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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6/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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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吹过山岗

早春的鲁阳村,天气晴朗且干燥,村子对面的小山岗上,一座小小的土坯房被风雨侵袭,仅剩下斑驳的墙壁与三两只破瓦罐,这便曾是“癞婆子”的家。荒凉地矗立在风解岩堆砌的地基上,风一吹便散落开来,惊得几只蚂蚁滴溜乱蹿.......

01

鲁县位于西南古丝绸之路上,曾是川滇黔三省的交通要冲,往来商旅繁盛。鲁阳村因位于鲁县之南而得名。

解放前,县里受到军阀混战波及,部分散兵游勇和地痞流氓仗着手里有枪,便在城东古道上落草为寇,聚集了大大小小十多股土匪。原本繁荣的商道,除了军队和部分大型商队外,一般的小商贩、马队、山货脚夫等均不敢轻易过往。位于县城西郊的一股羊肠小道虽然险峻,但可至通铜都、绕开土匪。因此这小道便成了小商贩、山货脚夫的唯一选择,而鲁阳村子正是其必经之地,原本偏远的小山村渐渐地也热闹了起来。

村子不大,三面环山,东接县城,北边山道后是临县赴省城的必由之路,西边隘口就是新开辟的商道。临县商人进县城要从村口向东,北方商旅去铜都、省城则要穿过村子向西,无论东西,均需在村子里歇脚,故而李财主抓住机遇在村口开了一家旅店,取名李家旅店。

初时,旅店生意并不红火,毕竟旅店离县城不过十多里路,除了临县往来的山货脚夫,跑南面古道的人大多是不愿在此停留的。李家旅店经营了一两年后,南面的羊肠小道上突然聚集了一小股土匪,专门拦路设卡收取保护费,不知害了多少人命,商旅苦其久矣,虽多番请愿剿除,但东边主干道上大大小小的土匪尚不能剿灭,何况其他?但有一点,只要是在李家旅店住过的商旅,若托请李财主提前打点一下,便可安然无恙通过,一时间李家旅店生意红火,如日中天。

李家旅店,规模不大,前后两个院子,前院三五间瓦房、一连毡的茅草棚,瓦房住人,草棚关牛马牲口;李家内眷则单独住在旅店后的小院中,有独立的小灶。生意最红火时,前来投宿的人只得一排大通铺挤在草棚外檐下,前院的大灶上也从来不熄火,随时帮助客人做饭、烧水。李财主有两女一儿,大女儿名金凤、二女儿名金翠,独子名金贵。

大女儿金凤,打小便与同村的周地主家定了亲,年至十五六岁,长得清秀机灵,最是活泼好动,在母亲陪同下去了县城舅舅家中居住,与表弟表妹等在法国传教士开办的女子学堂读书。她原本的命运或许会像富贵人家的小姐那样,要么走在时代的前列,要么遵循祖辈的命运成为周家的地主婆子。然而,人的命运又岂能如此按部就班?如此诸事顺遂?

一天夜里,县城被临省军阀攻破,因其舅舅家是县城数一数二的大财主,就遭到了军阀的特别关照,不但收缴了家中所有金银财货,还逼着其舅舅到处筹粮,幸得李财主运了几车大米才保住了全家性命,但金凤的母亲却在那场祸乱中害下了病,不久便去世了。李财主也不耽搁,当年就又取了姨太太。那时,李财是主欢喜临门,而金凤的天空始终是昏暗、冰冷的,直到一个年轻挑夫的出现。

02

春三月,山上的碎米花、映山红灿烂而放肆,明媚且轻柔,一行挑夫乘着晚霞下了山,投宿在李家旅店。

夜里,金凤正就着烛光看书,妹妹金翠吵着肚子饿,要吃鸡蛋,恰巧家后院小厨房的鸡蛋没了,而前院自己一个姑娘家又不便夜里进去,正着踌躇间,隔着前后院的花窗依稀看到一个人影在大灶上煮东西,便问道:“谁在哪里?”

只听啪的一声,一个铜壶掉在了地上,随即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道:“是我,我在煮鸡蛋呢?”透过灶上的火光映射,金凤大抵看清了是白日里来投宿的一名挑夫,便问道:“你的鸡蛋煮好了吗?”

“刚刚扒开火呢”

“能不能帮我也煮一个呢?你放心,我不白要你鸡蛋,明儿个我叫灶上的帮你免了早饭钱。”

那挑夫唯唯道:“您是大小姐吧,多煮个鸡蛋而已,劳烦你等会。”

略微寂静了会儿,两人也不知该如何搭个话,好在金凤是上过学堂的,又是四下无人,黑漆漆的,便主动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回小姐,大家都叫我‘小脚巴’。”

“‘小脚巴’?哪有人叫这名的,你定是哄我呢!”

“嘿嘿,其实我也没大名,只是娘胎里带来的脚上一块疤,所以大家都叫我‘小脚巴’。”

“哦,是这样啊,那你多大了?”

“十六。”

“咋十六就出来干挑夫?担得动吗?”

“我可干了三年多了呢,再说从小在山里长大的,早就习惯了。”

“那你岂不是十三岁就出来做挑夫了?”

“嗯”

又寂静了会,金凤又问道:“你为啥十三岁就出来了?”

“我爹死了,跟着叔伯们出门混口饭吃。”

“那你娘呢?”

“我娘也死了。”

金凤低声道:“我娘也死了!”小脚巴或是没听到,只顾专心的看着灶上的铜壶。

又过了会儿,金凤紧了紧斗篷,搓了搓手问道:“鸡蛋好了吗?”

小脚巴赶紧答道:“快了,水刚开。”

“话说,你咋大半夜的起来煮鸡蛋,晚饭吃不饱吗?”

“今天是我生日呢,我娘在的时候,都会煮两个鸡蛋给我呢。”

“那你很想你娘吧?”

“嗯”

金凤心想:我以为自己就是天底下最可怜的人,竟也有比我可怜的!便换了话题:“你出门三年多,都去过些地方呢?”

小脚巴回答:“去过的地方可多着呢,最远还去过铜都呢!”

“铜都?也是挑山货去吗?那很远的。”

“与叔伯一起去的,那次我挑的是花椒,倒也不重,只是在路上走了三四天!”

“那可真远呢!”

“嗯,鸡蛋好了。我用冷水激一激再给你?”

“好,可别太久,冷了就不好吃了。”

小脚巴打了瓢冷水,又用竹罩笠捞出鸡蛋放入水中,默数了几声,便抬起走到花窗前,递了过去,道:“我多煮了一个,给你的。”

金凤开心道:“为啥多煮了一个呢?”

小脚巴略显结巴道:“这鸡蛋好...好着呢,我在担子捡了最大最好的呢,你吃嘛。”

金凤接过鸡蛋道:“谢谢你,你也赶紧吃吧,嗨皮波斯得!”

“啥?”小脚巴自是不懂金凤从洋人那里学到的祝福语。

金凤笑着解释道:“我在城里听来的,洋人过生日都爱说这句话呢。”说罢便拿着两枚鸡蛋没了影。

金凤回到房间,见吵着要吃鸡蛋的妹妹早就睡着了,只得把两枚鸡蛋都吃了,吃完心说:这鸡蛋果真好吃呢........

