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姿势叫胡杨
严萍
那是一个黄昏时分,走在回家的路上,匆忙、疲惫的脚步踩过一声声汽笛的喧响。思绪黯淡混乱,仿佛陷入了一种麻木与无奈。就在这样僵硬的行走中,从街边传来了时轻时重的歌声,粗犷、豪放中有一丝丝细腻与伤感。正是歌手凤凰传奇那首时下流行曲<胡杨新娘>。此刻,那歌声就如一股清爽的微风,掠过脸颊,给我一种莫名的感动。
顷刻在心中对胡杨有了深深的无形的渴念,在杨魏玲花忧郁的歌声里,胡杨总是时远时近地围绕着我,象一柄烈日下的伞,又象冬日里的暖阳,成了我莫名的牵挂。
或许,在人生如梦的长途里,只要虔诚地钟情于什么,便必有昭示和回响吧。秋后的一个下午,我终于满怀虔诚的拜谒了新疆木垒境内这片固守傲立于6500万年前的生命之林, 轻抚它踉跄而去的历史与蹀躞走过的岁月,6500万年的岁月气息在我闭目的霎那扑面而来。
6500万年前的中生代白垩纪,恐龙已逐渐走向灭绝,鱼类和鸟类开始繁衍发达,哺乳动物出现。显花植物已很繁盛,被子植物出现,热带植物和阔叶树也开始生长。那个人类尚未形成的时空里,我们身边的这片胡杨已开始生生不息。直到新生代第三纪后期,哺乳动物进一步演化,在亚洲或非洲地区才出现了高等动物原始人,而这片胡杨依然没有迎来人类。
将一截断枝小心的捧在手心,枝丫在轻轻讲述她自远古而来的沧桑与坚韧,淡淡的忧伤和她骨子里那种震慑力不断叩击着我肤浅的灵魂。她披挂着累累创痕和斑斑折皱,以一世的沧桑站出了6500万年的伟岸。她伸出苍老遒劲的手臂,擎着太阳,浑身每一条皱纹每一处创痕都流光溢彩,让凡尘的视线震赫不已。她的方方寸寸都是沟壑凸陷,缕缕斑斑都是老茧龟裂。时间的冷暖与生命的沧桑在这里规程杂揉,成就了无言的悲壮。她拧绞着青春骨血沟沟坎坎地走过了6500万年之后,每一条皱纹深处都是安宁,每一道弯曲的指向都是圆润,不悲不亢不屈不挠,在天地间巍然而立。胡杨的身姿越来越大,铺天盖地萦满了我的心,而她传递的语言就站在枝枝芽芽上,如诗、如画,如一幅清淡的水墨,在我呼吸间闪着别样的光彩。浩瀚的沙海里,孤独的胡杨是一桢永不老去的风景,任随狂风肆虐,流水干涸。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偌大的林子突然变得朦胧而温柔起来,胡杨的影子与我的影子渐渐地溶为一体,在尘世里她终归给了我一片厚重的清爽。
将革质化的金色叶片缓缓掬于胸前,叶脉断裂干枯却清晰的将她满是创伤的生命淋漓呈现。一棵棵千年胡杨,以洞穿时空的姿态,悄然默立人世一隅。一队蚂蚁拖着她的枯叶,爬进石缝,做成深穴里舒适的床。一只小鸟,在叶子尚且茂密之处,搭建了新房,阳光下正快乐的唱着歌。咄咄逼人的热浪,从地面升起,太阳疯狂的蒸发着它的血液,曾经柔韧的片片枝叶不敢再自由舞蹈,以最后的坚强坚守着生命的顽强。那些风雨交加的晚上,她仰望苍穹,任凭带着狂沙的雨滴,洒落在身上。贪婪的吮吸里,她将根扎得更深,延伸到我等俗子从未到过的红尘万丈。活着,千年不死;死后,千年不倒;倒下,千年不腐!它看过汉代的盛衰,读过唐朝的起落,又经历了明清的风云,再随现时的阵痛。狂沙。烈日。砍伐。谁说历尽沧桑就麻木冷酷?她分明一生激情,先是以满树的葱笼为世人遮风挡雨,后又以苍老之躯,嶙峋之臂,擎起一片纯粹的绿,润泽凡尘,以自己的存在延续着沙漠的童话。
轻抚胡杨裸露在外的根须,读它崎岖蜿蜒悲欢离合的生命故事,沧海桑田、凉热冷暖、世事无常、人心不测。成片的胡杨,叶叶相触,根根相缠。这金色圣殿,是生命的海洋。千百年来她在对生的渴望中将自己“修炼”成生命的丰碑;在对活的渴求中将自己的雄韵“打坐”成对生命的洗礼。顶天立地、横亘苍穹、浩浩皇皇、斜插横卧,凄凉中含有悲壮,孤寂中注满宏阔,千年不朽的身躯已伫立成撼山震地的雕塑。当一壶老酒,醉成荒蛮的戈壁;当古凉州词的诗句,化为出塞的瘦马。唯这千年胡杨,用她那风雕雪刻的头颅,向苍穹争一席擎天傲世之志,在生命的神圣和庄严里,站成凛然的姿势,旗帜般地在大漠的尽头飘扬。
一时不知该以怎样的姿态来书写她。当沙漠袭来的时候,所有的生命都折服于沙的肆虐,河流退却了,人群消逝了,就连那雄伟的城廓也被大漠的风沙掩埋了,只有胡杨以不屈的精神与沙漠抗衡与风暴博斗。不屈傲骨依然屹立在沙漠上,那刺天的肋骨是对生命的呼唤。6500万年的沧桑埋住了历史,风云之上,大漠的履历中,她让我认识了苍茫以及苍茫透射的力量,这道劲力裹挟了盛唐的华丽和庄重,宋末的清丽和哀婉;书写着绝句的简洁,挥毫着国画的泼墨,一句永远不死的格言,在生命的遥望中,一一呈现。
恍恍惚惚中有滴水珠落下,是她的眼泪吗?我分明感觉到了她的声音。是的,一棵树有了生命的言语。是的一棵树,正在以它的心与你交流,以它所有的温柔为你颤抖。突然的急切想知道:一棵树有没有轮回?
我将颈间丝巾轻轻的郑重的系在了她的身上。深深俯首,转身离去。枯萎,瞬间。纷落的叶,飞舞在我的身旁。
从此,悠悠天际,暮暮朝朝,读她的沧桑,我便可直面生命的轻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