孩子自知有错，于是撕下书页团成一团放入口中咀嚼吞咽，从此再未同字里提到的女孩说过一句话。几年后，男孩去了部队，他父亲所在的地方。

沿着这条小路，踅进路口左边的巷子，转出来就到了主街上，这儿有一家很大的药店。药店旁，一个老奶奶经营着一间小小的甜水铺子。夏天放学的时候，常见淡红的、淡绿的、淡黄的甜水装在透明的玻璃杯里，杯口上盖着方形的玻璃片，一看就清凉解渴的样子。花很少的钱就能讨一杯来喝。

药店对面是新华书店，书店旁一个角落里坐着一个年轻的修鞋匠，六七岁的时候，他为了捡拾纸飞机被高压电击中，丢掉了一条腿。成年后，凭着一根木头拐杖、一台补鞋机、一架人力车，他养活了自己，还娶了妻，有了一双儿女。他的妻子视力有残疾，但两个孩子都很健康。

每当晌午饭后，街上的人潮渐渐散去时，他的两个年幼的孩子会牵着母亲的手一同来接他回家。他把做营生的家当搬上车，拄起拐杖，套上肩带，一只手压着车把往前一挣，人力车就缓缓行动起来。妻子和孩子手拉着手走在他的身旁，一家人说说笑笑，夕阳在他们身后描绘出绚烂的色彩。

路过街心十字，走不多远就要到家。十字的一头通向河坝，冒着被家长责骂的风险，有时，还可以跑去河坝玩一圈。夏天的河坝是一座水上乐园，河水刚没过小腿肚，脚下的鹅卵石光溜溜的，下面藏着许多螃蟹。河对岸，养鸭人拿一根长长的竹竿指挥着鸭队，成百的鸭儿快活地聒噪着，向深水处游去。有谁在远处兴奋地大叫？原来是拾到了一枚鸭蛋。玩尽兴后爬上岸，飞跑着往家赶，到家后才想起书包还挂在岸边的树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