此后,小脚巴每次来投宿,都会在夜里煮两个最好的鸡蛋,与金凤隔着花窗聊聊天,说是聊天,但大部分时间都是金凤问,小脚巴答,偶尔也会请小脚巴帮忙捎几封信给县城的同学。

03

金凤在与小脚巴认识的时间里,渐渐地从失去母亲的悲伤情绪中走了出来,李财主见状便把柜上的账目交给金凤,自己好腾出时间陪新娶的娇妻。金凤也乐得找个事项做做,况且在柜上做事,与往来商旅接触便不用避讳太多。

李家旅店原本顾有一名长工吴老三和一名厨娘吴妈,但生意红火时仅靠本家人手忙不过来的,所以在同村请了唐家的儿媳康大嫂来店里做短工,也就是在大灶上帮着做些往来旅客的粗砺伙食。

康大嫂家虽然也有一两亩薄田,但家中孩子众多,田地较少,按老辈人的话就是“克机头(膝盖)下嘴巴多,日子过得紧巴巴”。

康大嫂到了李家做短工,也不用提供住宿,每天早上天亮之前到灶上拨开炉火,烧好水,算是点了卯;夜里客人全部进了旅店,便挨个房间问一遍确定没人需要吃饭的便可以下工回家。因是同村的缘故,李金凤与康大嫂谈不上熟络,但大抵算是知根知底,能搭上两句话的人,故而下工后,金凤便会央请康大嫂帮她就着灶上最后一茬热水煮白水蛋,每次也就煮两三个。有时,弟弟妹妹们晚饭吃的饱了,不愿吃鸡蛋,金凤便会叫住康大嫂:“康家大嫂,今天的蛋没人吃,你带回去给你家孩子吃吧!”康大嫂自是乐得接受,赶忙笑着从竹罩笠中拿起鸡蛋,用围腰裹住放在随身的布袋子中,随即感谢:“多谢大姐关顾我家那几个娃娃儿。”金凤也多会说些:“灶上的活计扶累大嫂了。”之类的话语,一来二去算是有了些情面。

转眼到了中秋,田野里的稻谷飘香,后院的一株桂花香气悠远。金凤坐在柜上,时不时向外张望,她等的人没来,却发生了一件小事。

因是中秋,李家旅店中仅有三五个来不及赶回家中团圆的旅客,康大嫂早早的便忙完了灶上的活计,正准备向东家告个假,回家中张罗一家子的中秋饭食。恰巧遇到本村张屠夫抗着半扇猪跨进了院子,肩上吃力便喘息道:“康大嫂,你东家要的小黑金猪我送来了,说是请你收拾一下,晚上要用他来招待客人呢。”

原本着急回家的康大嫂见临走又来了这么个活计,心里自是不快,便道不禁怨道:“真是的,这么大的猪,我整么收拾得完嘛!我又不是那小灶上的,在家里吃,我还急着家去呢。”张屠夫扛着猪肉本就累得够呛,见康大嫂也不赶紧招呼猪肉放哪儿,便也回怼了一句:“收拾的完收拾不完关我球事,你家主子喊的,又不是老子喊的!”说罢把猪肉往灶台旁的条桌上一扔,气呼呼的走了。

康大嫂毕竟是第一次出门帮工,最为忌讳的就是大家说她去李家当了丫头婆子,今日被张屠夫怼了这么一句,心里更加不快,低声骂道:“我是来帮工的,又不是卖身与他家做丫头娃子!再说了,讨口的也有三天假呢,大过节的也揪着做这做那的。”

康大嫂骂完后看着圆卜隆冬的半扇猪却犯了难,往常张屠夫送肉过来,像这种大块的一般都会帮忙砍小了方便收拾,眼下这要自己慢慢砍可遭了罪。无奈,也只好从厨房里拿了砍刀,学着张屠夫的方式慢慢砍肉。一边砍一边在心里骂上了自家男人:“我咋嫁了这么个窝囊,都说让他出来帮点工补贴家用,他嫌帮人垮了面子,矮人一截,难道自家婆娘出来给人家当丫头娃子就不惩人啦!”

康大嫂一边砍肉一边骂着,一刀下去砍开脊骨,那还略带热气的猪肉一刨而开,肥嫩的脂肪散发出特有的香味,真真是诱人,又联想到家中已经好几个月未尝过荤腥,娃娃们天天缠着想吃大肥肉,便自言自语道:“这么好的肉,要是自己家的多好!唉,年年喂猪都卖了,真有这么好的肉也舍不得吃!”随即心思一动:这么大扇肉,少那么一两斤也看不出来.....旋即又想到金凤对自己挺好,还经常给自己鸡蛋,这样做似乎又不太好......

纠结了好一会儿,康大嫂内心坚定道:“人家是财主,平日里赏几个吃剩下的冷鸡蛋,哪来啥情分?不过是像打发叫花子那般罢了!”随即看四下里无人,便拿起柳叶刀从猪肚皮边割了一指宽的猪肉,又因自己用刀不熟练,加之心中有了鬼,肉被割的歪七扭八的,只好用刀慢慢修平整了,悄悄的把割下的五六斤肉放在随身布袋子中,缠在了腰间。

天色渐暗时,唐大姐终于把半扇猪肉收拾好,送到后院小厨房中交与吴妈。吴妈看着康大嫂送来的肉,用手翻了翻道:“可洗干净了么?”康大嫂回答道:“反反复复洗了三遍呢,哪能不干净。”吴妈又道:“这新鲜的肉,洗多了反而不好吃呢。”二人往日里生了嫌隙,康大嫂知道这是吴妈又在挑刺呢,正要反驳,李财主的新娶的娇妻施施的进了厨房,对吴妈道:“吴妈,你赶紧捡上好的腱子肉切了,炒几个小菜。其他的再仔细些看看洗干净没有,先放些粗盐腌着,二爷他们夜里走时要带走呢!””

随即又向康大嫂问道:“康家媳妇,你这肉有多少斤?”

康大嫂也是被张屠夫气昏了,竟忘了要过称,赶紧狡辩:“我也不知呢,那张屠夫送来只说让我收拾,也没说要过称呢!”

二姨太道:“你也是毛毛躁躁的,这家中送来的粮油米面哪样不过称?”继而见康大嫂木讷的站着,又道:“杵这干啥,还不去让吴老三来拿秤来邀邀看,也是大过节的,就不与你这下人一般见识了”

康大嫂虽不喜别人说自己是是“下人”,但这二姨太却是个厉害的人物,虽是刚过门没多久,但渐渐地有了女主人的威仪,除了柜上事务,后院大小事多是其拿主。故而便不敢做声,径自出了院门,去叫吴老三拿秤秤肉,不多不少刚好一百斤。

康大嫂见也没人起疑,便自顾自地往回走,但做了亏心的事,又被一个妾骂“下人”,心里又气又恼,一个不留神踢到了一个铜盆,撞倒了一摞碗筷,哗啦一声响动惊动了里屋太师椅上抽烟的李财主,李财主本就为今天的宴请憋气呢,被这声响一激,顿时找到了发泄的出口,怒目骂道:“唐家的,今天是咋了?被鬼咬着啦,好生生的一摞碗,你把它打烂掉做啥?赏你碗饭吃已是天大的恩情了,你却也来败我的家业,可别忘了你的工钱可是还没结呢!”吴妈在一旁假意解释道:“兴许是今天收拾这肉累到了,定然不是有意的呢!”

李财主听了吴妈的“解释”更是怒了三分,又骂道:“看样子是懒病害了,拿这碗撒气呢!”

康大嫂平日里最怕李财主,这人平日里对往来大客商笑容满面,脸上都堆出褶子来,但对他们这些帮工和一些落魄挑夫稍有不称心意就各种脏话乱骂,甚至抄起烟锅照头就打。今日里,康大嫂做了亏心事,且全家就等着年关结了工钱,好给孩子置办些衣物,一听要扣工钱也顾不得吴妈挤兑的委屈,支支吾吾不知所云。

这时,金凤也从柜上里闻声出来,笑着走到李财主跟前道:“我爷,这大过节,让她赶紧回去得了,免得惹您生气。”李财主见康大嫂颤颤巍巍跪在那里,又见自家女儿一年多来未曾对自己有过几分好脸,气消了大半,喳了一口烟道:“好了,不长眼的玩意儿,滚出去吧!”康大嫂闻言,赶紧起身慌慌张张的出了后院。

康大嫂出了后院,径直穿过外院,一心只想赶快回家,直到出了院门,来到路边的核桃树下才坐在石头上方才喘过气来,心说差点就着了......正喘气间只听道金凤的喊道:“康大嫂,你等我一下!” 康大嫂刚落地的心瞬间就又提到了嗓子眼。

朦胧中只见金凤拎着一个竹罩笠追了上来,道:“康大嫂,我叫你好几声,咋不答应呢,害我好赶。”康大嫂一时拿不定金凤来意,只好不言语。金凤见她如此,只道是刚刚的事儿吓到了,也不管其他,把手中竹罩笠递到康大嫂怀中说道:“你不用管担心,打烂的碗不会让你赔的,这里有十个鸡蛋和两块红糖,你带回去给娃娃们,这大过节的又劳累你这么晚。”

康大嫂眼瞅着怀里的鸡蛋和红糖,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啥,金凤见此也只好嘱咐两句夜路上当心些便回去了。康大嫂怀揣着十个鸡蛋和偷来的肉,内心百味杂陈,伴着几声老鸹声,呆呆地回了家。康富贵见妻子带了猪肉和鸡蛋来,等待的责怪也便烟消云散了,赶紧笑着接过道:“哪来的肉和糖呢?”康大嫂心思不在这,随口回了句便去做饭了。

04

过了几天,康大嫂见李财主也未继续追究,便稍稍心安了些,做起事来也更加勤快,竟让吴妈也有了些许危机感,不禁暗思:“这婆娘怕不是想着我老了,好好表现一下呢!”

那天午后,正是旅店人最少的时候,康大嫂在前院大灶上洗着碗,只见张屠夫探了个脑袋进来,笑着问道:“李老爷在不在?”康大嫂因前翻过节,也不愿搭理她,只顾埋头洗碗。张屠夫见状,知是前翻说话得罪了她,也不恼,厚着脸皮跨进了门笑问道:“李大姐在也要得。”

康大嫂向来奉行伸手不打笑脸人的古语,但也着实不想与之搭话,便指了指后院柜上,意思是金凤在里面呢。张屠夫告了句多谢进了柜上。没一会儿,只听屋内传来张屠夫的质疑声:“李大姐,您可算清楚咯,我送来的明明是整整的半扇猪肉,足足有一百二十六斤呢,怎么可能才一百斤呢!”

“你不要蒙骗我,你送来的肉,请康大嫂收拾后,又让吴老三过 了秤的,虽然收拾后有损耗,但也不可能少二十多斤!”金凤一边说着一边走出后院,来到康大嫂这里投来询问的目光。张屠夫也跟着出了后院,率先向康大嫂发问道:“唐家大嫂,你那天可是亲眼看到的,我送来的猪肉整整半扇,连甩甩(猪尿口)都还在呢!”

金凤毕竟是未出阁的小姑娘,听张屠夫说“甩甩”便怒骂道:“张屠夫,你污言秽语的。”恰逢吴妈路过,这也是个爱热闹的主,便凑过来仔细听着,见自家小姐发火,立刻站出来帮腔:“张黑子,是个什么玩意儿,怎么能在小姐面前说这些猪狗般的脏话呢?”

张屠夫被这么个小丫头骂已然不悦,又见这老婆子也敢说自己是是个“猪狗般的玩意儿”,怒气回击道:“老虔婆,怎么地?你们家有钱就了球不得了,吃了老子的猪肉还不给钱?想赖账还是咋滴?”

正争吵间,只见李财主咂着烟和周保长从屋外走了进来,见张屠夫正骂的凶,周保长率先出声道:“张屠夫,你狗儿在这里吵啥子?”言罢瞪了一眼张屠夫。张屠夫见李财主和周保长进了院子,恶狠狠的盯着自己,立马露了怯,跑到周保长跟前道:“周大爹,不是我吵吵,实在是这李大姐不给我猪肉钱,吵着让我滚出去呢!”吴妈见李财主来了,自然知道现在没自己啥事了,可以呆在一旁做看戏的了。

李财主怒骂道:“你狗儿胡说八道,小心我打烂你的狗嘴,老子哪哈吃你的肉不给钱了?”张屠夫见周保长也在自然觉着自己是有理的,憷了一下便提振了声调:“李大财主,前几天中秋,我按你老人家要求送了半扇乌金猪肉来,今儿个来你家结肉钱,你家大小姐不但不给钱还让我滚出去,你说是不是你家吃肉不给钱呢?”

李财主一时间没弄清楚情况,把扬起要打人的烟锅放了下来怒道:“你那半扇猪值几个钱?老子会赖你的账?”言罢转身问金凤:“金凤儿,啷个回事嘛?”

随即,金凤把事情的经过大抵交代的一遍,末了说了句:“也是他污言秽语”

张屠夫马上接话道:“本来就是嘛,我送来的半扇猪,‘甩甩’都还在,不信你问康大嫂。”说罢又看向康大嫂。

整个过程,康大嫂都一言不发,内心早就是翻江倒海,慌得不行,但见张屠夫和众人目光看向自己,一时紧张,支支吾吾的:“那猪肉是我收拾的,但过称却是吴老三过的,具体的我也认不得呢。”

周保长见状,突然间哈哈哈一笑道:“唉呀,我晓得了!”笑完意味声长的看着康大嫂。

05

在众人目光中,康大嫂不敢直视周保长,只是低着头,手里紧紧地攥着洗到一半的碗。而周保长转身对李财主和张屠夫道:“你们不要急,我认得事情的根根在哪点了,关键就在那少了的二十多斤猪肉上。”

张屠夫追问道:“周大爹,你倒是说说看,这少了的二十多斤猪肉去哪儿了嘛。”问完内心也是一阵慌。李财主见周保长这番笃定,疑惑道:“老周,你就不要吊人胃口了,倒是说说看呢。”

周保长又看了看康大嫂意味深长道:“康家媳妇,是老子说呢?还是你主动坦白。”康大嫂依旧不做声怔怔的呆在那里,金凤见状大抵也猜了个七八分,眉间低沉转身回了后院,似不愿再理会;张屠夫见状顿时面露笑意,轻松了不少;李财主却是老脸一沉,内心却为找了个好借口而高兴。

随即,周保长向众人说道:“前儿个午饭后,我遇到康富贵,见这狗儿油嘴抹舌的,我就问他:‘你狗儿吃啥子了,满嘴的油?’他告诉我:‘媳妇在李财主家灶上帮工,收拾了点不要的油筋筋回来。’我还骂他:‘没得出息,吃点猪甩甩还他妈像吃席样的’。看来这少了的猪肉就在这里了。”

康大嫂听周保长这么一说,顿时泄了气,啪嗒一下坐在地上,手中的碗也咕噜一下滚了出去,哀声央求道:“那天我收拾猪肉时,见上面有些懊糟,想着您家是断然不吃这东西的,便带回了家去,最多两三斤,哪有二十多斤嘛。”李财主脸色一变道:“嗯咯,你给认得?不告自取是为偷!”康大嫂赶紧解释:“哪能是偷嘛,您不得,大不了从我工钱里扣嘛。”正在争吵中,旅店里的客人和周围的邻居也大多出来看起了热闹,议论纷纷,指指点点。

李财主见康大嫂已然承认割了肉,心想计议已成,便猛喊道:“哎呀呀,你莫多话!你这婆娘,老子见你家头困难,让你来找碗饭吃,没想到你还是个做贼的三只手呢?怪不得呢,我屋头枕头旁边的几块袁大头咋就找不着咯,原来也是你这个贼婆娘偷拿了去!”说罢冲上前去狠狠了扇了康大嫂一巴掌,康大嫂嘴角顿时就流了血,说不出话来,只是一个劲的出气,脸憋得通红。

扇完一把掌李财主还不解气,上前揪住康大嫂的辫子往上拖,喊道:“走走走,送克见官克,好好治治你这个贼婆娘。”

周保长见状赶忙拉住李财主道:“老李,见啥官嘛,我不就是官吗?你先消消气,咱们坐下来慢慢说嘛。”同时,围观的人群中一个脚夫言道:“唉,李老板,人家只是割了你家几斤猪肉,你攀扯人家偷你的‘袁大头’,这怕要不得。”

康大嫂见有人帮自己说话,也大声喊道:“我真的就割了你家两三斤油筋筋,哪哈见着你家的什么袁大头?你怎么能污赖我偷你银钱呢。”李财主见康大嫂要“翻供”又狠狠的抽了一嘴巴,恶狠狠道:“我家后院就你进去过,我的几十块袁大头不是你这贼婆娘偷的又是哪个偷的?”

两巴掌下去,原本就比较瘦弱的康大嫂嘴角的血流的更甚,胸中委屈又言语不了,随即双目无神瘫软了下去。恰在这时,康富贵也在邻居带领下赶了过来,进了院子却不敢说话,只一脸羞愧地看着自家媳妇。

李财主见康富贵来了,便放开了康大嫂的辫子,骂道:“这贼婆娘还想装死赖账。”顺便狠狠的瞪了一眼刚刚插话的脚夫,那脚夫也只得愤愤的缩了回去。

周保长见事情闹到这个地步,转而向康富贵望去,骂道:“康富贵,你狗儿的,你媳妇你不管哈?赶紧来给李老爷陪个罪,认个错的好。”康富贵旁边的人看不下去,推了一下他道:“狗儿的,赶紧克看看呀!”

康富贵方才反应过了,瘆瘆的走到媳妇跟前,也不去扶一下,只是问道:“你是咋个里嘛,哎呀呀,你是咋个里嘛!好好的帮工,怎个会得罪着人家呢?”康大嫂见自家男人来了,原本无助委屈愤懑的眼神里顿时有了希望。

康富贵见自家媳妇模样凄惨,便转而向李财主低头央求道:“李老爷,您看嘛,咱们论起来还是亲戚呢,前儿个屋头哩说是你赏了点肉,我还高兴呢,记着您的恩情。只不想是这个婆娘手脚不干净,偷的肉。您看,要不这种,人你也打了,肉我们也吃了,两清咋样?”

李财主冷哼道:“谁是你家亲戚?我家可没有做贼的亲戚。一二十斤肉事小,我那几十块银钱你倒是赶紧还来呢!”

康富贵听说还攀扯上了几十块银钱,顿时急道:“李老爷,我何曾见过你的银钱嘛!你不要血口喷人。”

李财主冷笑道:“老子昨儿个丢了几十块的袁大头,今儿就抓住你家的贼媳妇,你说不是你家贼媳妇偷的,是哪个偷的?说不定是你两口子合起来做贼呢!”

康富贵也是蠢笨之人,见李财主一口要定是自己偷了他的银钱,又找不到辩解的,只好转而向周保长道:“周保长,您来帮我评评理嘛。”

周保长眼见这李财主是要把这偷钱的罪名强安在康大嫂头上,自是有点气不过,但考虑到这李财主与本家族长定了亲,算起来也是亲家,只好摇头摆手赶忙道:“哎呀,你找我起啥作用嘛,几斤肉我倒是摆得平,这几十块钱我一个小小的保长咋个处理嘛!”说完就退到一边,冷眼旁观去了。

这康富贵眼见周保长也不帮自己了,又惧于李财主的威势,便也如泄了气的皮球坐在旁边道:“我不管了,反正钱我也没见着,是红是白随你们,这媳妇要打要杀也随你们了!”

李财主见这康富贵这么没种,气势更高道:“好,你康富贵既然这样说,那就先把这贼婆娘关到猪圈头,明儿个绑了送官去!”

康大嫂,见自家男人不敢上前来,要别人推才敢到跟前,到了跟前也不护着自己,反而把自己推出去,要打要杀都不管了,那燃起的希望顿时又消散在了冰冷一碗水中,随即心中一发狠,猛地站起来,朝着李财主就扑了过去,破口骂道:“李老财!你这黑了心肝的,仗着你家土匪兄弟的势力,今儿个冤枉我,我~我也不活了,大家一起死!”

李财主这几年被吸大烟掏空了身体,加之反应不及,竟被这发了疯的康大嫂扑倒在地,揪着辫子抓了一脸血痕,连忙喊道:“吴老三,你狗儿死了?还不赶紧把这个贱东西绑了!”

李家的几个长工方才反应过了,齐齐上阵把康大嫂扭了按在地上,那张屠夫见康大嫂乱抓乱动,一时间竟也绑不住,立马找到了表现得机会,喊道:“让开,让开,让我来!”上前去用绑猪的方式,把康大嫂绑了。

那天,康大嫂被吊在李家旅店前路边的核桃树上一整天,抽了二十多马鞭,蓬头垢面、浑身是血,胸脯、屁股从破旧的衣服中露出来印着乌黑的血痕。听说,入夜后,是康大嫂的娘家老爹来了,在李财主家中磕了头才把康大嫂放下来接了回去。

再后来,康大嫂虽然身体恢复了,但一遇到急事就会胡言乱语“我没偷,我没偷”,而康富贵也被村子里的人叫了一辈子窝囊废。

06

年关,周保长登门李财主家,寻求其出资买石灰防麻风病,而李财主以前翻家里遭了盗贼,又受了伤,抠抠搜搜地捐了一百钱。村民们见几个地主、财主都是铁公鸡,更是分文无有。临了,周保长只好买了百多斤石灰在路口撒了撒,算是了了这个差事。

除夕,李家旅店后院,摆了两桌好酒好菜,李老财把家里长工尽数遣回家去,仅留吴老三在外院等候,自己则身着旧袄端坐椅上抽着烟。李夫人则是换了一身大红的新袄走到跟前接过李老财的烟杆,吸了口道:“这二叔咋还不来呢?全家子都等着呢。”李老财本就等的着急,见自家女人穿的花枝招展的,便愠怒道:“你穿这样干啥?生怕人家不知道你有钱?还二叔,叫的可亲。”

李夫人没由来挨了顿骂,气着嘟囔道:“这大过年的,我穿好些,不也是帮你脸上争光吗?人家都说我嫁给你是享福了,岂不知,连买件衣服都得看你家大小姐的脸色,我这衣服还是我自个儿的嫁妆钱买的?”说罢竟假意抽泣起来。

李财主见这梨花带雨的,只得安慰道:“大过年的,不说这些,凤儿过了年就要与周家完婚,到时你就不必看她脸色了。赶紧擦了,老二他们估计快到了,待会儿你可要多敬二叔几杯。”

李夫人见李老财服软,又得知这碍人的金凤翻过年就要完婚,自是欣喜,不禁想:“到时候,这家可就由我做主了。”随即也拭了眼泪道:“那可说好,金凤与周家完婚后,这柜上的事我可得帮你盯着点呢。”

李老财心不在此,应付道:“依你依你。”

正说话间,吴老三连忙进来禀报:“老爷,二爷他们到了。”

随即,一个身着黑色大氅,腰挂王八盒子,满脸横肉的大汉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五六个斜跨刀枪的汉子。李老财赶紧起身笑脸相迎道:“兄弟,你可算来了,全家就等你来吃年夜饭呢!”说罢把这汉子让在主位,这汉子也不客气,自顾自盯着李夫人,笑道:“表哥,我见着这表嫂,顿时就想吃饺子呢?”李老财只得装傻赔笑道:“咱南方人吃啥饺子,大鱼大肉管够。”随即又去招呼随同大汉来的人在外面一桌落座。

李夫人赶紧上前,拉着大汉的手坐下,满脸笑道:“二叔叔说笑了,赶了一路,先喝杯酒暖暖身。”言罢到了一杯酒递到大汉跟前,大汉伸手去接顺便摸了一把李夫人递酒的嫩手,笑答:“还是嫂子心疼我,想着帮我暖暖身子。”这李夫人也是久经战阵的人,轻轻打开大汉的手,嗔笑道:“二叔说笑了,你在山里不也藏了几个俊俏的婆姨,还愁没帮忙暖身子的。”

大汉饮进杯中酒,面露狠色道:“那几个婆娘,我已经赏给弟兄们了,有两个嫌山上苦,想偷偷下山的被我毙了。”李夫人听了心中一惊,半天说不出话来。恰好李老财招呼众人坐下返回,马上打圆场:“兄弟,你还缺女人,大不了我再帮你买几个模样好的送去,今天难得一家人团聚,先喝酒吃肉。”

李夫人在李老财授意下赶紧笑着为大汉续了一杯酒,又借故去为另外的人添酒,总算得了解脱。

那大汉道:“表哥,今年走小道的人可少了许多,弟兄们没生意,日子可过得苦呢?”言罢阴翳的看着李老财。李老财见状道:“兄弟,你放心,虽然今年店里的生意不好,但你的分红一分都不会少呢”.......

这边李老财招呼贵客,而金凤却带着妹妹在自个闺房小声吃着年夜饭,虽是吃饭,心中却一点都高兴不起啦,一想到家中那群人,她内心就感到厌恶想吐。正思索间,弟弟金贵跑进来道:“姐,刚刚我在阁楼听到姨娘说,过了年就让你嫁到周家去呢,二叔带了好几个带枪的人也来了,好威风呢。可是爹为啥不让我们一起去吃年夜饭呢?”

金凤低声道:“什么二叔,那些人可是土匪,是坏人。”

“他们是坏人,那为啥要来咱们家过年呢?”金贵不解道。金凤也不知如何回答,只是夹了块肉递给弟弟,道:“听大姐话就对了。”

金凤听说过了年就要与周家完婚,顿时心里焦急起来,加之眼见父亲竟与这些人称兄道弟,更是失望透顶,心中似乎有了计议。

07

开春,夕阳透过山脊的树影,山道上几个身影越过垭口,慢慢的下了山。来的是临县的几个山货脚夫,担着一些干笋、核桃和鸡蛋等进了李家旅店投宿。金凤在后院的阁楼上远远的看到挑夫们进了前院,目光落在那个担鸡蛋的年轻挑夫身上,低沉多日的眉目终于上翘,有了喜色。便急匆匆下了楼来,临跨进前院时又慢慢压低了脚步,如往常一样安排长工招呼客人。只是言语间目光总落在那个年轻挑夫身上,似有话要问似有话要说。可那名年轻的挑夫似乎是有意回避着金凤,只跟着众人后面,卸了担子便去院子外面水槽中洗脸去了。

金凤虽然帮助李财主打理生意,但毕竟是未出阁的女子,也不好明目张胆的与山货挑夫们搭话,只得坐在柜上假意看着账本,目光却时不时盯着院子大门。

不时,年轻挑夫进了院子,长工吴老三蹲在檐坎上叫住道:“小脚巴,我听说你们喝了‘人肉汤’了,那‘人肉汤’是个啥滋味呢?”

小脚巴一听“人肉汤”三个字便顿时干呕起来,又跑了出去,吴老三见状顿时哈哈哈地笑了出来,边笑边说:“你小子,今儿个喝了‘人肉汤’,晚上小心那东西找上门来哦”。

金凤在柜上见吴老三嘲弄小脚巴,便学着李财主的语气冷冷问:“老三,你的活计都干完啦?在这里胡扯瞎诌。”吴老三见是大小姐发话,向来知道这大小姐对这个小脚巴颇好,便也不敢硬顶,收了笑声去草棚里轧草了。吴老三进了草棚便低声骂道:“这小脚巴真他妈好命,也不知道这小子有啥手段,竟勾搭上了李财主家的大小姐!”随即又想到这大小姐可是周地主家定了亲的,这大小姐果若与这小脚巴不清不楚,那可是犯了大罪,要游街示众的。想到这儿,吴老三心情顿时大好了起来,旋即又连连感叹:“可惜了,要是老子,游街也不怕!”

金凤自是不知吴老三在背后嚼舌根,见小脚巴脸色苍白的进了院子,便问道:“你是怎么一去几个月不见?”

见金凤问自己,小脚巴停下了步子,远远的回答道:“去年中秋前与二叔他们去了趟铜都,不曾想遇到了当兵的打仗,正月才得回。”

金凤又关切道:“还有刚刚吴老三说的‘人肉汤’是咋回事?”

小脚巴忍住呕吐道:“今天中午路过大箐沟时,日头毒得很,我和同行的老苟实在太渴了,没忍住就在沟里喝了个饱。”

金凤疑惑道:“不就喝了几口沟里的水嘛,咋就成了‘人肉汤’?”

小脚巴面露惨色不安答道:“我喝完后,才发现那沟上面的水潭中泡着一个死人,所以大家都说我喝了‘人肉汤’。”

金凤见他脸色惨白,一脸担忧道:“你还好吗?那么大的一条沟,死两个人在里面也算不得啥,不要听他们胡说八道。”

小脚巴回答道:“倒也没啥,就是一想起来就犯恶心。”金凤还想说两句宽慰的话,便听到李财主在身后冷哼道:“金凤儿,你在这干啥呢,少和不相干的人扯话。前面忙完就去帮你姨娘收拾晚饭的紧。”金凤见状只得回了后院。

小脚巴见李财主轻蔑的瞟了自己一眼,更是羞愧低着头跑进了大通铺客房。

是夜,月光皎洁,凉爽的风夹杂着些寒气,金凤坐在闺房窗前,手中绣着抛花若有所思。妹妹疯玩了一天早已睡下,金凤帮妹妹卷了卷被子,复又坐了下去,斜倚着桌子,一些记忆泛滥开来。

记忆收回,金凤看了看熟睡的妹妹,借着烛光从奁盒里拿出一包东西缓缓展开,只见绣卷上有一个金镯子和一摞银元。金凤拿起金镯约么五六两,上绘彩凤,熠熠生辉,带在手上甚是喜爱,纠结良久又拔下手镯放入绣卷中,悄悄的出了闺房,下了阁楼。

来到花窗前,小脚巴早已等候,见就等的人已经到了,还同往常一样,说道:“我去煮蛋?”

金凤叹息道:“今天不吃鸡蛋了,今后也不再吃蛋了。”

小脚巴伤心道:“那我今后还能陪你聊天吗?”

金凤思索了一会儿道:“这样说话不方便,你去院门旁的耳房等我,吴妈走了,耳房里没人守夜。”

小脚巴听此,低沉的心情又立刻高涨了起来,立马跑到了耳房,悄悄推开虚掩的房门蹿了进去。

寂静的耳房中仅一张木床和一条长凳,小脚巴站在门后既紧张又期待,还有着些许害怕和焦急,似乎都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没过多久,只听见后院的门吱呀一声,随即一个倩影侧身进了耳房。小脚巴刚要出声,突地一根手指堵在唇上,金凤轻声道:“有人!”

小脚巴透过耳房门缝看去,是与小脚巴同行的脚夫老苟起夜,出了对面的客房转身向外院的茅房去了。两人暂时不敢言语就这样静静的相视而立。月光透过门缝洒在金凤半边脸上,一只珍珠耳坠随着金凤的呼吸而微微摇曳,把小脚巴看呆了。

金凤儿也是心提到了嗓子眼,心中略显懊恼,心说:“我这是着了魔了,我可是定了亲的,现下这样子若是被人撞见,可咋见人呢!”好在没过多久那人便回了客房。

随即,金凤示意小脚巴坐在门旁的条凳上轻声道:“前次我与你说的事,你考虑的咋样了?”

小脚巴本来被刚刚一幕和金凤身上若有若无的香气惹得心猿意马的,但一听金凤问起前次的话题,便顿时收了心思无奈道:“我一没经验二没本钱的,做啥行当嘛,再说现在世道乱着呢!”

金凤似乎早就知道他会这么回答,于是道:“本钱你不用担心,至于做什么行当,你不妨先从贩卖山货开始,这行当你好歹干了几年了,大抵的行情还是知道的。”

小脚巴略加思索道:“贩卖山货到是熟门熟路,之前都是大伯操持,我就负责挑担子,现在大伯老了担不动了,就二叔带着我,人手也不够。再说三挑五挑的也最多赚个辛苦钱。”

金凤把手中绣帕借着月光展开道:“这里有一百块银元,你且拿去顾七八个人,让你叔伯帮衬着收点山货,先去试试看。”

小脚巴也没伸手接过,语气略高道:“你这是做啥嘛,我怎么能要你的钱呢!再说了,一百块钱在当下行情都能买十多亩水田了。”

金凤解释道:“又不是让你只贩卖山货,给你本钱其中一小部分是从山里收集些货物,更重要的是你回山时多买些粮油米面,针头线脑和山里缺的家用器物。”

小脚巴疑惑道:“买些针头线脑和家用器物倒卖得出去,但这粮油米面可悬,山里人家自己有点粮食都舍不得吃,攒着卖钱,那还舍得买呢?”

金凤又耐心解释道:“你想想,我家是干嘛的?”

小脚巴道:“你家开旅店的啊!”

金凤引导道:“那旅店什么东西最缺?”

“哦!粮油米面消耗最快!”小脚巴顿时明白了,继而又担忧道:“要是你父亲不卖我的粮油米面咋办?他可是一直看不上我呢。”

金凤反问道:“他看不上你,难道你一个堂堂男子汉就甘愿一辈子做挑夫,一辈子让人看不起吗?再说,现在旅店里的生意大部分是我操持,我就说是我定了让你送来的不就行啦。”小脚巴听了金凤的话才伸手去接沉甸甸的银元。

金凤又拿起金镯子道:“这些钱是我这两年偷偷攒下的体己钱,现在交予你是盼着你能从小事做起,今后做个抬头挺胸的男子汉。而这金镯子是我母亲留给我的,现在也一并给你。但你要记住,不到性命攸关之时,万不可拿出来。”

小脚巴听说这金镯子是金凤母亲遗物,伸出去的手又缩了回去,道:“这是你母亲留给你的,我断不能收。”

金凤叹息道:“这年头,到处都是土匪强盗,不给你留点保命的东西,我放心不下。”说罢叹息了一声。

小脚巴听闻这是给自己保命的东西,更是感动的不行,接过绣卷道:“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去创出一番事业来,定然不会辜负你的!”

金凤道:“你也不要作他想,我是自小便许了人家的,这番拿钱给你做生意,一则是你是我唯一的朋友,不想看你一辈子做挑夫,等你赚了钱,成了事业,也好正儿八经成个家;二来也是为我今后着想,你赚了钱还是要由我来管理的,算是咱们合伙做生意吧。”说到成家,金凤顿了一下,心中若有所思:“倘若你做不成事情,没得本事,其它的又何从谈起呢?”

小脚巴后半段没听清,自然也没明白金凤的言外之意,只记得“朋友”二字。故而失落道:“只是朋友吗?”

金凤坚定道:“目前来说,只是朋友!”

小脚巴又欣喜道:“那今后我一定会努力的,你可不可以暂时不要与那周家少爷成亲,我听说那少爷可不是啥好人呢。”

金凤道:“这些你不用管,我自会安排,你先按照咱们今天的计划去做吧。不早了,我得回去了,今天你喝了些脏东西,如有啥不舒服的,明天到了县城可要舍得花钱医治。”

随即两人又说了些话,各自离开。

次日清晨,小脚巴也跟着一帮挑夫担着山货踏上了去县城的山路。

08

没过几日,小脚巴果真从县城里带着一群挑夫,挑着些粮油米面来到了旅店。吴老三见状道:“小脚巴,你这是吃了‘人肉汤’还发起来嘛!”

小脚巴听闻道:“吴三哥,你说笑了,不过是大小姐照顾我,让我帮着送点货呢。另外,我进城请黑瞎子起了个名字,你今后不要叫我小脚巴,我叫‘肖家华’。”

吴老三见对方自称是金凤安排的差事,又在心里暗暗确定道:“果真是嘛,这狗儿的,恁好命。还‘肖家华’,等哪天捉奸在床,看你好下场呢!”心里虽然暗骂,但目前也没得证据,只是阴恻恻道:“这个名字好的很呢!”

小脚巴也不与他纠缠,径直挑了担子绕道柜前檐下与金凤交差,金凤埋头算账,见小脚巴来了,身后还跟着七八个挑担子的,也不便多说,只是一本正经的清点了货物,消了账目。

就这样,又过了几个月,小脚巴明面上帮着金凤送货物,实际上拿着金凤交付的钱财做起了贩卖山货粮食的生意,因其老实本分,又有钱财傍身,慢慢地竟也顺风顺水了起来。原本六七个挑夫的队伍,渐渐地扩大成了二十多人,六七匹骡马的小商队。

当然,男女之事,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自那次金凤与小脚巴耳房相会后,只要有机会他二人便会到耳房中见面,金凤心里自欺欺人道是过问一下生意,指点一下小脚巴;但小脚巴心里却是十之八九拿定,金凤是看上了自己的。期间,小脚巴的大伯也问过,这整么突然间就有那么多钱,但小脚巴只说是帮金凤打点生意,其他的也不愿多讲。每每临了,其伯父便劝道:“娃儿,咱们穷苦人家,你可要有自知之明,切莫去攀龙附凤的,咱们没这个命。”初时小脚巴还能勉强回答几句:“我知道滴。”后来便连家也不曾回了。

又是年关,大雪漫漫。金凤凤在柜上烤着碳火,对着账目,心中想着的是:好不容易用母亲丧期未满,把与周家的亲事定在年后三月初三,可自己是否真的有勇气离开弟弟妹妹,这个人是否只得自己托付呢?

正忧心间,李财主咂着烟杆进了屋道:“凤儿,今年咋们家进账如何?”金凤答道:“爷,今年怕是比不得往年呢,听说省里来派兵剿匪,东边路上太平了些,来咱们家的旅客少了些呢!”

李财主咂口烟咳嗽道:“这省里的大老爷,吃饱了撑的,剿啥匪嘛!再过两天就要给老黑山送年例去了,这可是一笔大开销呢。”

金凤思索一会打着胆子道:“爷,要我说,咱们别和他们来往了,咱们安安静静的做点小生意不行吗?与那些人来往,他们做的伤天害理地事,早晚会祸害到咱们家的!”

李财主立马怒气道:“你懂个啥?要不是你表叔他们,咋们家这个小店这些年能挣这么多钱?你兄弟能去县里读书,你身上这些穿的用的不都是这个店里来的?”

金凤也委屈道:“如果咱们离了那群土匪就活不下去,那我宁愿不要这些,你是真没听见村里人都在背后骂咱们家喝人血,吃人肉吗?”说罢就呜咽了起来。

李财主见自家女儿这样说,怒骂道:“你懂个屁,那些穷酸,他们哪个敢当着老子的面上说句不好听的话!”骂后又冷冷道:“我今天不是来听你哭的,是要告诉你,过了年就得准备你与周家的婚事,你好生注意着点,少和那些不相干的人来往,今后咱们家的采购不许再找小脚巴他们送!”说罢气呼呼的回了后院。

金凤听到不许与小脚巴来往,顿时心里更加委屈,便似乎也下定了决心,要脱离这个豺狼之家,心想哪怕去省城开个小店也是条出路。

傍晚,小脚巴的小商队顶着满满白雪缓缓地进了旅店,吴老三赶紧笑着脸迎了上来道:“哎呀,肖老板呀,你可算来了呢!”小脚巴见他一反往常疑惑道:“吴三哥,您这是?”

吴老三笑道:“唉,喊什么三哥呢,您如今可是飞鸿腾达了,今后叫我老吴就行了,我可还指着您什么时候捎带我也出去挣点银钱使使呢。”随即招呼着后面的马夫、挑夫卸了货物,关了骡马。

小脚巴只道是这吴老三势利,如今见自己赚了些身家,故意讨个好罢了,也不纠缠。只向忙活完的吴老三问道:“你家大小姐呢?我找她交货销账。”吴老三答道:“大小姐在柜上呢。”得到答复,小脚巴便径直去了柜上。

金凤早早就知道小脚巴到了,但屋外人来人往,也不便说话,只按常规验了货,销了账册。

到了夜深时,两人早有默契,相会于耳房中。金凤披着袄子进了屋,见小脚巴仅穿了一件破袄,便轻声问道:“这大雪天的,怎不穿件厚实的?”小脚巴嘿嘿笑道:“十多里山路呢,走着发热,不冷呢?”

金凤生气道:“山路上自然热,但歇下脚来可不得了,你现在大小也是个带头的,总不能一直像以前那样。”

小脚巴一边应着一边从怀里掏出一方手帕递到金凤跟前,道:“这个给你!”金凤接过,打开手帕,用手一摸是一只金镯子。先是欣喜,后又生气骂道:“你未经我同意买这东西干嘛?才过了几天好日子?”

小脚巴赶紧解释:“凤儿,你不要生气,去年你把你娘的遗物交给我做生意,我心里一直不是滋味,今年帮着县里的汤副官采买桐油,挣了些钱,今天来时我盘点了一下,咱们现在除了这只骡队,足足有七千多块现钱呢。所以在县里买了这只金镯给你,你好生手下。”

金凤听闻现在已经有了七千多现钱,也欣喜道:“前翻你说要去帮汤副官收购桐油,我想着最多也就赚点辛苦钱,咋就这么赚钱呢?”

小脚巴兴奋道:“可不是咋地,我原本也是这么想的,哪曾想我去江边采购时桐油才几厘钱,卖到军营里竟然翻了十几倍。不过后来知道的人多了,收购的价格也就涨了.......”

金凤听小脚巴绘声绘色地说着贩卖桐油的经过,心中又联想到今天早上父亲的话,知道该下定决心了。便打断小脚巴道:“家华,你可探听到省城的消息,那边的市场行情怎么样?”

小脚巴见金凤十分认真,便回答道:“你交代的事情,我定然是放在心上,前几日向汤副官打听了一下,说现在省里还算平静,小日本投降后,正是百废待兴,各地的人都往省城里跑呢,只是去的人多了,房价就高了起来,现在稍好的铺面就要一两千呢。”

金凤道:“这消息和我一个省城里同学前翻来信说的差不多,咱们现在有七千块钱,买个好的铺面差不多了。”小脚巴见金凤还是想去省城买铺子,也不好说不愿去省城,只道:“凤儿,我还听说,现在我老家那边的水田只要七块钱一亩呢,要我说,咱别去省城了,回我老家买几百亩上好的水田,盖几间大房子不好吗?”

金凤还是第一次见小脚巴对自己的安排提出反对意见,皱了皱眉问道:“家华,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回你老家去当个小地主,我们之间还有可能吗?且不说其他,就算我不要脸面与你走了,百多里路而已,我爹难道就找不到咱了?”小脚巴一想确实如此,便不再言语。

金凤继续道:“我还是之前的话,咱们现在除了朋友和合伙人的身份外,暂时不要产生其它的。你且按我说的,过了年就去省城,先寻莫着买间上好的铺子,至于做啥,等我到了再做打算。”

小脚巴见金凤还是不愿承认两人的关系,心里不免失落道:“那咱们这算啥嘛,你不嫁给我,就算去了省城又有啥意思嘛。”

金凤见状也不禁伤感起来,心想:“我难道真的就放得下廉耻,放得下这个家吗?我是真的喜欢你吗?你不是我理想中的要托付终身的人,更像是我为了逃避而安排的后路吧。可你若能按我安排的路去走,说不定哪天我就答应了呢。”

思及此金凤也只好不回答,转而说起周家开了春就要与周家完婚。小脚巴顿时着了急道:“凤儿,你难道真的要嫁给你不喜欢的人吗?”

金凤故意道:“如果,你不去省城帮我的后路安排好,那我也只能认命了。”小脚巴赶紧答道:“好好,我按你说的办,明天天一亮我就去省城,可要是周家就定在正月里完婚,咱可怎么办呢?”金凤道:“没这么急,最快也得到六月,所以还来得及安排。”

小脚巴正要问为何是六月,却听得院门旁一声咣当的声响,像是有人打翻了东西。吓得二人一时间禁了声,又仔细听便没了声响。金凤只得交代道:“你千万按照我说的去做,这金镯子我就收下吧,就算是留个应急的物件也好。”

小脚巴见金凤回了后院,也回了自己的客房,原先害怕被李财主发现的恐惧竟莫名消失了,心想:“被李财主撞见或许更好。”

只是金凤和小脚巴都没注意那声响,一夜无话。

次日早晨,吴老三径直走到小脚巴客房,对着正在收拾货物的小脚巴阴恻恻道:“肖老板,我们家老爷请你去柜上一趟。”小脚巴略显紧张问道:“李老爷叫我去作甚呢。”吴老三道:“你去了不就晓得了,放心是好事呢。”

小脚巴心里起疑,只好硬着头皮去了柜上。进了门只见李财主端坐柜台,李夫人站在一旁,唯独不见金凤在场。

李财主见小脚巴进了屋,正声问:“小脚巴,今年我家的粮油米面都是你帮着送的货?”小脚巴赶紧答道:“李老爷,受您和小姐大恩,给了我这么个差事,小人心里一直记着呢。”

李财主随即和颜悦色道:“你小子知道感恩就好,我见这一年里你送的货物都十分准时,想来是个能成器的伙子。”小脚巴被这突来的态度弄得有点懵,心想:“难道昨晚的事被发现了?这李财主未防家丑,决定把凤儿嫁给我?”

李财主见小脚巴发愣也不气,继续道:“眼下,我有趟货物要送去铜都,正愁没个可靠的人,听凤儿说你是个靠得住的,所以想请你帮忙走一趟,不知你方不方便。”

小脚巴见李财主让自己帮忙送货,哪有不肯的道理赶紧回答道:“老爷让我送货,那是给我的恩情呢,哪有不方便的道理。我现在就去叫人喂了骡子,早早地出发。”

李财主道:“骡子就不用喂了,我这货物就一个小盒子,十分要紧,你自己去就行,切莫走漏风声。再说明儿个就过年了,你手下那些人也该让他们回家去过个年才好。只是辛苦你了,大过年的还要出远门。”

小脚巴见不让自己带伙计,虽有疑虑,但这可是难得与李财主拉近关系的机会,不敢言明。李财主见小脚巴犹豫,又道:“你不想去也属正常,毕竟大过年的,谁不想回家与亲人团聚。只是我听说你父母都不在了,回家去也是冷锅冷灶的,而我这件东西确实紧急,这才找你帮忙。唉!”

小脚巴见李财主如是说,也只得应下了差事。心想:确实这过年对于自己而言也没啥意思,家中虽有大伯和三叔,但两次回去与大伯吵了一架,正不知回家去要如何缓和呢。现在正好有了不回去的借口,又能收到李财主的器重,还能顺道从铜都去省城呢。

随即,简单收拾了行旅,牵着骡队中最健壮的大黑骡子,怀揣着李财主交代的一个盒子与一封信踏上了路。

小脚巴走后一个多时辰,金凤便来到前院,借着事由找了几遍都未找到小脚巴,恰巧遇到小脚巴二叔带着伙计装货,正准备回临县老家,便问道:“肖二叔,这是要走了吗?”

肖二叔见是李家大小姐问话,知道这骡队实际的主人就是这大小姐,赶紧回答:“是的,大小姐,趁午时没下雪,好赶路呢。”

金凤问道:“怎么要出发了,没见你家肖老板呢?”

肖二叔疑惑道:“怎么,家华没和你说吗?我还以为是你安排的差事呢。”

金凤也疑惑:“我今儿个没交给他啥差事呢”

“家华赶早就走了呢说是有重要的差事要去铜都,让我带着骡队先回家去呢。”说罢不由担忧了起来。

金凤听是去铜都,还以为昨天夜里让小脚巴去省城的事,小脚巴不愿明说,才与外人言是去铜都。心想:“这人咋就这么猴急呢。”继而言道:“三叔你也不要担忧,想是遇到了什么紧急的事,你先回去。过几天可能就回来了。”

肖三叔点点头道:“那好,我就按他嘱咐的,先带伙计们回去了。”

次日正是除夕,山村里虽然贫穷,但好歹是过年,家家户户贴春年、祭土地、放鞭炮......

金凤心情大好,一边与家人忙着事务,一边想着要是真到了省城要做啥生意,一切只等初七八,小脚巴送消息来,好做打算。

金凤在期盼中,等啊等,一直等到了元宵依然不见小脚巴的消息,期间金凤也悄悄托人打探过小脚巴的下落,而小脚巴其人却如石沉大海再也没了丁点消息,眼看婚期越来越近,而小脚巴又没了音讯,在等待与煎熬中,金凤得了病。

起初,只觉浑身乏力,吃不下东西,以为是害了寒症,也请了大夫开了药,哪曾想不但未见好转,手脚上竟慢慢地长了斑点。加之,入夏后传来县城有些人感染了麻风病,初发时症状多与金凤的相似,家中才惊觉或是感染了麻风病,急急忙忙雇了担架往县城送医治。

那年临近几个县先是遭了旱灾,后又洪灾,洪灾之后爆发麻风病。听村里老人说,那时整个县城都死了好多人,初期县里还安排人把那些死在野外的人收拢火化,最后人死在路边竟也没人管了,放任野狗啃食,可谓“十室九空,遍地白骨。”

李财主家人也都感染了麻风病,相继病死了,村里人说:“那是李狗财遭了报应,只可惜连累了金凤。”

09

村里人再见金凤时,已经是二十多年以后。二十多年的时间里,李家旅店早已荒废,大瓦房分给了其本家的几个亲戚,原来的草棚也成了村子里的集体牛棚。

那是一个阳春三月天的傍晚,一个赖婆子身着破旧布袄,背上背着一捆草席,手腕上挎着一个旧竹篮,走几步又找个石头坐着会儿气,从村口道牛棚的距离足足走了一个多小时。走近了大家才发现来人手指、牙齿等尽数脱落,连眉毛都不见了。

恰巧康大嫂路过,因早些年被麻风病吓怕了,见众人围在远处指指点点,自己也不敢上前,怎料那赖婆子却开口喊道:“康大嫂,我走了许久,口渴得很,您能赏口水喝吗?”

康大嫂听这赖婆子认识自己,便疑惑道:“你怎么认识我呢?”

赖婆子终于开口向众人道:“我是李金凤啊!”

康大嫂道:“哪个李金凤?”

赖婆子答道:“就是李家旅店的李金凤。”此话一出,顿时激起大家的议论。

康大嫂也是吃惊道:“你不是死了吗?”

赖婆子平淡的回答:“没呢,康大嫂,我真的好渴,能给我一碗水喝吗?”

康大嫂一时也不敢上前,赖婆子道:“你不要怕,我虽然得了麻风,但早就治好了,不会过(传染)人的。”

康大嫂迟疑间,周围邻居也围了上来,纷纷道:“唐家大嫂,你可别忘了,当初是谁把你掉在树上打的半死的?”

“对呀,这李狗财的姑娘,还敢回来呢。”

“也不能这么说,这李狗财虽然万恶,但李大姐当年可是没有欺负过咱们呢。”

“父债子偿,谁让她是李狗财的姑娘。”

“唉,一码归一码嘛,再说李狗财都死了十多年了,早就遭了报应。”

赖婆子听到自己那父亲被村里人叫李狗财,死了十多年,竟也未有半点悲戚,只是对着康大嫂道:“大嫂,我真的走不动了,你能给碗水喝吗?”

康大嫂在众人七嘴八舌一番后,竟神奇的未发病,在心中计较后便说:“你等着,我这就回去端来。”

康大嫂走后,赖婆子身边远远围了一些人,有骂的,有搭话的,但赖婆子始终平淡的看着这一切,遇到善意的人问话,偶尔微笑回应。

不一会儿,康大嫂领着一个竹篮返回,篮子里有一碗清水、一碗稀粥和一个鸡蛋,递到赖婆子跟前道:“金凤,家中没有准备,就一碗稀饭,你吃点。”

金凤接过清水,平静得喝完,又接过稀饭吃了一半,至于那个鸡蛋则接过放在了衣兜下。对康大嫂道:“大嫂,谢谢你原谅我了,我刚回来,要不这两个碗你就送给我吧。”康大嫂见状,也不知要说点啥,只是点头。

这时,金凤本家的几个侄子也闻讯赶了过来,其中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开口问道:“你真的是金凤嬢嬢?”

金凤见此人面目依稀是族兄家的大牛,便问道:“你是金银哥家的小牛?”李大牛见她喊出自己小名,且当年这金凤嬢嬢对他家一直很好,便下定决心道:“你果然是金凤嬢嬢,二十年了,大家都说你不在了,没想到,你还活着。走走,去我家。”

说罢就要来搀扶,金凤赶紧摆摆手道:“大牛,我不会去你家的。”

李大牛面露难色道:“嬢嬢,实话跟你说,你家的屋子毁得毁,垮的垮,剩下几间也由大队分给我们几家了。”

金凤笑道:“我也不回原来的家。”

李大牛疑惑:“那,你住哪儿呢?总不能就在这村口嘛。”

金凤道:“我来前就想好了,我就在对面那个土丘上搭个偏偏(窝棚)就行。”

李大牛道:“那哪行,即使你住哪儿,那你吃啥?离我们又远。”

金凤笑着用秃了的手掌和牙齿扯开随身的一个破布袋,里面赫然放着一些玉米、毛豆、油菜的种子,用秃掌指着道:“你不要担心,那土丘现在也是荒着,给我几行包谷地,我能自己种。”

李大牛的媳妇也跟了来,在李大牛身后焦急的扯了几下李大牛的衣服,随即李大牛便没了声,不知该如何是好,毕竟此时家里也不富裕。

正沉默间,大队的书记闻言也来了,在确认后便提议把金凤先安置在村口土地庙旁,具体的等晚上开社员会研究后再说。

最终,大队还是决定把金凤安置在土丘上,连同土丘附近的二亩半荒地也当做自留地划给金凤暂时耕种。至于吃饭问题,则有集体上按量配给一些粮食。最后大队书记向大家说:“事情就这么定了,不管以前李狗财怎么样,但大家都知道这李金凤没做过恶,又确实是咱们生产队的人,今天既然回来了,无论如何咱们也不能让她饿死,毕竟是社会主义社会了。至于大家担心她的麻风病会不传染,我也向县里打探过,她这种是不会传染的,所以请大家放心。”随即盯着李大牛等几个金凤族间侄子道:“这个,李金凤家的房子既然分给你们几家,你们又是本家,平时你几家还是多照管着点。”

次日,在大队号召下,村里组织年轻人帮金凤在土丘上垒了一间茅草屋,顺道帮她把两亩荒坡开了出来,并默认她种的粮食不用上缴集体。就这样,村里多了一个赖婆子。

10

又过了很多年,大家都已经习惯了村子对面山岗上的那点烛光,去地里干活的村民们路过时也会帮她干一些农活,给她带一些粮食、一些年纪与赖婆子相近的人也会与她聊聊天,但她似乎从未向人诉说过她患麻风病离开后那二十年的悲惨遭遇。经过多年村里人的帮衬,赖婆子在山岗上有了自己的菜地、小院子、还养了一只猫和一群鸡,那鸡似乎有灵性,每天早晨进山林里觅食,傍晚则回到赖婆子门前。

有一年,一个冬天的清晨,赖婆子去山岗下打水,一阵微弱的婴儿哭声在小山岗下的路旁响起,她走进一看,是一个弃婴。不知是哪儿来的勇气,赖婆子决定收养这个孩子。一个月后村里人才知道赖婆子竟然捡了个弃婴收养,而且还养活了。当然,村里是不同意把这个孩子留给她继续收养下去的,只得由李大牛家出面,把孩子抱了回来收养。

有一年,一个夏天的傍晚,一个与家里闹矛盾的孩子,躲在赖婆子家屋后的草堆,赖婆子把他叫到跟前,在屋檐下点燃柴火,烤土豆吃,那孩子不进赖婆子的屋,也不敢要赖婆子的被子,赖婆子就陪他坐在火边直到天亮,孩子的母亲终于找来。

有一年,一个秋天的深夜,村子的山上着了山火,村里人都未发现。赖婆子爬到村口向大家报了险情,方才阻止大火蔓延至山下。

最后那年春天,正是满山碎米花、映山红开的娇艳的时节。一个操着外地口音的姓肖年轻人出现在村子里,打探有没有一个叫李金凤的人。恰巧那名年轻人遇到了康奶奶,在康奶奶的带领下,上了土丘,见到了赖婆子。没过多久,赖婆子便也离开了人世,葬在了土丘后的松林里。

赖婆子与村子共存那些年,没有谁知道她的生命是如何渡过的,只能从一些人的只言片语中获得一些不大确切的疯言疯语。

有人说:“春天时,赖婆子时常坐在山岗上眺望北方的山;冬天时眺望西边的路。”

有人说:“赖婆子,沿着公路乞讨一年才到省城,又在省城乞讨了十多年。”

也有人说:“当年,枪毙土匪时,土匪曾交代李老狗让他杀过一个送信的人,可他只是抢了钱,把那人踢下了山。”

还有人说:“赖婆子死时,手上竟然带着一个金镯子。”

风吹过山岗,那里枯槁、冷漠、荒凉,依稀的残垣断壁伫立在风化石的小山上,瞩目远眺,那是去省城的山道,早已荒废的山道。

或许一切过往都已经随风散去,或许一切故事都埋在了黄土里。

但有人曾听赖婆子说过,她沿路乞讨去过省城,找到过那个人,可惜那个人已经有了家室,当了大老板。

当有人问她:“后来呢?”

她拨弄了一下火堆,秃了的双手捧起几个包谷核核扔了进去,并未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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